董真一觉醒来,满室明媚灿烂。净蓝玄边轻纱一片片在风中飞舞,隐约有女子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传来,董真心头便浮出四个字来:现世安稳。窗前的纱罗是崔妙慧连夜令人换上的新的,旧的说沾了血腥气,不明净。她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女郎派头,哪怕在最艰难的环境里也要寻求最精致的生活。董真自认弗如。不过,崔妙慧的确很是能干。那些攻城器械是她遵董真之令从洛阳带来的,器械有一部分是董真当初在织造司攒下的家当,那时刚经过铜雀之乱,曹氏父子对她宠信正隆,旁人都奉迎得很,弄到这些东西。还有一部分是她后来化名董真时,驰援酒泉那一趟的战利品。这倒也罢了,可是这山远水迢的,崔妙慧将这些东西带了来,如何不让人看出破绽,还不会被人从吃重的模样误看成金银,却着实需要本事。至于这次的离云别馆之战,引刘备入内的局中局,虽然那些细节是董真与杨阿若共同敲定,但作为负责一切人员调度与后勤保障的崔妙慧,居功甚厥。如果当初曹丕当真娶了崔妙慧,她处理后宫一定是手到擒来。董真发现自己想得实在太远了,居然还能想到这一出。其实在这春天明媚的阳光里,自己只需要懒懒地躺着就好。数日来的惊险、倾轧、血腥拼杀,都仿佛一个沉没在昨夜的噩梦,想起来都觉不真实。但是董真知道自己想要晒太阳的愿望太奢侈。暂时的安宁不代表永久的安全。若是不再一步步走下去,那些如银铃般笑声的主人,便将化为血腥的一部分。她一跃则起,拉了拉床边的金铃。和洛阳一样,这种简易的拉铃是她叫人的一种方式。她到底不是那些世家大族,学不会连入厕亦要十余名侍女服侍的豪奢气派。铃声响起,门扇几乎是马上就开了。董媛和另一个叫董娟的“姬妾”捧着巾栉之类进来。董真迅速盥洗完毕,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阿苑呢?”“辛夫人清早便前去云落坊了。”董媛收拾好残脂剩水,答道:“她气色尚可,依阿媛瞧来,只怕比平时还俐索了几分。”“糜将军呢?”“糜将军仍守着咱们,尽职尽责。”崔妙慧应声入室,挥手令董媛等人退下,脸上露出笑容:“妾瞧糜将军的意思,似乎那三百人,要归咱们了。”什么八卦狗血都比不上人才和金钱!董真蓦地坐直了身子:“此话当真?”血腥杀场的磨练,使得昔日典端方的世家女郎,眉宇间也多了几分英毅之气。崔妙慧一手拉开窗前垂纱,瀑布奔泄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董真这间屋子地理位置颇佳,从窗内看去,能将整座山谷的情形收入眼底。崔妙慧指点道:“糜将军精于战阵,这三百人的布置亦多是在险隘处及制高点。只是其中有两个点却是正对着咱们主堂。若只是临时这几日保护咱们,根本无须设置这两个点,只要把整座山谷守好即可。他这种安排,分明是长期驻扎的打算。然刘使君此人,虽然并不象传说中那样仁厚老实,却也堪称一个言出必诺的精明人。他想必是看出了主君的价值,想要长期合作,才诚心地派了糜将军过来。他又不瞎,难道不知道主君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与人么?钱嘛,主君很快就会有大笔进帐,至于人,这样能征擅战骁勇得用的义从部曲,却从哪里很快弄得来?”若是董真现为一方诸侯,倒也容易弄得到人,投奔的人还不会少。可是要走到那一步,却先得有人不可。这是一个悖论,却不无道理。没有人怎么办事,办不出什么大事怎么树立名头,没有名头谁肯投奔你?在这乱世之中,即使做到刘备这个地步,是个小诸侯,也是不易的。董真自问至少还有曹氏起初给她暗中的支持,有杨阿若的无私襄助,甚至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千年化积累,可是刘备当初什么都没有,到现在有浩浩荡荡十万人相随,不得不说确为当世之杰。倒是杨阿若,从昨晚大局定后就不知去向。想来是因为奉雯之故,所以不愿见歧山侯。这个好色之徒,还真是害人无数!“刘使君这样的好意,我却也不是腆颜而受之人,必有报答。”董真想到三百人即使归于自己所用,不禁精神一振。她当前推开门,大步走出。不过几个时辰,谷中战场已清理完毕。血水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尸首及械矢碎片全部被烧成灰烬,再埋到远离此处的山中,房舍中被火烧和损毁的地方都由军中的匠人进行了精心的修补和上漆,甚至是谷中那些焦土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初萌的淡绿草色。董真仔细看了几眼才明白过来:糜芳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新土覆住了焦土,还在上面铺了草皮!固然这大部分是来自糜芳的功劳,他气度沉稳,做起这些事情来都如此谨慎仔细,足见此人是武将中少见的细心之人,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在此保护一个小小的董真,还如此妥当地清理了离云别馆的周边环境,又说明他谦逊恭谨,少有骄逸之气。再想刘备用人一向颇有眼光,从他当初起于微时便能结交关张二人可见一斑。他能一直信任糜芳,想来不仅是因为死去的糜夫人,糜芳自己也当有过人之处。董真心情更好。瀑布奔泄而下,有擦过悬壁岩石之处,便如雪般飞溅。潭水碧绿如苍石,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这世界多么美好,难怪连辛苑都肯振作起来。“快快传饭,吃饱了好做事。”董真笑道:“我想刘使君最迟在后天就要召见我了。夫人,一同用膳罢。”刘备派来的人比董真料想的还要早上一天。当日下午,董真带了一百名义从护卫,随信使前往葭萌城中。张飞援军到后,刘备以绝对优势,铁蹄般地辗过了城门那相对来说微弱的守卫,势如破竹一举攻下县衙,擒获大小官员数十名,又立即对葭萌城中倾向益州的豪强冠族进行了清洗。饶是他一向“仁厚”,这番清洗也是血雨腥风。完毕之后,非便是县衙大堂可供麻雀跳下来逐食,便是那些豪族宅第之中,也足足空了一大半。若是在中原或是南郡和陇西,战乱频发之地,是算不了什么的。家族倾颓城廓废墟都是常事,但这对于一直少受战火之苦的巴蜀之地来说,绝对是相当震撼的。所以董真入城时,颇有些萧瑟之感。道路两旁关门闭户,连平时那些挑担叫卖的小贩都数量遽减,看上去相当冷清。为表示对刘备的信任,董真到得衙门口,只带了杨虎子一人入内。刘备布袍葛履,亲自迎出衙来,张飞如影子般紧随其后。刘备他这次是名正言顺地住入了县衙之中,前衙后堂全部占领。只是因为官吏皆被捕拿,而城中百姓一时也不敢出门,所以衙上有些空荡荡的罢了。虽然也有不少烦心事,但至少已经名正言顺拿下了葭萌,刘备有些消瘦的脸颊上,仍然焕发出一种光采来,在看到董真时,因有了喜悦,光采更甚:“董君,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他说许久不见?董真本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谦词卑言,打算好好结交下目前的这位葭萌王,此时不禁一怔。“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岂不是很久了么?”刘备笑得还是那样温和无害,但董真却干笑着行下礼去:“使君说笑了。”又向张飞行了一礼。张飞与历史上那种鲁莽暴躁的形象大相径庭,至少在董真看来,他说话不多,只是黑着脸往刘备身后一站,若是胆小初见的人,不免有些惴惴。但董真是连曹操都算计过的人,除了最初的新奇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惧怕。何况她这次还算是刘备的盟友?倒是张飞,私下里好好看了她几眼,若有所思。还是当初相聚的正堂,不过此时却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都是锦袍高冠,熙熙一堂。董真不禁一怔。只有一人她是认识的,坐在最里的位置,紧靠着刘备的主座。凹脸突眼,鼻短嘴阔,依然丑陋得引人注目,但顾盼之间,神辉乍现,又觉得异常瑰丽。这样集美丑于一身的人,世上还能有几个?董真认出来,那是庞统庞士元。其余的这些人看打扮,理应是刘备手下的谋士。或美或丑,不一而足。只是董真不明白,刘备这么急着把她召入葭萌城中,却又准备了一屋子的谋士在此等她作甚?不过,就这匆匆扫过的一眼,没有什么羽扇纶巾的人物。诸葛亮不在此处,大概是在南郡帮刘备看着荆州的大后方吧。其他的谋士,她还当真不熟悉。崔妙慧虽然博闻广识,但是只限于对大家族。刘备这样出身其实很寒微,而且如今在海内也只是以“仁厚”而扬名、实力不大的人物,她昔日在族中时并不曾学到很多关于他的知识。所以董真此时一抹黑,对他们也毫不了解。不过看他们的样子,对她似乎也不了解,至少紧皱的眉头和不悦的神情,说明了他们的不以为然。刚踏入堂中,还未在刘备的礼让下落座,一个面白有须的中年谋士便首先开腔:“听闻歧山侯现在你处,不知情况如何?”难道刘备这么着急地把自己找来,是因为歧山侯刘璜?董真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应该不是。刘备若是这么在意刘璜,昨天就该让糜芳开口索要。可是只到辛苑最后杀了刘璜,糜芳仍是毫无表示。这并不是糜芳有多在意师兄妹关系,而是糜芳一定是了解其主公的意思,所以才根本未曾拦阻。毕竟董真费了那样大的劲儿将刘璜抓去,难道是为了要礼如上宾?不过此时这中年士一问,却是众人心头疑问。董真想道:莫非糜芳还未曾将刘璜已死的消息传回来?或是传回来了刘备仍秘而不宣,就是为了让她今儿前来主动顶缸?她未曾答言,只是冷冷地看了那中年士一眼。什么叫礼节知道么?以为她只是个所谓的破落世族子弟,又庇于刘备羽翼,所以连一个小小的谋士,也敢扬起鼻孔来向她说话,连个寒温都不叙,连个自我介绍都不会?刘备笑得如和煦春风,仿佛对彼此之间的冰冷气息毫无知觉:“董君,这位先生乃是大名鼎鼎的伊山阳。”这年头随便拖个人出来,都会是大名鼎鼎。因为两汉风气,士人重视风评名声。如果不够大名鼎鼎,根本无法在士林混开好吧?董真在心里腹诽:还叫山羊!一山羊?看这几绺胡子,和那怀疑一切的眼神,倒当真象一山羊。或许是看她面无表情,刘备进一步解释:“机伯乃衮州名士,在南郡一带也颇有美誉,时人多赞其风仪雍容,见礼于世,也是备的至交好友。”机伯?鸡脖?这位的名字……真是绝了。可是转眼看向刘备,瞧瞧这主公当得,多么有风度?不说对方是自己下属,而称为好友。真正的好友会如此排序而坐么?刘备就是吃准了这些名士内势利外清高的本性。这种驭人之道,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董真决定以后要多加讨教。“风仪雍容,见礼于世?”董真见这满屋子的谋士无一人动弹,连抬抬屁股的力道都没有,合着是在等待她以后生小子的身份来一一拜见?她原本就不是什么谦恭的性子,对于轻视她的人更是没什么好声气,当下轻笑一声,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漠然:“董真乃陇西僻地人氏,幼时又随父母游历,着实见闻浅薄,竟不知中原和南郡一带的名士,都是见人便直接问到脸上来,既不道安,亦不寒暄的‘雍容风仪,处世之礼’!”话锋好不犀利!伊山阳,就是刘备昔日从荆州牧刘表处结交而来的谋士伊籍。伊籍是衮州山阳人,所以被称为伊山阳,字机伯。刘备对他的八字评语,却也是实有其事。伊籍有辩才,通经义,且还有一双识人的慧眼,昔日刘备在刘表处寄人篱下,得到他多次善意照拂。所以刘表死后,他便追随刘备渡江而去,这次入蜀,他也是毫无异议随之而来,对刘备的忠心自是不必多言,旁人对他也十分尊重。他倒并无大恶,只是名士习气,重视门第名声,董真既是陇西董氏的旁支,本身之前也并无名气,且她与刘备近几日的合谋伊籍并不知情,认为她不过是个织坊主,刘备虽然作出礼贤下士的态度对董真很亲热,但出身世族的伊籍等人,却并不将她放在心上。在董真看来是倨傲,在伊籍等人看来是理所当然。此时听董真毫不客气地讽剌他不知礼,伊籍等人不由得勃然变色。伊藉尚未说话,便有一个谋士怒斥道:“伊先生是何等样人,小子无礼,竟恶言冒犯!”董真看一眼刘备,顿时明白过来:这几日之事,想来刘备对他们未曾完全说出来。或者就算说了,他们也不见得全信。但刘备故意弄这一着,是想作甚么?打击下她的嚣张气焰?刘备是知道她女子身份的,身为男子,心头不忿也是应当。只是……看刘备那春风般的面容,总觉得此事不那么简单,刘备似乎也不应当是有闲心与女子置气争锋之人。“何等样人,不是天下人来评说,也要看看我自己认不认可。”董真毫不客气堵回去:“伊先生便是四海皆知又如何?我便是无人知晓又如何?想来真正的名士,当以德行为先,并不曾因为名气的大小来分个高低贵贱!”好一张利口!但这利口背后,并不单单只是刻薄和倔强,有的是强大的信心和实力。“况且,如今可不是我求着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