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适惊得眉尖一跳,满面骇色倒并非是假装出来的。然而他与这些“山匪”却是历经风波的原天师道众,什么血腥大场面未曾见过?便是惊骇,也不至于乖乖地听这女子的差遣,为了个空口白话的“富贵”,将大祭酒多时的谋算给白搭进去。但他此时的作派,却象极了一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山匪头子,先是呆若木鸡,继而才象醒过神来般,看了看左右的手下,用看似茫然实则是暗示的目光,阻止了他们准备拔刀一涌而上的举动。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没口子地大赞起来:“神仙!神仙!这位小姑子是神仙……”辛苑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用剑尖在半截石面上轻轻磕了磕:“起来说话。”半个时辰之后,游适满面笑容、点头哈腰地从崖壁上最大的一间洞室中退出来,一旦退到了室中目光绝不能及的拐角处,对上迎来的几名亲信,点了点头,很快没入到群石间的黑暗中,顿时方才那副阿谀到极点的神态,如江水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祭酒!”一个亲信轻声叫道:“那贱婢说些什么?”游适“嗤”了一声:“什么大富贵,原来跟咱们是差不多的念头,等着要谋葭萌城呢,不过咱们是大祭酒的人,他们却是益州方面的人。”“益州!”几个亲信失声叫出来,又有一个恍然大悟道:“原来那刘益州也早就安了探子在此!就说他绝不可能放心那大耳贼!”游适却摇了摇头:“我瞧他们二人虽然拿出的的确是益州牧府的信物,但内情却绝不如此。若是当真为刘璋亲信,岂能只余下他们二人,而无半个亲卫扈从?且看这二人的模样,都象是受过伤,足见暗地里也没从大耳贼那讨得什么好来。如今便凭着些许情报,一手剑术,想要咱们去当这个马前卒,也当真小瞧了咱们!”他脸上露出冷笑:“不过呢,也没亏得我装了半天熊样,倒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女子衣着之锦,倒不似本地蜀锦,纹样新颖,色泽多变,看上去悦目,却终究不比上等的蜀锦那般细腻精密。听说如今洛阳的魏锦中,倒是出了不少的新品,除了质地略逊之外,色泽花纹皆有动人处。这葭萌城中,如今倒只有一处是有这样的魏锦,那便是离云别馆的董真!”董真?众人相视一眼,离云别馆无城池庇护,他们不是没有打过主意去掳掠。但开始是觉得没多少油水,后来发现有些油水之后,那里忽然多了许多兵卒把守。又探听到董真颇受到刘备的重视,想来这便是兵卒护卫的缘由。不过董真正是自洛阳而来,听闻还是经营织坊之人。而这女子,却身着董真之锦……“她是奸细?”“奸细倒不至于。”游适阴沉沉地道:“不过她要借咱们为刀,咱们正好也借她一用。神仙……哼,神仙是如此好当的么?”说到神仙二字,心中一凛,却蓦地浮起一副画面来:夜空浩瀚,星河如练,然而一道玄妙绚丽的光芒却照彻天地,连星辰亦仿佛黯然失色。而那一道光芒,正是发自一个女子的掌中!如果这个世上,当真有过神仙,或许那个女子才有几分像是……游适摆了摆头,沉声道:“她说兵贵神速,又说葭萌城中将有异动,至多也不过是这两天。咱们好好合计合计,看看怎么下手……”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上浮起了一抹阴冷的笑意。洞室之中,一灯如豆。马超卧于室角的木榻之上,皱起眉头,看着灯下拧干布巾,为他擦洗手臂的辛苑:“你当真要去攻打葭萌?”“我曾偷听董真与崔林谈话,说刘璋马上便会与刘备翻脸。董真曾言,这支牛头山的盗匪是一支相当重要的力量。董真既这样看重,定有她的道理。”辛苑脸色在灯光下有些疲倦:“如今你我无处存身,主要是手头无人,无法投奔明主。这天下诸侯,谁都不是好相与之人,没有力量,就没有被庇护的价值。”“可是这三百来人,如何能攻打葭萌?”马超皱眉道:“刘璋夺了葭萌,他挟数十万大军之威,岂会在乎这区区三百人?”“谁说要投奔刘璋?”辛苑冷冷道:“不过眼下刘璋势大,倒可以用来先稳一稳他们的心。横竖当初你的确是从益州而来,有益州牧府的印信证件。我真正的想法,是要投奔刘玄德。”“投奔他?”马超不由得蓦地坐直:“可是我刚刚……”“你的确是刚刚得罪了他,可是你也是奉人之令,在人檐下,不得不低头。”辛苑顺口用了这两句话,忽然想起这是董真说过的,心里怔了一怔,接着道:“可是刘玄德此人,他有他的计较,这些许龌龊,不会放在心上。”她为马超擦去颈间的汗渍,神情专注,有些许马超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温婉:“刘玄德不会离开葭萌。”“什么?”马超再一次怔住,但他毕竟也是武将出身,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当真有吞并益州之心,甚至是……根本不会去在意荆州?”“我只是从董君的言行之中推测出来的,”辛苑擦试他肌肤的手并没有停:“如果刘玄德会离开,葭萌重入刘璋手中,董君又为何在大兴土木建什么庄园?何况她的蚕市也还没有召开,我想,她一定在等着一个时机,一个刘玄德实力大增的时机,那样的蚕市,才具有足够的威慑力。要知道,想要在以蚕桑实力雄厚的锦城抢一杯羹,还是最大的一杯羹,仅仅只是那几个治好蚕病的药方远远不够!”她想起那个男妆女郎脸上自信而又狡黠的笑容,喃喃地说出当日从那个女郎口中吐出来的话语,鹦鹉学舌一般:“官商不分家。”马超沉默下来。他也想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年轻郎君。辛苑虽然是决然离开了董真,但董真的影子,却始终笼罩在她的左右,只是辛苑自己,也未尝发觉罢了。而在离云别馆里,崔妙慧也正不无担忧地跟董真提起了他们。“阿苑会不会跟马超说破你的身份?”“我这个身份,迟早都是会说破的。”董真正俯身在桌前,手执一根自制的炭条,正在观察一张舆图,她看得很仔细,并且不断用炭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只是在崔妙慧说话时,才抬起眼来,顺便松泛松泛有些酸痛的背脊。“说破又如何?只要我一天是董真,所有人便会装聋作哑,当我正是陇西董氏的世家子。”她微微冷笑:“只要董真二字,能带来巨大利益,就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符号背后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外貌气质,的确是很像男子。但是真正的男子,与她还是有着些微的分别。毕竟她只是心志比现在这个时空大多数女子,要更为坚毅而已。但她并非一个真正的男子,看待很多事务的目光、表现、处理方式,也不会是完全合乎男子的标准。如果交往略深一些,常见面几次,那些阅女无数的男人,又如何察觉不到她身上的女儿习气?所以,杨阿若看出来了,刘备看出来了。还有齐方、齐云甚至是杨虎头……可是所有人都守着这个默契不愿说破,因为如今的云落织坊和葭萌需要她。想到此处,她对于未来,又不由得充满了信心。这个世道不容许一个女子自由地行走,那么扮成男装的女子呢?如果她创造的利益够大,至少这三年中,她,是自由的。她望向窗外,窗外夜色沉沉。这几日的时光都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夜晚来临。“我想,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她拿起炭条,在舆图上重重画了一道。那里,是起伏连绵的线条,陡然又有一个转折,显出地势的险峻。那是牛头山。第二天的日头似乎走得飞快,升上天空到落下天空,不过只是转瞬的功夫。游适立在山崖口上,山风吹得他的衣衫虎虎作响。为了表示对“神仙”送来富贵和感激,和一群“山匪”对世家子弟那种派头的倾慕,游适十分“恭顺”地将原本属于他的洞室,也就是连着高高石台的那一间,让给了辛苑与马超。又专门派了几个人来服侍他们,包括自己在内,都显得无比听话。只到此时,立在远离洞室的崖上,游适才露出本色的阴鹜表情。他遥望的地方,正是金牛大道尽头的葭萌关,以及关墙背后连绵簇拥的房舍城池。他的亲信们站在身后,神情都很是凝重,一齐望着他。“如何了?”游适沉声问道。一个亲信疾步从崖后跑出来:“派去的探子来报,那劳什子的离云别馆,据说刘玄德那大耳贼曾给那个什么董真派了三百兵卒,还是糜芳亲自率队,加上董真自己护卫,约有六七百人众!”“六百人众!要真去打,倒还麻烦!”游适牙疼般地“嘶”了一声,道:“现如今呢?”“现如今据说全部调入了葭萌城中,姓董的为了表示对姓刘的尊敬,主动还献上了二百护卫,身边也就百余人众!”那亲信嘻嘻笑道:“那娘们儿和她姘头倒没乱说,大耳贼这模样,倒象是要拔营前往荆州!只是还做着梦呢,以为就靠这三百兵卒加上姓董的那些护卫,便能守住葭萌!”众亲信顿时沸腾起来:“等大耳贼的主力一走,咱们就打葭萌!”“这几百人在葭萌,顶什么用?城中也有咱们的道众,到时联合起来,还怕拿不到这葭萌城?”“今晚就打!祭酒!就当给大祭酒送份重礼!”“这葭萌还真是祭酒的了!刘璋本来就一直扶持咱们大祭酒,听说是咱们占了葭萌,总比大耳贼强!祭酒,莫忘了咱的县丞之职!”“还有咱的长史!”“典吏!”七嘴八舌之中,游适舔了舔嘴,露出阴阴的笑意:“没出息!除了葭萌,还有块肥肉得吃!”他的目光投向金牛大道旁的幽绿深谷之中,虽然那里尽是繁茂的绿色,被夕阳镀上一层淡淡金光,但他的眼神却仿佛什么都看到了一样,闪闪发光:“姓董的有钱盖那么大的庄园,真是没想到。这样肥的一只羊,如今落了单,又因刚刚大败了葭萌从前的守军,正是志得意满、惕心放松之时。咱们若不宰上一宰,天理也不容呐!”他桀桀一笑,连同众亲信反应过来的笑声,传入崖下,回荡起“刮刮”的回声,惊飞一群归来的鸟雀。扑簌簌,一群鸟雀叫嚷着,扑入瀑布后的密林中去。离云别馆。崔林所居的晴翠园,是坐南朝北的好地势,从窗口看出去,恰见瀑布如练。新来的侍婢艳奴正在给他换衣,与寻常的宽袍大袖不同,他今天穿着一身窄袖劲装,清俊之中,便多了几分英气。案几上放着一柄宝剑,艳奴取过来,双手奉上,身形微蹲,姿势美妙,也没有女子捧剑时的忸怩之气。从这一点上,崔林至少可以肯定,艳奴也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说起来董真的那些姬妾,倒是有不少奇怪的女子。看起来倒都是着锦裹缎的,但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崔林想了想,忽然想起昔日的一些旧事来。昔日崔府里有不少公子热衷打猎,甚至还豢养一些猛兽的幼崽。比如山狼。可是山狼长大了,吃过生肉,喝过生血就不能再养,得杀掉。因为它沾了血腥,眼神就变了。董真的那些姬妾,就象是沾过血的山狼,纵然皮毛身形未变,但那眼神却不一样。眼前的艳奴,便是她们其中的一员。董真看起来并不象是个好色的人,但姬妾的数量也有数十个。这艳奴虽说派过来服侍崔林,但崔林谨慎地观察后发现,董真的所谓服侍,似乎并不是世家大族中常见的、侍婢一直可以服侍到**去。艳奴的态度,是恭敬而端庄。崔林倒也无意染指,只是从这个现象中,发现董真这人,治理内宅也有其一套法子。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这么一批看似妖媚冶艳、实则冷静端方的姬妾出来。其实崔林是根本未曾发现董真的真实身份,根本就是个女人嘛。他与刘备等人不同,做一件事,就特别专注。所以在族中一向被视为过于痴顽,过于专注地想要用自己的才华博得董真的认可,就会忽略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董真的性别。“先生当真要随军出发?”艳奴看着崔林接过宝剑,犹豫了一下,道:“主君说,留在别馆之中,一样要面临战斗,先生也不一定要跟着攻打牛头山。况且先生早就定下方略,绝不会有什么问题。”“女君留在别馆,我也留在这里,自然不妥。”崔林肃容道:“况且,这是我参与的第一场战斗,我是主君的谋士,自然要跟随主君。”天很快黑了下来。牛头山前,火把通红,照亮了连绵茂密的树林。游适骑于马上,满意地瞧着自己麾下的“山匪”们皆已杀气腾腾,金牛大道在火光下泛出暗红,更增加了几分嗜杀之意。辛苑和马超各骑一匹高头大马,神色冷峻。游适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他只是呛然一声,拔出了鞘中的长刀,往前面的虚空之中,用力一劈!“烧!杀!抢!”众山匪嗷地一声,齐声怪叫起来,仿佛是一群野兽,被放出了暂囚的牢笼!辛苑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心中忽然忐忑起来。自己……做得到底对还是不对呢?众山匪如潮水般往前面卷去,金牛大道上,仿佛被卷过一团肆虐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