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金钱的用处相当之大,有了这十车嫁妆,刘玉如的事情接下来就很好处理了。崔妙慧十分客气地将刘玉如安排到了一所独立而精致的院落,称为兰院。听这名字便知,此处的春景绝佳,阶下庭前,皆有诸多香草芳兰,吐出丹楹朱阑,飞檐低啄,房舍也甚是讲究。论到奢华程度,只逊于崔妙慧所居的正院,如此安排,连那位使者也说不出有何不当之处。跟这位自称刘陟的使者一起来的还有百余名护卫以十余名侍婢,排场颇大。其中有一部分看样子是要随着刘玉如一起留下的,董真只作不知,客气而稍显冷淡地让崔林作陪,好好款待了他们一行。崔林是崔妙慧的叔父,在董真这里算是长辈,从家族身份来说算是最尊,可见对刘玉如还是相当看重的。但使者等人并没有起身告别的意思,董真心中料到了几分,也不管他,便令人收拾客房等以供歇息。谁知过不多时,那刘陟竟来求见。董真正召来了祢云会等人,商议应对刘备之法。李不归等十六人,董真只留下了李不归与赵不为二人为近侍,其余人分在了崔林、崔妙慧等人身边。不过董真身边还有了一个新的侍卫,那就是龙居。与襄城相见的时候不同,龙居消瘦了一大圈,几乎有些认不出了。从前那种白润而富态的模样,简直荡然无存。出现在董真面前的,是一个沉默而温和的中年人,不胖不瘦,只是面容有些憔悴。从眉目之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之采。他的武器很奇怪,竟是一柄短刀,且黑黝黝的毫不起眼,甚至没有任何宝石金银的装饰。他隐居江湖已久,名声渐销,但董真并不隐瞒众人他是杨阿若所荐,顿时引起了众人的一致刮目相看。能得到这位实力已被公认的游侠首领推荐,无论人品或是武功,自然无庸置疑。刘陟进来之时,便见厅堂之中,有数人正踞坐董真身畔,且目光不善,皆向他扫了过来。刘陟只觉那目光之中多含杀气,心下不禁一凛。但他身负重任而来,岂能无功而返,当下揖了一礼,向董真道:“陟有言,请见主君。”他这话的含义就是让其他人退下。可是董真只是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他快说。而其他人也皆是坐得四平八稳,没有一个有让开的意思。刘陟顿时气结,但他只注目扫过,便觉这几人虽明知他的身份,却并不象是寻常的富家护卫那样,露出他平常见惯了的卑色弱态,其神采气度朗然自若,倒是似乎对他的不请自来,略显厌恶之意。且这几人相貌非凡,有人气宇轩昂,有人神采清轩,其中还有一人手指细长一如女子,腕上却有着隐约的茧迹,这种原先有过厚茧后又被特殊药水洗去后的印迹,刘陟在自家族中嫡支子弟的手腕上也看到过。如此注重外表,又能使用如此价格不靡的特殊药水的,绝不是普通江湖上可雇佣的刀客!很有可能也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刘陟心中再次一凛。董真出身来历,他们已查得“清清楚楚”。只道董真与崔妙慧夫妇皆被家族所不容,手下也并没有什么才智之士。能在葭萌有一席之地,并竟然威胁到了益州织业,不过是运气凑巧罢了。而刘玉如的下嫁,也是因了刘璋的其他原因,并不是真正想要收服董真。可是这次前来,先是锦园气象森严,与众不同,浑然不似一个家有赀财的破落子弟所能建成,而蚕市兴旺,熙熙攘攘,也与他在益州听到的一些相关图谋不符。甚至是这个董真,还能得到新任天师陆焉的特殊照顾,可见其暗地里交游之广阔,或许并未完全被已方所探知。一念至此,这次私下会晤,就显得更为重要。但董真始终没有摒退左右之意,却叫他又有些气恼。那几人的目光又相当森寒,几乎要令他如芒剌在背。当下也只好横一条心,沉声道:“益州牧有言,令在下面见董君,还请董君贵属都退下吧。”董真扫了众人一眼,先前那杀气隐然的几人顿时一敛,皆都躬身退下。刘陟看在眼里,忽然心中后悔起来。他本以为董真容易对付,这才向刘璋主动请缨前来,但如今发现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忐忑之间,二人已分宾主坐定。刘陟开门见山,问道:“久闻董君大才,我家主公有爱才之念,特将族女下嫁于董君,君可勿要使吾主失望啊。”从刘陟派人送来这位美人开始,董真便料到双方有这一晤。当下只是微微一笑,敷衍道:“真不敢当之,诚惶诚恐。”刘陟瞧见董真那玉雕般的手指,十分悠闲地举起一只描有青色荷花的茶盏,缓缓送于唇边的模样,可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诚惶诚恐。他有些不满,正待进一步说话,却见董真眼皮一抬,道:“歧山侯的尸首,贵使这番是要带回去么?”仓啷!刘陟手中的茶盏落在了席上,茶水横流。素月闻声入内,灵巧地帮着收拾起来。刘陟脸色又红又白,戟指喝道:“董真!我好心好意,承主公之令来此送美联姻,你怎可……你怎可……”“益州牧势力强厚,远非我小小董真可敌,若是挥师来袭,我当化为齑粉尔!”董真将刘陟尚未出口的威胁之语,淡然代为说出,道:“然我早就与益州牧为敌了,盖因歧山侯,就是死在我一个侍妾的手中啊,益州牧不会不知罢?”她指了指素月,刘陟“啊”地一声,吓得跳起身来,连连后退,看素月的模样,浑似见了罗刹夜叉,只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不是她,但如她一般,也没很大区别。”董真好笑地亲自起身,将这位贵使强行扶回案前,按回席上,道:“那侍妾还犯了些别的错,违逆了我,我早就将她逐走了。”刘陟知道不是眼前这位,心神稍定,怒道:“在下诚心来此,不知董君提到此事,又是何意?”“无他,不想说废话罢了。”董真也单刀直入:“我杀了刘璜,捉了马超,扣了各织业代表,还要染指巴蜀锦行,这每一着,皆是与益州牧作对。益州牧却以族女相赐,以金珠十车为赠,我想知道的是,我有什么利用价值,否则这美人珠玉亦享用得提心吊胆,人生无趣呐!”刘陟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正常,但心中又气又急又颇为不安,董真的态度,也是他所未料及的。寻常人若得刘氏女下嫁,沾上益州牧府的边儿,不过是惊喜惶恐罢了,哪有这董真一副无所谓的神气?不过转念一想,董真那位崔夫人,却比传闻中更为出色,婢妾众多,艳容各异。也难怪董真对刘玉如虽有惊艳之色,却并无渴求之心了。沉吟片刻,方道:“董君既然如此爽直,在下也不多赘言了。实不相瞒,董君以一已之力,敢于挑战整个益州织业、巴蜀锦行,我家主公乃是惜才之人,得董君一人,便胜过益州千家织户,不过是一个族女、十车珠玉罢了,又如何舍不得呢?至于歧山侯,他虽乃主公亲弟,然素来行为不修,多次误事,于主公大业实在是……主公不过是碍于老夫人,不得不纵容罢了,如今虽不慎意外殒身,但不过是时也、命也,如何怪得董君?”见董真不置与否,又进一步推心置腹道:“董君惊才绝艳,既入巴蜀之境,想来是知道天下锦业,巴蜀执掌龙头,也知道欲图锦绣,先获巴蜀的道理。之所以蜗居于葭萌小城之中,无非是因为巴蜀之中别无依恃,不得不附于刘玄德之羽翼罢了。但眼下刘玄德背信弃义,将被我家主公驱逐而出,除了我家主公,董君又能依恃何人?”董真笑而不语。刘陟皱眉道:“怎么?董君不信么?且不论我家主公有精兵百万,强将如云,那刘备却只有区区数万人,螳臂当车,如何可敌?且据在下所闻,刘备对董君亦并不如何相厚,甚至都无一铢相赠。董君兴办蚕市,为的是博取巴蜀织业之先机,刘备却佯作不知,不闻不问,累得董君自己兴建锦园,操练私兵,平复祸乱!恕在下直言,董君便如那蜜蜂,如此辛苦,采尽千山万峰,最后酿得鲜蜜,尚不知为谁而甜呢!”董真听到此处,不禁击节赞道:“贵使当真是个人才!”刘陟不知董真是赞他最后几句话,恰与后世两句名诗相符:“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还道董真被他说动,不禁眉梢喜色稍露,低声道:“况且昨日白水关粮仓被烧,刘备若是回过神来,定会降罪于董君。董君麾下虽多人才,毕竟不过数百之众,如何抵得过刘备大军?董君啊,若不得我家主公之助,恐怕性命都难存也!”董真为刘陟斟上茶水,笑道:“不知贵使来葭萌这些日来,可还习惯?”“尚可……”刘陟蓦地抬头,脱口道:“董君……”“贵使所言,真亦觉甚是有理。只是想请问贵使,若真诚心想投靠刘使君,不知以真之平庸,又有何技能为使君所用?且葭萌毕竟为刘玄德势力之内,我若转投刘使君,刘玄德又岂能轻轻放过?”刘陟心下一轻,笑道:“刘玄德不足为虑!实不相瞒,我家主公已派遣四员大将,分别是刘璝、冷苞、张任、邓贤等人,皆是能征善战之将,所率军马十万余众,截断刘备粮路,又将其团团围困,现刘备虽据涪城,却如孤岛一般无法突围。他自身难保,岂能为难董君?董君只需在此番蚕市结束之后,与各织业代表一起前往锦城,同为我家主公效力即可。”他呵呵一笑,又道:“自然,以董君之能,岂能居之人下?我家主公在锦府之中,已为董君谋得府丞之职。而董君亦可将云落织坊开在锦城,与益珍等织坊一起,皆为刘氏所庇护。但想那益珍、天孙等织坊家主,素来迂腐守旧,论及锦匹新类之创举,又如何能与董君相提并论?我家主公向来喜爱提携人才,何况董君乃是姻亲?若董君经营得当,的确能压过益珍等织坊,且这些老织坊近年来恃老生骄,也早该被换一换了!到时董君执掌巴蜀锦业之龙首,复可征讨天下锦绣,岂不快哉?”他巧辨能言,洋洋洒洒这番话,俨然为董真构勒出一副绝美的锦绣前程。做了刘家的“女婿”,还做了仅次于锦府令的锦府丞的官位,且自己的织坊还能在竞争激烈的锦城占据一席之地,甚至能够凭借真实的才能打败那些织坊,甚至对益珍织坊取而代之。听起来实在不错!但是董真却深知,益珍织坊等并非普通织坊,一样与刘璋有姻亲关系,而且其家主为益州当地大族出身,对于外来户刘璋曾经全力支持,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绝不是自己这个刚刚“纳”了刘氏玉如为妾的新晋姻亲所能取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图之。这刘陟只道董真年轻,且被宏伟雄图迷惑了心境,而且刚与刘备交恶,拣着这样粗的一根救命稻草便会信以为真。但他却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来自于后世的另一个时空,对于刘璋的结局比谁都清楚。放着刘备这大好的潜力股不用,又如何会投奔日将落于西山的刘璋?董真皱眉道:“这次蚕市因是我初次举办,并无经验,只有三天辰光,并不似往年延续半月以上甚至一月有余。这明天就要结束了,恐怕我无法及时与贵使前往锦城。”蚕市举办相当成功,而且董真在蚕市上公开了自己的医疗疫病的配方,而且还特别声明这是受到了吴退的感动,因为吴退当场揭露了其兄与无涧邪教相勾结的阴谋,也令自己得到了其他织业代表的认可,所以无偿相赠。如此一来,无论是董真还是吴退,其在蚕户百姓的心中,声誉不免又上了一层。但饶是如此,董真因为最近事发频频,无法抽出更多人手来盯着蚕市,又怕第一次举办被有心人大为破坏,故此只打算三天便收市。很多人意犹未尽,只叹息说今年蚕市虽只三日,反比往年兴盛,看来这位新入葭萌的云落织坊的主人董真,的确是颇具手段。而董真拥有云锦之秘,且愿以此换取流风回雪锦的真技之事,也在很短的时间内传扬开去。刘陟来此之前,自然早就打听过蚕市结束的时间,胸有成竹,此时便笑道:“董君锦园仍在此处,不过是带上尊夫人、如夫人并一些心腹近侍前往锦城罢了,又需要多长时间打理?我家主公既然将族女玉如下嫁,依民间习俗,亦当携新嫁女回族拜会亲友,岂能再耽搁时日?依在下看,最多也不过五日,董君便可启程,携新夫人前往锦城参见主公了。”言下之意,竟是强行要董真迅速赶往锦城。董真心头大疑,但更不愿多说。摇头道:“贵使好意,我已心领。只是此事重大,贵使但请先回锦城,我还需再妥当安排后,才能启程。”刘陟不悦,冷冷道:“君欲令主公久待乎?恐时不我待!”董真冷笑一声,回敬道:“只是可惜,眼下这个‘时’字,却在我处!”扬声道:“来人!送贵使回锦城!”言毕站起身来,竟将目瞪口呆的刘陟丢在一边,扬长而去,任由一群如狼似虎的护卫蜂涌而入,将刘陟架起身来。身后刘陟嘶哑而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董真小儿!竟敢如此欺我!若我家主公得知……唔唔唔……”不知是谁塞了他一嘴麻胡桃,只听他一路被拖行的簌簌之声,却再无叫骂之声传出。崔林坐在屏风之后,已听了多时,此时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自语道:“狗奴之眼,看人太低也!”亦唤过自己的护卫,正是李不归等人的师弟之一,名叫魏不知的,道:“我们去芸苑。”芸苑正是崔妙慧所居正院,也是董真的居所。听芸一字,便知与兰院一般,皆是香草芳卉簇拥之居。放眼整个锦园,当数这里是春色最盛之处,一切时令草木,皆为迎春而生,正适合眼下居住,但与其名不符的是,此处不仅种满香草,且有槐枫满园,远望青翠一片,亭亭如华盖。崔林未曾去过邺城别宫,自然不知道董真取这个名字,是在追思昔年的万年公主府。但当他迈步进入苑门时,远远便见槐枫深处,凭水栏边,有人伫立已久。身上仍是素白织银锦袍,风吹袍动,宛若云气,远远看去,竟似神仙中人一般。此时那人见他过来,脸上露出微笑来,哪里还有先前丝毫的气恼之意?正是先前在刘陟面前拂神而去的董真。“那狗奴实在是哓哓烦人,先生在屏风之后,想必早就听得腻烦了罢?”董真先笑道:“故此我懒得再与之虚与委蛇,便令人叉出去逐走罢了。”“逐走?”崔林失笑道:“你真干得出来这种事啊!”“将刘陟与其随从夺走兵器,却送上脚力甚佳的骏马为坐骑,皆逐出葭萌城外三十里,云会他们的任务就可完成了。没了兵器,这些人先前一路上过来又极尽张扬之能事,只恐沿途有不少匪众会打他们主意,何况是葭萌附近想要讨好刘备的各冠族大户?谁不想拿他们当个投名状?他们心知肚明,当然会一路狂奔入益州势力范围之内求助,绝不会再在葭萌周围停留哪怕一秒钟……”“秒?”“啊,也就是一刹眼的意思。”董真笑着掩饰掉自己的“新”名词:“如此以来,这美人珠玉,我便悉可‘吞并’了。”崔林却没有顺着她说笑的意思,正色道:“刘璋素来老谋深算,将美人珠玉送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强迫拉拢主君?而这刘陟虽是刘氏族人,却并非一个特别擅长说服于人的使者。而且我已粗略看了一眼那十车‘嫁妆’,物品规整,井井有条,可见准备得十分充分。如此推测,刘氏女被送来之时,恐怕主君尚未火烧白水关,估计连吴氏、黄氏等人都尚未收服,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而已,又如何在一向志大才疏、自以为麾下人才云集的刘璋眼里?”“但这十车嫁妆,却不是个小数目。”董真笑道:“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却并不指望我一定投向于他,偏偏要做出极盼我投奔的样子,这又是为了什么?”崔林目光灼灼,道:“依我看来,倒是有几分迫使主君不去锦城,非要留在此处的意思呢。恐怕项庄舞剑,意并不在沛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