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缓步而入,或昂首挺胸,或进退有礼,却各有各的风采,不愧为一时之俊彦。即使是见到堂中早有女眷,也都安之若素。烛火闪烁,映得玉堂明辉,侍女们穿梭往来,在几上布上鲜果美酒、佳肴珍馐,金银器皿亦是闪闪发光,好一副富贵堂皇的气派景象。只听堂后衣风飒然,首先出来两个美貌女官,衣饰鲜美,举止不凡,唯其不同的,是前一个端凝仪华,后一个英秀俏丽,赵年等人不由得将头低了一低,皆因这两人合府中人都是认得的,虽只几天,已颇有威信。正是崔妙慧与辛苑二人。她二人既已出来,想来世子妇也就该出现了。果然烛光一闪,却是两个人从堂后走了出来。正是曹丕和织成,且都重新换过了衣服。曹丕这次穿着朱罗纱绢绵袍,茶色腰带,头戴远游冠,竟是颇为隆重的装扮。自玄武湖遇剌之后,这段时间这个世子一直没有露面,外面谣言纷纷,自己府里的人当然是心中有几分明白,所谓的“读书”是个幌子,只怕是在养病,且病情有些不妙才对。白日里世子府忽然遇袭,又忽然冲入了世子的亲卫,将所有仆婢赶到一个院子里锁起来,众人只吓得蜷成一团,不敢叫嚷也不敢走动,等到他们被放出去时,已经是情势大定。这才听说世子又出现了,且主持了大局,虽然有很多情况尚未分明,不过众人都知道世子府这次风波是过去了,而且临淄侯忽然因为犯了宫规被拘入宫中,可见世子倒是赢了。就连赵年,也只到此时才看到这位世子,但见他仍是从前的样子,不苟言笑,面色冷肃,但看那漆黑的一双眼眸,淡定自如的精神气度,怎么也不象是重病初愈。再看世子身边的世子妇时,也换上了朱红底绣双鸾双凤直裾深衣,领衽处皆缘有雪白风毛,梳高高的瑶台髻,站在曹丕身边,若曹丕是那沉沉暗夜,她便是一弯皎洁明月,二人站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相得益彰。众人忽然都噤了一噤。赵年定神一看,不由得也呆住了:曹丕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正紧紧握着世子妇的一只纤纤素手。便连织成也有些惊讶,莫名的脸上发热,想要用力把手抽回,曹丕的手劲甚大,紧紧握着,哪里抽得出来?她毕竟是来自另一个时空,对于情侣牵手搂抱,甚至当众接吻也不是没有看过,最初的羞涩一掠而过,索性就大大方方地让他握住了,二人携手立于堂上,倒是两边坐着的人,似乎受了震慑,倒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近来我身体欠佳,一直在读书休养,不曾理事。”曹丕开口就是一句睁眼大瞎话,不过下面的人都是心有城府的,倒也能神色不变地听下去。“幸有父王为我求娶世子妇入府掌事,世子妇柔嘉成性,贞静持躬,得妇如此,实乃我之幸也!”这话说得不但织成的脸上更热,就连下面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赵年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将余光投向院外的方向。柔嘉成性,贞静持躬?那照壁上的三个斩字还崭新着呢!那春阳殿烧成那样,她还仔细在四周察勘。郭夫人那样厉害的人,当初还是她的侍婢,听说她来了,忙不迭的就前来示弱俯身。更不用说从前她的那些事迹,就连魏王也要夸一声有“妇好之勇”的女子——这样的女主人,世子就硬是敢说她柔嘉、贞静!这就不仅仅是睁眼说瞎话了,完全当大家是瞎子啊!但是谁让他是世子呢……他要大家瞎,大家也不能不瞎……众人也就忍着继续听:“今日家宴,一为嘉奖各位护府有功之人,人不负我,我必不负人!二来,也是世子妇入府之时,我未曾亲迎,今日便算是正面让你们拜见罢。”拜见?众人都呆住了。吴质正打算偷偷喝一口几上的美酒,此时不由得偷偷放下了那只小巧的铜酒壶,又偷偷地咂了下嘴巴,露出饶有意味的笑容来。“从今日起,你们须要记住,我与夫人既为夫妇,视同敌体,尊荣与共。故皇英嫔而帝道兴,任姒归而王图永,夫人贤,则府事兴。府事兴,则我无后顾之忧。”曹丕目光锐利如电,在堂中飞快一扫,口中称呼已改为了亲密的“夫人”二字,众人哪里听不出意思来?都是一凛:“若违夫人者,便是违逆于我,处同罪!我在时,夫人凭凤印可调一切人手,我不在时,凭我之印鉴,夫人可暂摄一切事务,便是府中僚属,亦视同等!”他这话就是说得明明白白了:他与这位世子妇,是同等尊荣,利益与共。如果他不在,不但是这府中仆婢,便是他的所有僚属包括亲卫,都可以由这位世子妇指挥。若是世子再遇到先前那昏迷情形,不能起身理事时,世子妇就完全可以掌控他所有的力量!这是何等的信任!几乎就是连世子自己的声家性命,亦都全部托付给了这位世子妇!不过是魏王请天子旨意求娶的一个没落世族之女,何德何能,竟得到世子这般真心?众人相顾愕然,但这位世子的脾气,却都是深知一二的,当下吴质打头,第一个站起身来,行至堂间,往着堂上那端然不动的女郎,深深行下礼去:“参见夫人!”众人如梦初醒,看一看曹丕那冷然而又隐含柔情的面庞,不由得纷纷起身,一起向堂上拜倒,齐声道:“参见夫人!”此言一出,崔妙慧等人的脸上,倒露出了真真实实的喜意。尤其是崔妙慧,她比辛苑董媛等人,更能明白这邺都的人情世故,也更深知曹丕的性情。曹丕为人冷漠,即使是对自己的姬妾也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昔日据说对甄洛动情,但也不过短短时日便打发回了袁府,而崔妙慧也并不知道后来那些事情,但也知道曹丕实不是一个情感外露之人。但先前在邺都之时,曹丕对于织成是何等爱护,那时作为滕妾备选人的她自然是十分清楚,后来织成逃出邺都,曹丕宁可违逆曹操也要相助,更不用说巴蜀之时,曹丕为了织成几乎连命都送了。这些深情厚意,若说是在曹丕身上出现的,真是稀罕之至。然而崔妙慧出身大族,也见多了这种所谓的深情厚意,只要族中施压,又或父辈不允,也就只得郁郁罢了。没想到机缘巧合,曹操竟请了天子旨令聘织成为世子妇。崔妙慧心中隐隐约约,也猜到其中必然也有曹丕的运作。否则当初阳平观中,曹丕的许诺何以那样笃定?谁知来了邺都,却闻听曹丕病重昏迷,织成等人几乎是临危受命,原想着无奈之下,也为他尽一尽力,就算他终究有个三长两短,曹操等总不会为难织成她们。没想到曹丕却是这般“醒”过来,还以雷霆之势,压下了曹植的势力。这下再也不用担心曹操离京攻打东吴之时,她们要如何提心吊胆地照顾“病重昏迷”的曹丕了。而曹丕“醒”来之后,稳定了局势,第一件事情便是公然肯定了织成的身份,还说出“视同敌体,尊荣与共”的话来!织成先得天子下旨,魏王亲聘,又受封为侯,名声、大义、利益三头俱沾,此时最重要的是又得到了夫郎的爱护,这世子妇之位,当真是稳如泰山,再也不必担忧了!一时之间,只觉百感交集,又是喜欢,又是欣慰,却不知为何,心头也在微微辛酸起来,盖因一路走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她退后一步,将自己藏于烛光的阴影之中,不动声色地往曹丕的那些姬妾处望去。原本坐在屏风之后,看不清身形面容,此时一齐出来行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众姬妾倒还罢了,反正总不过是些美人歌伎之流,要么是赠的,要么是赐的,崔妙慧毫不在意,自然也不认得。看她们一个个脸色羡慕,也是应有之情。崔妙慧心中真正在意的,是郭煦。堂中暖和,郭煦除去了外面的湖青氅衣,穿着淡黄绢纱绵袄,只袖口缘了一圈茶色莲花纹,致淡丽。她头上只不多的几根簪钗,饰以珠玉,倒也不算寒酸。只是连小步摇都没有一枝,就显得她太过谨慎了。依汉制,步摇为诸侯夫人以上品级方能佩戴。比如此时的织成,虽然穿着常服,但是髻上所插步摇,却是黄金龙首之形,下吐一串莹白珍珠,两鬓与髻相连处饰以鱼须簪,足有半尺之长。这是公卿列侯夫人的头饰,眼下曹丕虽未象弟弟们一样被封为侯,仅有一个世子名目和五官中郎将的职务,但谁的心中都清楚,他的地位自然是远超列侯,其夫人依公卿列侯夫人之饰,当然合例。何况织成自己本身就有侯爵在身?但时下礼制渐渐松驰,连商贾都能穿锦缎,寻常富户女子就试着簪一枝小步摇,或是雀鸟吐珠,或是蝴蝶穿蕊,只不敢作花树型的大步摇罢了。郭煦身为世子的侧夫人,别说簪枝小步摇,便是稍大一些,只要不越过世子妇的规制去,也没什么问题。她却是规规矩矩地打扮起来,此时脸上也平静,没有什么羡慕之色,更无嫉恨之意。因在病中,瘦得下巴颌越发尖了,一双眼眸却似秋水般清亮,倒是不同的韵致。她随众人一起行礼,除了深深地多看一眼曹丕之外,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崔妙慧在暗影之中,遥遥凝注于她,不禁微微蹙了蹙眉。只听丝竹声起,却是宴会已经开始了。而堂上曹丕已拉了织成,在主位上双双坐好,辛苑仍是侍坐在织成身后,却另有侍婢上前帮曹丕与织成在金杯之中斟上透明的酒浆,一看便知是上品,香气薰然。织成略闻一闻,发现不仅是酒香,还有一味清新的香味,自案下飘然而出。仔细看时,却是置有狻猊戏球镂空花案的金香炉,那炉中香料也是经过精心的挑选,倒不象花香那般浓郁,带着甜甜的果香,与酒肴香味融合在一起,不但不觉得怪味难闻,反而令人胃口更开。忽然惊觉曹丕还拉着自己的手,不由得嗔怪地瞪他一眼。曹丕也是第一次被她这样嗔怪,但见那星眸之中,浑然多了柔媚之色,不觉心神一荡,几乎要掌不住自己那素来冷肃的面孔,赶紧干咳一声,定了定神,反把她的手再握了握,低声道:“当日委屈了你,未曾亲去相迎,甚至六礼也未曾齐备。今日有盛宴于此,有僚属为证,你虽无亲人,但崔氏她们与你素也亲近,今日便仅作你我二人婚礼,如何?”任何一个女子,都有畅想过自己嫁人那一日是怎样热闹的情形。织成并非没有怀春之时,多少次也曾在心中暗暗憧憬。只是当初入邺都之时,只是心系曹丕安危,哪里顾得上这些虚礼,后来只要他能康复,更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此时听他这般说,心头一热,不由得脸又跟着热了,也咳了一声,不答他的话,却低声道:“今日也真是热闹。”曹丕见她难得害羞,那只小手更是还在想方设法地从自己掌中挣脱,心中却更是满足,也不再戏弄她了,当下一笑,便松开了手。今日情形,当真还不止是热闹两个字可以概括!时下风气,贵族饮宴必有歌舞相佐,不但是每张案几之后皆有侍婢跪从,随时侍奉,而且在堂下亦有专门的伎伶表演。曹丕的世子府中,自然也养有这样的人,织成先前入府时,合府正惴惴不安,她也只是简单吃饭罢了,从不曾讲过这些排场。等到那些伎人列队而入时,才发现这排场还相当大!首先是青衣乐师十余人,怀中抱有瑟、琴、笙等乐器,又有搬出钟、罄、鼓等大型乐器的,皆立于堂中右侧的空处。左侧的空处,紧邻着姬妾们的屏风而坐的,是七八个美貌的女子,乐声清扬,她们便放喉而歌,唱的词儿听起来却有些熟悉:“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织成听到此处,却觉似曾相闻。再看曹丕时,虽仍是带着笑容,却不似方才对她那样笑得真心真意,而是目视堂中众人,微有冷意。歌声却越是欢悦:“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堂中众人却各具情态,有安然聆听的,有面上动色的,有微露惊疑的,唯有吴质是个妙人,一手举着酒盏,一手轻拍案面,竟是听得十分入迷,且还忙中偷闲地瞄中了一个胸脯丰满、腰肢纤细的歌伎,简直象口水马上就要滴下来一般。那歌伎被他瞧着,更是扭了两扭,歌声之中,平添几分媚态:“柳垂重荫绿,向我池边生……”织成蓦然想了起来:这可不是曹丕昔年在玄武陂游玩时所做的诗歌?玄武陂,就是玄武湖。虽然用来操练水军,但因风光优美,春夏两季,多有世家贵族、王孙公子前往游玩。记得那一次入铜雀台时,也听人唱过这首诗歌,不过是当着曹操之面,全因这诗歌正是当年曹丕携众弟一起游玩玄武陂所作。歌颂曹丕诸兄弟雍穆和熙,岂不是更令曹操开心?然而今日之中,先是曹植派人攻打世子府,后是曹丕反击令曹植冒犯天子,被拘于宫中。本来二人暗斗已久,但谁都知道,今日可算是公然撕破了脸面。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再听这首《于玄武陂作诗》,就也显得太过诡异了……诡异归诡异,这歌也好,这词也罢,倒实在是好的,织成听那群歌伎妙发歌喉,唱到“乘渚望长洲,群鸟谨哗鸣。萍藻泛滥浮,澹澹随风倾……”的时候,眼前仿佛当真浮现出玄武陂的渺浩烟水。她只当日远远看过几眼,从来未曾亲去游玩过,听着这首实在不合时宜的诗歌,却生出令自己都啼笑皆非的向往之情。真不知曹丕心中,此时又是怎样一番心情呢?曹丕却始终面上含笑,侧耳而听,并无什么异色,只在听到“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之时,忽然朗声一笑,举起金杯,道:“愿与诸君一起,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吴质笑道:“愿主君举千秋功业,畅千秋之情!”众人一惊,旋即都露出喜容,一齐举杯,称道:“愿主君举千秋功业,畅千秋之情!”织成也随之举杯,不觉想道:“单从用人一道,便知子建不是子桓对手。那杨修虽多狡计,却无大局之观,否则子建如何那样跳脱轻浮,行事全无章法?”无意间抬眼看去,但见杨阿若端坐席间,俊美的脸上全无笑意,只是举起酒杯,向她遥遥一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