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先前走得太急,雪光又反映在琉璃窗上,自室内看外面虽然是清清楚楚,但从外看里面却并不分明。兼之曹丕走的是院中小径,郭煦等人却为着衬托形象美丽,走的却是那一片雪地梅林,故此曹丕竟没料到,此时织成的殿室之中,竟是这般的热闹!自他醒转,世子府仿佛也活了过来,他与织成所居的桐花台,便迅速地重新布置了一番。不过是一天时间,从前致庄重的桐花台,便俨然有了华丽气象。尤其是织成入住之后,处处便似乎打上了她的烙印。她素喜阔朗,所居殿室也向来少有隔断花架之类,且因爱明亮,才以琉璃为窗。所居的正殿面积虽不大,也因此分外开阔,处处皆有致心思,又不乏舒适。即使只是一瓶梅花、一方锦席,都有着不同与以往的女子气息。每次曹丕急匆匆地奔回府中,便是为了在这一方温馨自在的小天地里自由歇息。谁知今天却挤了这许多人!他满面的容光,瞬间便化为了阴沉之色,冷冷地扫了一眼众姬,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曹丕先是领公务前往巴蜀,后来回邺又在玄武陂练兵,接下来是遇剌“昏迷”,说起来已足有半年多的时间极少出现在府第之中。便是从前在府中,连任儿都很少见着他,何况是其他的姬妾?如今虽然“醒”过来,回府却都是直奔桐花台与世子妇相守,根本就没有半分见面的可能。丽姬与别的姬妾不同,她十五岁上,便因了丽色出众而被选中,曹操亲赐到了曹丕身边,跟随其有三年之久,自认为资历深厚。如今足足已有一年时间未曾见面,虽然心中对新的世子妇十分妒恨,但仍然打扮了前来参见,无非就是听说了世子夫妇情深意笃的传言,想在此遇见他罢了。想着曹丕素来是长情之人,任儿相貌并非最出众,出身也低,但因了当初衮州便从小侍奉的份上,一直被曹丕委托打理府务。如今任儿死了,她便是跟随曹丕时间最长之人,理应与众不同。说不定见了面,引起曹丕的旧情来也不在话下。此时满面娇羞媚态尚未在脸上完全绽放,便已被曹丕陡然变冷的眼光一扫,不觉身上一寒,委曲地咕哝道:“妾有许久不曾见过夫主……”“你不过一个姬人罢了,也敢自称妾?”曹丕毫不容情,冷声打断了她的娇声:“我便是问你们为何在此处?难道都是死人,不知回答不成?还是你们就想做个死人?”此言一出,便是先微露羞意,继而又作出一副冷傲矜持模样的李姬,也不由得脸色大变。那些花红柳绿的美人,瞬间便如风打落叶般,齐齐拜下,颤声道:“婢妾不敢……”郭煦一声不吭,也随之跪下。她虽是垂着头的,却一直在留意四周,发现崔妙慧等素来陪伴织成左右的女官,除了一个辛苑从来是寸步不离的,其他人竟都不知在何时,已悄然退下了。心中不禁一动。甄氏、甄氏……究竟有怎样的手段,连崔妙慧这等才貌出身、且昔日有望成为曹丕侧夫人的女郎,也能甘愿为其所用。明明有着大好接近曹丕的机会,却偏偏常常避开,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攀附的意思。要知道,虽然都是侧夫人,也有地位高下先后之分。若崔妙慧嫁给了曹丕,以其母家背景,又岂是郭煦所能比拟?只怕连正宗的世子妇甄氏,也要让其三分。而有了曹丕支撑,清河崔氏必然会更上一层楼。毕竟这普天下的适龄男子,恐怕也只有曹丕最为尊贵了!但崔妙慧竟然毫不动心!甄氏驭人当真出色!自己当初在她身边呆过,虽有感触,尚没有今日这般深刻。若说唯一背叛甄氏的,也就只有自己吧……可即使是自己,当初也并不是最得到甄氏信任之人……而崔辛等女一直相随其左右,且无丝毫背叛之心,从另一个方面,也许正好说明了甄氏的擅长识人吧。其实如果仍留在她的身边,如果那时没有被留在举目无亲的邺宫,不得不将曹丕看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郭煦也会象崔辛等人一样,愿意做一个亲近的女官,其权柄还要远远胜过今日这如置冷宫、有如鸡肋一般的侧夫人。曹丕只是素来不在内宅下功夫罢了,横竖有忠心的管事,有高强的侍卫,随身也有自己的大奴,根本不怕这些女人使什么花招。但是不理会,不代表不懂得。她们穿得这般招摇,且行坐也没个什么章法,方才是怎么对待织成的,难道他还想不到么?过去对任儿不满,却碍于任儿的手段,反而有些收敛,至少面上相安无事。如今一群卑贱的女人,也敢来与堂堂世子妇争风吃醋!更何况这正室夫人,还是自己用尽心思才求来的心上人!他生气的时候,两道长眉便拧成长剑的模样,漆黑的眼眸更是有如黑夜,甚至是眉宇之间,都在渐渐蕴集风暴的气息——织成如今已经看出得他发怒前的征兆,当然那些姬妾们更加感觉得出。这次丽姬的脸色,不由得更白了。仿佛是蓦然之间,想起了几年前的往事。当时曹丕尚不是什么魏王世子,但已是曹操一系中暗中认定的嫡长子继承人,也是府中的一个姬妾,不过是在他面色娇笑着说了几句玩话,说一个新入府的舞伎,舞步飘缈,有洛神之态。当即曹丕便变了脸,却什么也没说。第二日那姬妾却好端端地失足落了湖,捞起来已经断了气。那姬妾方入府时,与丽姬还攀过同乡,她们都是江南女子,那姬妾出身颇低,还做出船娘,如何会不识得水性?便是落了湖,身边跟随的奴婢侍女,难道就不会呼救?但那姬妾悄无声息便死了,丽姬也大受惊吓。曹丕当初那暗蕴风暴的眉眼,便一直牢牢地铭记在心中。不料数年过去,今日又看到了熟悉的神情。也是后来,丽姬才隐隐约约听说,袁熙夫人甄洛曾失陷于曹府之中,成为世子的侍妾。世子当初,也是真心喜欢过甄洛,而甄洛体态纤瘦,步如凌波,素来有洛神美誉。后来投水而死,世子一直郁郁,再也不曾宠爱过任何人。那姬妾不过是拿个舞伎比喻了洛神,便触怒曹丕,失了性命。那今日……今日她们打着拜见夫人的名头,前来此殿,而且言谈之中,对这位新夫人并无多少敬意,偏偏世子就瞧见了!而她们当真是情令智昏,居然都不曾掩饰半分!丽姬背脊一片冷麻。空中似乎有无形的阴冷威压,是不是接下来,她们一个个的,也都会死了……“你来得正好,”此时出声之人,正是织成。她原本是倚在榻边,懒懒的并不理睬她们与曹丕的“互动”,此时却抬起眼来,笑道:“正有件好东西要给你,费了我多少工夫!她们来得正好,且帮我们品评品评如何?”仿佛是奇迹一般,满殿的阴寒戾恶之气,如冰雪而遇暖阳,很快就融化开去。曹丕抬起眼来,有些疑惑,但更有些好奇,只因织成从未对他这般献过宝,就算是给过他“好东西”,也是那一年他让她从邺宫中逃走,她让她的侍婢明河,也就是如今的郭煦,给他送过一件秘法缝制的羽绒薄衣。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处理羽绒,如今已是穿第二冬,也不闻丝毫异味。想到那件嵌了珍珠扣子、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羽绒衣,便是心头尚有怒意,也不知不觉化散开去。连曹丕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唇边甚至还浮起了一缕温柔的笑意,道:“你有好东西,还会想起给我?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得好好看一看了。”郭煦仍是垂着头跪在地下,鬓发掩映下的眼帘,却是微微一颤。而丽姬李姬等人,惊吓尚存,更多的是惊讶,还有一种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嫉妒:世子笑了!与性情多疑、却又豁达纳谏的曹操不同,曹丕话语不多,性情阴沉,若在盛怒之时,便是最亲近的僚属,也无人敢撄其锋。方才他分明已经大怒,但织成不仅没有丝毫惧色,反而还摞了这么一句话,令得他立刻悦然开颜。实在是前所未见之事。无论是从前的任儿,还是后来的郭煦,都未曾有这样的本事。不是不知道世子夫妇感情颇佳,先不说世子妇甄氏的身世竟能踏上如此尊贵之位,便是世子醒后对她如何爱护看重,亦是落在众人眼中。还有郭煦……当初他对郭煦那样破格信任,原来并不是因为铜缇侯,也并不是因为什么郭氏的门第,而是因为郭煦,原本是甄氏的侍女……织成嫣然一笑,道:“你先坐着,我去拿了来。”曹丕道:“你只消唤一声,让侍女们去拿便罢了,何必你亲自劳动?”“你在雪里走了这些时,只怕这会还累得有些气喘,早日的朝会,应该也费了不少心神。我给你熬了人参鸡粥,让藤儿取一碗来。你且在榻上先喝着,我稍后便来了。”言毕从榻上起身,竟自往内室去了。她的身形很快消失在帐幔之中,曹丕缓缓在榻上坐下来。看着眼前跪在地上黑压压一片,心中不禁又涌起烦闷之意。以他的性子,要么就将这群女人拘起来,要么就干脆赶出去,免得瞧她们这些模样,生生破坏了这殿室之中本该有的温馨惬意。他自小爱静,或许也是素来不得父母关爱的缘故,对于人多的场合有本能的厌恶。朝堂之上,为的是大丈夫百年基业、天下苍生,自有一种热血激荡胸中,令他忽略了这种厌恶。然而在这殿室之中,忽然多出这群女人来,真是……正要按捺不住时,藤儿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手中托着个精巧的陶盘,当中一碗热气腾腾的鸡粥,人参独有的甜味掺合了鸡汤的浓香,直钻鼻中。他的心很快又静下来,伸手取过碗,喝了一口,胃肠果然一寸寸熨贴起来,连带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了。丽姬等人缓得一缓,自然也都看在眼里,心中酸涩,不禁暗暗道:“一碗鸡粥,也值得如此?我们这些人,又有谁是不会煲汤炖粥的?”这倒不假,她们当中,有出身二三流世族的女郎,也有出身伎籍,但不管怎样,既然被送出来为人姬妾,自然从小都学过这些服侍人的本事,当真煲出来的汤粥,绝不会比织成的手艺逊色。她们也会侍候,而且还会比这位新任夫人侍候得更柔媚,更体贴,偏偏世子就只对这碗鸡粥甘之若饴,这叫人怎么服气?皇帝如今上朝,还是在德殿,朝堂上虽也有火龙,但那殿室实在宽大,便有热气,也并不怎样严实,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曹丕腹中冰冷,先前不觉得,此时被热粥一暖,不禁胃口大开,连喝了几口,大半碗便下了肚。正待放下碗来,只听脚步轻响,却是织成和董媛已含笑过来。董媛手中捧着一个包袱,曹丕不禁一怔,随手将碗交到藤儿手中,道:“这是什么?”织成笑吟吟地拨开包袱皮,伸手入内,拎起一角,只轻轻一抖,顿时一片华光银辉,便映了众人满眼!是一件从未见过的锦衣!锦面是淡淡的碧色,间绣着银白色的水波纹,水波翻滚,如春潮涌动,仔细看时,那水波纹间,还隐约夹杂有淡绯、浅白的花瓣,半卷半舒,半浮半沉,栩栩如生。丽姬只觉耀眼生花,不由得眨了眨眼,却见眼前的景象又变了:那翻滚的春波,却又化为一泓静深的碧水,只时不时泛起淡淡的水纹。几片花瓣从枝头坠落,尚未落入碧水之中,对那枝头似有恋恋不舍之意,又含有几分娇羞,水边却有几缕荇藻淡淡随波飘舞,又似是在劝慰那落花的降临。若是先前的流水落花,令人觉得惆怅惘然,而此时的碧水落花,却令人恍然觉得,那碧水深处,清清净净,正是这落花的归宿,倒是有欣悦的意味了。丽姬忽然一个怔神,醒悟了过来,再看其他人时,也是一副惊艳的模样,显然皆被这锦面落花流水之境吸引了心神。她凝神看去,但见织成手拎衣领,那锦衣随着她的手腕微动,而轻轻飘拂,光线照射其上,竟变幻出不同的境象来。若是暗一些转过去,便是那春潮涌动、落花怅然;若是迎着光亮一些,那碧色便清丽悦目,花瓣也娇羞动人,宛然一幅春水落花图。能将两种不同境界,集中于同一幅锦上,如此栩栩如生,又如此动人心魂,便是丽姬见惯了珍宝贵帛,也觉心神俱醉,险为之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