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时,秦陌仍然未醒。这一日,杭天泽正趴伏在外厅桌上小憩,忽听的殿外门口处传来一阵侍卫和女子的说话声。他睁开眼,正好一个内侍从门外匆忙进来,对着杭天泽禀道“王爷,是淑妃娘娘来了,说听说皇上病了,想进来一探。”秦陌后宫里本就凋零,除了去年被迫选进宫的那五个位份不高的女子外,就只有登基那日册封的皇后陆婉儿和淑妃刘梦凝,所以杭天泽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的是谁。而那五个女子中其中一个婕妤庄玉妍,早已被秦陌下旨赐死,陆婉儿则早在那年摄政王意欲勾结三藩,城门之变之后,虽然一直呆着皇宫中不愿去永阳,但所有人皆知其皇后之位,早已名存实亡。其实,他真正和这位掌控南秦的帝王相熟相交是在城门之变后,当时的他还不曾窥见过这位帝王孤寂的内心。因此,有那么一刹,他也同其他朝臣们一样,以为这位先失兄长又失皇子的女人,一定会被这位帝王所疼惜,一跃而上荣登凤位。可惜,当时没有。又过了许久,当他得知有日光殿,当他无数次看过秦陌眼中涌过的悲伤和疲惫后。他知道,永不会再有那一日了。他曾与刘辰同殿为臣,也曾欣赏过刘辰的领军之才,因此听说是刘梦凝来这里,便对着来人道“请淑妃娘娘进来吧。”话落以后,来人站立不动,抬首有些面色为难地道“可是王爷,皇上曾经吩咐过不许任何人,尤其是后宫嫔妃踏入这里。”杭天泽微有些意外,他皱了皱眉,忽然想起去年有一日,那位新晋入宫的庄婕妤被赐死的缘由时,他瞬间清醒过来,往殿外走去。日光殿外,静静地站着一个低头轻抚自己腕间玉镯的淡青色宫服的女子,宫服样式简单,满头青丝也只是简单挽成了流云髻,用一根玉钗别住。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女,竟然弃了那些花红柳绿,开始穿起这些超乎这个年纪的沉稳的衣衫来。“微臣见过淑妃娘娘。”杭天泽依例行了礼,恭声道。刘梦凝抬起头,看见是杭天泽出来,微微有些意外,她轻声问道“王爷不必多礼,本宫听说皇上身体不适,因此过来探望。”历朝历代,当朝圣驾重病不起皆是绝密之事,因此秦陌这三日未醒之事,除了极少数几个贴身侍候的人以及太医院的院首之外,其他人都以为他只是感染了风寒,在这里闭门修养而已。“娘娘放心,皇上身体无碍,但他刚刚服下太医送来的药,已然睡下。待醒来后,微臣定会向他禀告,再请娘娘前来。”“睡了吗?”刘梦凝似乎有些失望,她又问道“王爷你实话告诉本宫,皇上这次是不是病的很重?本宫听说从西延回来这一路,皇上就一直身体不适,连銮驾都没下是吗?”杭天泽闻言不慌不忙,依旧温声道“娘娘多虑了,太医说皇上只是寒邪入体,静养几日就好了。娘娘还是先回吧,等皇上精神好些,自然会召见娘娘。”“既然如此,那本宫就先回宫,等候陛下传召吧。”刘梦凝听了杭天泽的话语,面上焦急的神色略淡了淡,然后似无奈、似不舍地转身而去。只是她没有回自己的漪兰殿,而是撇下侍女念夏,独自沿着蜿蜒而上的鹅卵子小道,一步一步昂首走到了御花园中的花榭亭之上,花榭亭建在一座园林假山之上,是整座皇宫中次高于普灵塔的地方。山顶空旷,晴空万里。刘梦凝迎风而立,双眸冰冷地往着皇宫南侧那一隅的殿宇俯瞰望去。午后的阳光也很刺眼,但她浑然不觉,只仍冷冷凝视着。那里是日光殿的方向。那里躺着她痴恋已久却求而不得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如今却在为另一个死而复生,同样求而不得的女人,死生不知!多么令人讽刺!……这边厢刘梦凝刚走,杭天泽返回殿内就看见墨离嘴角弧度浅浅勾起,眼神幽远地看着自己,一瞥而过。他淡笑着回应了一下以后,正要去看看秦陌的情形,忽然门外又传来一阵更为激烈的争吵声。他与墨离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眉头紧锁。只因,他们都已听出了那外面的声音是谁。俩人大步转身往殿外走去,果然,只见一个身穿正红华贵凤袍,头上缀着数支镂空飞凤金步摇的陆婉儿,昂首挺背,气势威严无比地站在殿门外,俨然还是那位尊贵无比,凤临天下的一国之后。只是走的近了,你会发现,她原本丰腴的身材如今有些瘦削不堪,所以原本合体的凤袍穿在身上也显得有些松垮,且脸颊上涂了多层的脂粉也仍是遮掩不住那眼下淡淡的乌青和颓暗的气色。看见杭天泽和墨离从殿内走出来,陆婉儿脸色铁青地道“墨离,你让他们让开,本宫要见皇上。”“娘娘,您还是回中宫殿吧。”墨离面无表情地道。“本宫不回,我今天一定要见到皇上!”皇上刚服过汤药睡下,此时确实不便召见,娘娘还是先回宫吧,淑妃娘娘刚才也来过,也同样未曾见到皇上。“”她是她?本宫是本宫?如何能相提并论。“陆婉儿冷笑,一提起刘梦凝,她就想会起秦陌下旨说自己害她失了皇子的事,心中更生怒意。墨离听她如此说,微微后退一步,轻叹一声,止住了口。他自幼随着秦陌,入陆府,生活十余年,再历经城门之变至今。作为一个对她和秦陌之间,所有爱恨纠葛清楚分明的人,看见俩人间闹到今天这种境地。他忽然,不知该出言说些什么。陆婉儿见墨离往后退了退,对着杭天泽冷声道”安定王,本宫虽然不受皇上待见,但皇上未曾下旨废后,那么本宫就依然还是这后宫之主。如今皇上病重不起,本宫身为他的妻子,自然有责有义加以照拂,你不要拦我?“杭天泽不卑不亢,沉声道”娘娘,墨离刚才已经说过,皇上如今刚服药睡下,还请娘娘即刻回宫吧,莫要扰了皇上休息。“”来人,送皇后娘娘回宫。“他说完就要挥手喊宫里侍卫过来。”谁敢阻拦本宫!“陆婉儿怒声喊道,一双冷目盯着杭天泽,厉声道”安定王,除非皇上现在亲自出来斥责,赶本宫离开,否则今日这日光殿,本宫是闯定了。“”亦或者……“陆婉儿冷笑一声,道”还是皇上至今根本就昏迷不醒,而安定王你心怀不轨,想趁机篡位吗?不然为何这三日会是安定王你守在这里?“杭天泽脸色沉了沉,他不得不承认,陆婉儿所言极是。宫里有内侍,有太医有宫女,甚至还有墨离。如果秦陌只是身体不适需要将养的话,确实不需要他这个外臣在这里守候三天不离。但依着如今秦陌昏迷不醒的状况,他若不随着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他一直对外宣封锁着自己在日光殿的消息,没让传出宫去,谁知竟会被陆婉儿当场说了出来。想到此处,他上前几步,沉声道”娘娘想多了,皇上出使西延期间,微臣奉旨监国,如今皇上虽已归来,但身体未愈,臣不过继续奉旨履职而已。“他又道”娘娘,恕微臣多言,皇上心慈,谨念与娘娘多年相识之情,即便娘娘抗旨不尊,不愿随摄政王前往永阳也不苛责,放任娘娘仍居于中宫殿内,一应规制也仍按照皇后之位供奉。那么,娘娘是否也应体恤皇恩,好生在中宫殿中安生,莫要让臣等为难呢?“一席话说得陆婉儿一张俏脸又青又白,她知道杭天泽这是在变相地提醒自己,秦陌曾下旨将她禁足于中宫殿中不得外出。而她今日,乃是在听到传言说秦陌已然昏迷三日病重未醒后,强行以短剑抵于喉间,才让看守殿门的侍卫不得不任自己来了这里。事到如今,陆婉儿也看出即便自己再如何说下去,杭天泽也不会让自己入内,气急之下再度从袖中掏出匕首,双手按着,抵住自己胸口道”本宫不管,总之今日你们谁也别想拦我,我一定要见到皇上……“杭天泽见状苦笑一声,正想着要不要令禁卫上前将她手上的匕首夺下来之时,忽然听得殿内传来一声低且弱的声音道”天泽…。“”皇上…。“杭天泽和墨离同时转身,往殿内奔去。莆一进内室,就见秦陌已然醒来,穿着内衫半靠在榻背上,眼神幽远地看着门外,身上素白的衣袍颜色愈发衬的他的脸苍白如纸,”皇上…。您…。您醒啦…。“杭天泽难掩言语中的激动。墨离也是一脸惊喜,多日高悬的心,总算落了地”皇上,皇后她…。“秦陌虚弱地点了点头,道”朕都听见了,让她进来吧。“不待俩人再出去通传,站在门口的陆婉儿就已经自己快步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乍然见到自城门之变后就不曾再见过的秦陌,陆婉儿反而停住脚步,只怔怔地站在内室门旁,双手垂落,任那匕首”哐当“掉在地上,银牙紧咬,眼泪如珠般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杭天泽和墨离俩人见状,默默地退了下去,将这一室留给了这一帝一后。室内静的只闻陆婉儿那低低的啜泣声,哪里还有一丝刚才在殿外那肆意张扬的样子。半天,秦陌才沙哑着嗓音低声道”见也见过了,朕如今身体无恙,你可以放心了,回宫去吧。“”陌哥哥…。“陆婉儿一听秦陌出言要赶自己走,连忙双手胡乱抹了眼泪,加快脚步走到秦陌榻前,含着浓浓的哭腔低低唤了一声。”朕累了,你回去吧。“秦陌缓缓垂下眼帘,虽然已经睡了三天,可是他眼中仍满满当当皆是疲惫。陆婉儿见他态度如此冷淡,顿时,心如刀绞。她苍白着脸色哭喊道”我不要回去……陌哥哥,你好狠的心。说不理我就不理我,就连下旨要我去永阳时都不愿见我。还有上次中宫殿有刺客伤我,你明明就在我宫门口,知道我害怕都不进来看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狠心对我?她越说越哭的厉害,似要将这一年里所有的相思和痛苦都化成泪水,恨不能淹了这个男人的心,这座皇城。秦陌眼底的神色变换复杂,他别过头去,想说些什么,却又终是没有开口。“陌哥哥,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害怕,你知道我从小就害怕黑,害怕冷,没有你的中宫殿,真的又黑又冷,到了夜里,燃多少盏灯,生多少炭都暖不了我…。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陆婉儿边说,边在榻前半蹲下,想去拉秦陌放在薄被上的双手。可惜,秦陌将手挪向别处,让她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只孤单地落在通体冰凉的蚕丝锦被上。陆婉儿见状心中更是委屈,眼泪也掉的更凶,她哭喊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如今这么对我?你说是我害了刘梦凝的孩子,是的,从她入宫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喜欢她,我讨厌她,嫉妒她,我恨她。”“看到你抱着她我生气,看到你跟她那样温柔的说话我嫉妒,知道你在她的寝宫里过夜我恨的彻夜难眠,特别是当我看到她怀了你的孩子的时候,我恨不得马上将她赐死……”“是的,我承认,这些我统统都想过,但我真的真的只是想想,我从来没有做过。最多就是有些时候,我找她麻烦气她两下,但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不是我害得…。我真的没有害她…。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听她如此说,秦陌像是倦极地闭上了眼。陆婉儿继续边哭边说道“还是因为我爹的原因,我知道我爹这些年做了很多你不喜欢的事,可他是他,我是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一切就都变了…变了…”她还想再说,却被秦陌蓦然睁开眼,抬首打断她的话语道“你当真不知吗?”陆婉儿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却在猛然对上秦陌有些渐冷的眸色时,不禁瑟缩了一下。“我…。我…。”她状似不解地垂首想了想。忽然似是明白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眼神闪烁,颤抖着声音道“难道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南意欢吗?你…你真的爱上她了……。?”听到陆婉儿提前那个名字,秦陌身体轻轻一颤。仅仅只是个名字而已,他便觉得一股剧烈到无法承受的痛楚,陡然自胸臆中窜出,在浑身上下弥漫开来。他强力压下心中那一阵翻涌扑来的疼痛,深呼吸了几次后,低哑着声音道“婉儿,真的,回去吧。回你的中宫殿,继续去做你的皇后。朕知道,那个位置是你一直想要的…朕可以给你…但也只能给你这个…”“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做皇后,我只想做你的妻子…。陌哥哥…”陆婉儿绝望地大哭,再也不管不顾地爬起,猛然向前,伏到秦陌身上放声大哭起来。秦陌手下微微用力,将她往外推开,面色也明显沉了下去。再次被秦陌推开,陆婉儿眸中闪过一瞬恨意,她踉跄着稳住身形站住,泣声道“果然是因为她?你爱上她了是不是?所以你后悔了,但是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终于,秦陌长叹一声,唇边浮起一抹淡笑,一丝嘲讽道“婉儿,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又何必如此?一场戏,演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倦了,你还不累吗?”陆婉儿心中猛地一跳,勉强笑道“陌哥哥,你说什么呢?”秦陌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冷声道“我说什么你心里很清楚。”“你怀疑我?你怀疑是我杀了她?她明明是自己想不开,不愿意跟燕惊鸿去西延,所以才服毒自杀的,关我什么事?”陆婉儿目中慌乱一闪而过,强自镇定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道你还非要朕把你身边的人都抓起来严刑问一遍吗?还是你要让朕把你喂喂给她的毒,再让陆林从城西专做这种暗市生意的堂口里再买一份来?”秦陌冷冷道。陆婉儿惊的后退几步,陆林是原先陆府的管家,她给南意欢灌下的毒药也是陆林帮她从宫外买回的。原来他,早就知道是自己下的手!陆婉儿突然明白了,原来不是为了那个她一直臆想了许久的刘梦凝,也不是为了自己那个想要夺权的爹。一切,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你早就知道刘梦凝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下的手是吗?”“是”秦陌缓缓答道。听到秦陌这般说,陆婉儿眼角泪水再度滑落下来,呆怔了片刻后,忽然大声冷笑了起来。笑声过后,她猛一回头,看着秦陌恨恨道“没错,是我杀了南意欢,可是我替你杀了她又有什么错?她恨你入骨,我若不杀她,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杀你,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危险…。”“你终于承认了。”秦陌苍白的脸上愈发阴沉。“是。”陆婉儿讥笑道“可是你别忘了,骗她,伤她的人是你?反正她最后那个样子活在世上也是生不如死,我杀了她,那也是帮她解脱!”“朕没忘。”秦陌眼底痛楚一闪而逝,他看向陆婉儿,冷冷道“但是,朕也清楚记得你对她做过什么?”陆婉儿胸口一滞,用力地捏紧了已然沁出冷汗的掌心。“过去有些话朕本顾念着旧情不想说,所以才一直对你避而不见。你瞒着朕三番两次地去接近她,私自截下她给我的信件,然后临摹成我的字迹给她回信,大婚前你又故意剪坏她给我绣的喜袍,包括你后来如何去凌辱她,如何暗中令人处置她的侍女,朕都知道……。”“就算那些都是我做的又怎样,我爱你那么多年,你如今真的要对我这么绝情吗?”陆婉儿眼眶通红,不可自抑地绝望吼叫出声。“陆婉儿,你爱过朕吗?你真的爱过朕吗?”秦陌轻笑地摇摇头,自嘲道“这世上,再高明的伪装,也掩饰不住内心里真实的渴盼。婉儿,这么多年,入戏太深,你爱的究竟是朕还是其他,恐怕如今连你自己都分不清了吧?”“我…。我…。”陆婉儿双唇动了动,却终是说不出完整的话来。------题外话------明天继续秦宫里的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