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逊之帐内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时分。冬夜的月亮离大地高远的很,透过影影绰绰的云层只露出一道明媚的弯弧,如同躲在纱帐后眼波顾盼的美人。寒风瑟瑟中,干燥的地面上覆着一层银白的光,蒙着安平薄薄的一道身影。圆喜又像一个球似的滚了过来,将拂尘夹在腋下,小跳着脚死命搓手:“公子,要回大帐么?”明面儿上,颁布应战的诏令刚下不久,准备御驾亲征的崇安皇帝也应当还在路上,所以外人面前他自然不能称安平为陛下。安平刚要点头,却听见旁边有轻巧的脚步声接近,转头看去,是一身甲胄的双九。他似乎很是适应这里的寒冷天气,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也不见怕冷,青葱的少年躯体挺拔的像株老松,在离安平两丈开外的地方停住,抱拳低声道:“属下有些话想要请教公子。”她心思一转,点了点头,圆喜见状免不得又要翻白眼,不甘不愿地挪着圆球似的身子离开了二人的视线。“何事?说吧。”安平一边朝大帐走,一边避开巡逻的士兵,半边身子隐入了火把照不到的暗处。双九慢慢地跟着,垂着头,看着她在前方的暗影,跟随的脚步渐渐带了一丝不确定,半晌才轻声问道:“陛下那日所说的话,可还作数?”前面的影子顿住,他也跟着停了下来,抬头去看,安平已转过身来,背对着一座帐篷,半边侧脸被远处火把的逆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然而声音却低沉的如同刮过耳际的冷风:“你说的是哪件事?”双九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连日来的担忧终于落了实。先前以为齐逊之真的是躲来了青海国,毕竟那家伙深不可测,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前一刻跟安平卿卿我我,下一刻便逃离的无影无踪完全有可能。可是自从到达那日在军营中看到他出现,心里便感到不对劲了。直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将问题问出口,却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反问。寂静的寒夜,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马厩里传来的马嘶声飘摇着在风里回荡,卷过他的耳边,徒留下一阵空虚的惘然。那些差点就要得到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难道现在再也得不到了么?“哦,想起来了,原来你说的是那块玉石的事情啊。”安平忽然开口,打断了双九的思绪,虽然中间间隔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的心情起伏很大,便觉得好像过了许久。他心神一震,抬头看过去时,只看到她微微垂头,被逆光勾描绘的长睫微微轻颤着。“那件事本公子自然记得,难不成还会骗你?要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被骗了。”安平走近些,凑近来看他,虽然彼此的神情都很模糊,却让他感到了隐隐的威压:“双九,你没骗过我吧?”“……”双九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喉间隐隐发干。明明是他提出的质问,这会儿却像是把自己搭了进去。安平又走近一步,身子几乎快贴到他胸前了:“怎么了?问话没听见么?若是你骗了本公子在先,其他的我可就无法保证了。”双九死死地掐着手心,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道:“公子哪里的话,属下怎会欺骗您。”“那就好。”安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去,他却仍旧怔怔地立在原地。肩头仿佛还留着她手掌温热的触感,可是此时看着她渐渐融入火光的背影,竟又蓦地化作寒彻骨髓的阴冷,像是一种诀别。最可怕的不是不够狠心,而是在狠心之前,已经先动了心。大概从她怒气冲冲地将他从蜀王剑下救出来时,他便已经动了心。说不准什么原因,也许只是因为从未有人这样重视过他的安危。然而现在,他因这一丝极力压制的儿女之情显露了慌张。这么久的布置,这么多的磨难,怎能就此轻易放手,就算他愿意,手底下仰首期盼的下属们也不会答应。一层云盖过,娇羞的月亮彻底躲入了黑暗,营地暂时陷入了平静的死寂。安平所在的中军大帐被人一把掀开帐帘,似是猛然间无法适应帐内的光亮,来人抬手挡了一下额头,咕哝了一句:“真闪眼。”安平刚回帐中不久,正握着火钳在剔炭火,见到来人,笑眯眯地道:“皇叔吃得可好?”萧靖放下手臂,走近了些,脸上带着军人该有的冷肃以及皇叔该有的傲骄:“好得很,睿公子不在真是可惜了,可怜了某个傻小子还一直惦念着您呢。”“还以为皇叔是正经人物,倒也喜欢拿小辈的事情寒碜人呢。”萧靖被她的话噎的抽了抽嘴角,然而这朴实的打趣反而让人心头微松,不自觉地便淡化了彼此身份间的差距。他径自走到一边的案几边倒了杯热茶,啜了一口后悠悠地道:“上次你说的那个计划,可是时候实施了?”安平停了手上的动作,走了过来,轻轻抬手,示意他坐下,随之也跟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的确是时候了,如今谁都知道你我二人不合,此时行动,最为合适。”萧靖举着茶盏沉吟了一瞬,在腹中将前后安排计划了一遍,仰脖饮尽杯中茶,点了点头:“那微臣便去安排了,稍后再过来。”安平忽然起身拦下他,朦胧的烛火在她脸上投下一道暗影,宛若一声叹息:“皇叔,虽然只是做戏,但此事有可能会让你之前建立的英名毁于一旦,甚至成为梁国的罪人,你确定愿意做?”萧靖翻了个白眼:“陛下这话说的,之前说愿赌服输的是您,现在拦着微臣的也是您。”他一手叉腰,摆出无奈的表情:“您到底想怎样嘛!”安平垂头低笑起来,摆了摆手道:“罢了,走到这一步,说这些也是无益,皇叔敢做敢当,光是忠于游戏规则这点,也叫朕钦佩的很。”话虽说的好听,萧靖却没什么好神色,撇了撇嘴,朝帐顶翻了一记白眼。哪有人拿皇位争斗说成游戏的?!然而话说回来,之前在京中他与安平那段明争暗斗,虽虚实不定,但归结到底,倒的确算是场赌局。而这场赌局的制定时间,可以追溯到当初齐逊之的生辰宴。在那次突兀的争吵之前,二人有过一段长长的谈话。用安平自己的话说,此番谈话非常具有内涵和高瞻远瞩性……萧靖是的确想过要夺权的,但那是一时傲气所激发出来的念头,他本人并无心权柄。所以安平提出公平竞争时,他欣然接受。至于之后刺伤双九,则是一场故作的好戏,不过争夺兵符这事儿,还真是他被安平摆了一道,之后一连串的打压,自然也是真的。然而愿赌服输,萧靖输了也不曾有什么后悔。憋屈倒是有,安平喜欢故意挑拨他的傲气,他也习惯了怒气冲冲地对待她,大概这也是一种独特的相处方式。他整了整衣裳朝外走,快到帐门口时,停下转身,对安平道:“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走的路,微臣有过雄心壮志,但若真的困在那九重宫阙中,实在难以抒发,可见微臣其实并不适合做皇帝,大概这千里沙场、战马奔腾之地才是微臣心中抱负所在吧。”安平敛去笑容,久久地凝视着他,许久,郑重点头:“皇叔,朕是相信你的。”萧靖微微笑了一下,抱拳行了一礼,揭帘出去了。仿佛能感受到人世间的暗潮汹涌,今夜的月色始终在层云时不时的遮掩之下带着恍惚的沉浮感。火把在瑟瑟寒风中烧得热烈,可也叫人感受不到什么温度。远处大漠堆叠着的影像似山似海,看似连绵不绝,横在眼前却显得那般孤单,厚重的沉默。刘绪出了营地,绕着高高栅栏圈成的围墙慢慢的踱着步子,偶尔抬头看一眼远处,只觉得苍茫的天地让自己离天空极近,有种无法言语的伟岸感在心中滋生。他是出来醒酒的,军中禁酒,但是为了招待世子郡主,多少还是饮了些。身为参将,当以身作则,他便走出了营地。随便逛了两三个来回,酒气散的差不多了,本已打算回去,却见有人从营地走了出来,黑色的胡服下摆在风中轻轻摆舞,很快便到了他跟前。“郡主。”刘绪连忙抬手行礼。“嗯。”昭宁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抬头看着月亮,没有说别的,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便也沉默了。两道身影保持着礼节性的距离,地上的影子却轻轻地偎到了一起。刘绪不经意间看到,像是忽然被蝎子蜇了一口,莫名地生出许多不自在,往旁边移开几步,贴着背后的栅栏站着,才算将自己的身影拉离她的世界。“庆之,”在这当口,昭宁忽然开口说话了,不过仍然没有看他,只是对着月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喜欢安平?”刘绪张了张嘴,脸上有些燥热,没有吱声。“那便是默认了。”昭宁仍是没有看他,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仿佛能听她开口说话是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刘绪不免觉得眼下情形有些尴尬,垂着头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打岔,谁知还没有想到,营中却传来嗡嗡的喧闹声。他连忙走到营门口朝内看去,昭宁也跟了过来,只是静静地站着,虽然好奇,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旁边守门的卫兵俱是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转头看到她的神情,顿时大感钦佩,不愧是摄政王的女儿,那叫淡定从容啊!可见面瘫有时候是很占便宜的。_很快,里面的声音大了许多,能明显听出是争吵声,刘绪忽然感到一丝熟悉感,似乎当初也听过类似的吵闹声……是了!他恍然地睁大了眼睛,连忙朝里面跑去,还没到中军大帐,却已见蜀王领着几个副将迎面走来,火光下的脸怒气升腾。“王爷,您又跟陛下吵架了?”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问萧靖。“哼,本王受够了,打压也便算了,真正给了兵符让本王带兵,却又打着御驾亲征的幌子过来监视着,这不是明显得瞧不起人么!”萧靖绕过他在旁边站定,指挥着身后的副将去牵马准备,而后才转头对他补充了一句:“庆之,你别管了,本王可无法跟着这样的陛下了!”他的声音很高,许多士兵都听到了,一时间都有些消化不过来。陛陛陛……陛下在这里?!!!刘绪怔忪片刻,隐约猜到了他话中的意思,又见他一直在低声吩咐着手下的人进进出出地安排着什么,心中瞬间一凉,连忙拉着他走到一边,深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王爷不想跟着陛下,难道是想……”萧靖瞥了他一眼,阻断了他想说的话:“本王什么都没说过。”几个副将牵着马走了过来,紧跟着队里呼啦啦涌出一大堆士兵,俱是整齐列兵,仿佛准备好了要去出征一般。萧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招了一下手,率先朝外奔了过去。刘绪见状不对,立即从旁随手解了一匹马就翻身追了上去。昭宁忙追出营地问道:“你要去哪儿?”他来不及多说,只回了句:“烦请郡主通禀陛下一声,庆之一定会将王爷追回来的!”刚才那情景若是猜得没错,只怕蜀王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毕竟之前争权时已经落下了芥蒂,如今雪上加霜,会走上这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刘绪一边想着,一边加快抽打着身下的马,眼见蜀王的嫡系部队都跟在后面,他自己却一路风驰电掣,直奔西戎驻扎之地,不免又是一阵心惊。难道他早就做足了准备?嗒嗒的马蹄在夜间显得尤为清晰,眼见后方的队伍被甩开了一大段,前方又漆黑不见人影,刘绪终于忍无可忍地朝前方萧靖的背影嚷了起来:“王爷,您难道真的想要投敌不成?!”泼墨似的黑夜,狂风呜咽,萧靖身下的马猛地扬起前蹄一阵狂嘶,然后慢慢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