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阑赶到客栈时,火势已经被扑灭。一路上就看见一开始火势熊熊,之后慢慢缩小,似乎被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等太史阑赶到,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不少人,赫然是先前客栈外一排摊位的摊主们,一群面孔陌生的护卫,从火场中出来,背着一个少年,旁边是头发被烧去一截的苏亚。苏亚没有去赴宴,留下来照顾受伤的陈暮,顺带看守俘虏。太史阑踢踢那些摊主,没死,只是熏晕了。先前太史阑和李扶舟便觉得,客栈位置相对僻静,而这么僻静的地方,竟然摊贩很多,生意怎么做?完全不合理。偶有一两个人经过,看摊上货物的眼神,还不如瞄他们来得多。掀开他们的普通外衣,露出的是官衣,果然是官府的暗探。“怎样。”太史阑问苏亚。苏亚摇摇头,抬手吮去手背上伤口的血迹,眼神狞狠,哑声道:“我杀了狱卒老刘。”“没事。”太史阑连为什么杀都没问,“不用你出丧葬费。”众人绝倒……“起火时,负责看守俘虏的本地狱卒,打开门让他们逃命,并指引他们陈暮和苏亚所在,让他们去杀人灭口。”赵十三听了属下汇报,过来道,“多亏苏姑娘警醒,及时发现问题。不过她也险些受伤。”他说得简单,但看苏亚一身黑灰血迹,衣衫破烂,可知那一战艰苦。趴在他人背上的陈暮,感激地对苏亚伸出手,想要拉拉她,苏亚抿着嘴,不自在地把手背在身后。俘虏们被从三进院子里一个个拖出来,都黑眉乌眼,萎靡不振,起火时他们逃了出来,原本可以逃出,但因为要杀苏亚和陈暮,苏亚抵抗又特别激烈,冷箭神出鬼没,导致他们耽搁了时辰,随即赵十三的属下就发现不对,赶到了,这些人迅速将店主家人驱散,随即在火里投放药物,趁着今天的西南风,一举熏倒三进院子的所有俘虏,然后再一个个慢慢收拾。凶狠、决断、利落、周全。容楚的手下,再次在二五营学生面前,展示了何谓精英私家部队的实力。二五营学生啧啧惊叹,太史阑却在想,据说容家世代簪缨贵族,军国重臣,从开国至今,代代都掌军权,可谓军中故旧遍天下,容家的龙魂卫,容楚说招收的都是江湖落魄客,可是从他们的作风纪律来看,哪里像散漫和个人英雄主义的江湖人?这个疑问一掠而过,随即听见远处马蹄和步声杂响,远远地火把如龙,迤逦整座城。本地兵丁追了上来。“为什么!为什么!”品流子弟们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功臣反遭追杀,都在悲愤地跳脚大叫,寒门子弟却都看向李扶舟和太史阑。今天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善了,必须尽快拿主意。“突围。”两人异口同声。说理是没有必要的,留下来和一县兵力作战也是愚蠢的,虽然杀了知县闹了翠华楼,但本身对方做的事儿也无法拿出来指控,二五营学生只要今天能离开通城,通城便再也没办法将他们入罪。这也是通城兵丁被迅速调遣的原因,一个要走,一个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走。李扶舟皱了皱眉,他比别人更清楚局势,按说此刻通城应该缺少有力指挥才对,知县重伤将死,县丞被他那一击吓得半死,谁能在此刻迅速组织力量反扑?“分组走还是一起?”花寻欢语气急迫。“分组。”李扶舟道,“十三,你带手下护太史母子,苏亚,沈梅花,萧大强熊小佳,杨成,以及几位搏击学生自客栈后离开,俘虏也归你带走,这些人我们不能丢。我和寻欢带其余学生,迎上府兵,前面不远就是通城七巷,地形复杂,我以前来过,比较熟悉,可以带他们走出去。”“不行。”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太史阑,“这是本地兵丁,你熟悉地形,对方自然也熟悉,要走一起走。”她明白李扶舟的意思,在她身边集中最精英力量,保护她和景泰蓝的安危,至于其余人,已经可以算作弃子。但这不是她太史阑的风格。“走!”李扶舟忽然一把拎起她,往附近一匹马上一扔,赵十三风一般地过来,往她的马屁股上一拍,骏马长嘶,扬蹄便奔。“景泰蓝,抓稳!”狂奔的马上,太史阑声音清亮,景泰蓝整个人扑在马上,立即死死抓紧了马鬃,太史阑霍然放手!随即她跳下狂奔的惊马!“赵十三!”她大叫。魂飞魄散的赵十三,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个猛子扑到那匹马上,一把抱住被颠得歪斜的景泰蓝,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地位,狠命把小小的身子揉在怀里,才怒不可遏转头大骂,“太史阑你个贱人!你不要命啦?这就么跳下来!景泰蓝怎么办?你混账!你无情!你个杀千刀的……”“砰”一声,栽落马下的太史阑,在骂声中,准准落到了快步来接的李扶舟怀里。她落下的躯体放松而柔软,他迎上的双臂坚实而有力。不过一瞬。随即她跳下他的怀抱,掠掠头发。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冒险跳下,没有哭着说我必和你们生死不弃。李扶舟也没有问她为何跳下,没有摇晃她的肩嘴歪鼻斜咆哮说啊啊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他只是扶了扶她的肩,两人一起看了眼不受控制绝尘而去的赵十三队伍。她不走,其他人自然也不走,只是此时,先前的问题再次出现,是迎战还是逃脱?逃脱是否要分两路?“不必分了,力量不足。”李扶舟回头看了看,顺手往门口还冒着烟气的火堆里又扔了些东西,眼看着那烟气便成了幽蓝色,慢慢迤逦,游弋幻化,扭曲如鬼脸。夜色中这样一张虚幻的鬼脸,足以令人望而却步,远处齐整的脚步声,出现了犹豫和混乱。当然这不是李扶舟唯一的手段。先前路边被制服的“摊贩”们,此刻都被他命学生抬了进来,道:“我们直接从后院突围,但前头需要有人断后,就劳烦他们吧。”说完便要坐下。太史阑忽然拦住了他,“我来吧。”按照她的要求,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离开这座院子,李扶舟一人在屋檐上等她。太史阑取出人间刺,银色刺尖刺入每个人的腰眼,然后她将每个人的武器解下来,将甲的钩子捅入乙的手臂,乙的刀刺入丁的大腿,丁的剑搁在戊的肩头……每个人都用别人的武器制造了一点不影响行动的轻伤,每个人的武器都被用来给另一个人制造轻伤,一切布置好后她对上头拍拍掌,李扶舟弹射下一片石子,每片石子都精准地敲中一人。众人眼睫翕动,眼看便要醒来,此刻也正是人间刺遗忘功能发挥作用的时刻,不会记得之前的事,顶多只能记住清醒前最后片刻只言片语。太史阑站在屋子中,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身边的,是府兵的奸细!他先下手暗害你,再叫来大批府兵,来捉拿你!”说完这句,她出来,在底下对李扶舟招手。火光里她眼神晶亮,扬起的脸庞微微沁出汗珠,也晶亮如珠。李扶舟牵了她的手,飞快纵上屋檐,其余学生已经翻墙先一步离开。此时底下有了动静。官府暗探们纷纷醒转,醒转时已经忘记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依稀记得最后那句话,心中都是一紧,昏暗光线中再低头一看——啊!老丁的剑刺中我大腿!啊!这是老王的钩!啊!老李竟然要害我!惊怒之下,不及思考,怒吼一声便杀向假想敌,随即破窗而去。底下一阵叱喝、惊骂、拳脚风声,随即是嗤嗤破窗声响,衣袂带风声,二三十个官府暗探先后逃出,本来心中还有疑惑,一抬头,正看见冲来的火把阵,大批大批的府兵!这些人本就被打得晕头晕脑,又挨了人间刺,正是大脑最为意识不清时刻,太史阑种在他们脑海中的那句话,就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们的思维,使他们紧张而失控,没有余地去清醒。“我为官家尽力竭力,他们竟然……”愤怒的念头一闪而过,化为脚下狂奔而出的动力,为求自救不惜先下手为强,他们怒吼一声冲上去。府兵迎面而来,火把高举,见有人从客栈中冲出,正要喝问,忽然嗤嗤几声,火把全灭,光线顿时暗淡,随即风声扑面,从里面出来的人,已经不由分说动了手。府兵还没看清对面来人,就被对方攻击给激怒,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又是这番动作,不是敌人是谁!“围住他们!上头有令,但凡拒捕,一律射杀!”当先一个军官,尖声喝道。这声一出,本来已经渐渐清醒,心中犹疑的暗探们,顿时绝望。屋檐上悄悄站起两个人,李扶舟和太史阑。他们冷眼注视着一场黑暗中的剿杀开始。当然,发现真相的时辰不会太久,但已经足够李扶舟牵着太史阑,悄悄越过夜色中的屋脊。他牵着她的手,以轻功带她在层层屋脊上奔行,彼此飞扬着的衣袂,纠缠在四月微热的夏风之中,青黑色的屋瓦微微沾了夜露,踏上去轻轻一滑,身子因此流线般抛得更远,太史阑忽然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溜冰,流畅、优雅、诗歌般婉转如意,此刻他和她,彼此步伐也像一场冰上圆舞曲,于天地之下,层层如海波的屋檐之上,伴风徜徉。一只黑猫呀地一声低叫,从他们衣袍之下溜了过去,翘起的尾巴,挑起一**而金黄的月亮,太史阑一抬头,就看见月色扑面而来,恍惚间还是那次被押解自救,她冲上那座飞起的马车,前方赶车人衣袂如铁,她看见马车向月亮中行。这世间有很多相似的场景,熟悉到让人心中一惊,仿佛前世今生。一路疾驰,眼看城门在望,一眼看去心中又是一惊,本该黑沉沉的城门灯火通明,士兵执戟带刀,来回守卫,这下要怎么过去?城墙下的阴影里,一道人影窜了出来,却是苏亚,萧大强熊小佳、史小翠、杨成,和几个搏击学生,几乎二五营所有精锐的学生都在这里。“你们怎么在这里?”“其余人走得早,出城了,花助教护着他们,我们留下来等你。”史小翠道,“刚才有人前来报信,城门开始加强守卫,你们来迟了。”景泰蓝已经出城,太史阑也便放心,看见好友几乎都在,心里忽然涌上陌生感受。那感受,像冬天里看见田头冒出青青绒草,绿到温暖。然而她嘴上依旧淡淡道:“闯出去就是。”“什么人!”上头忽然一声叱喝,随即灯光明晃晃地向下照来。李扶舟一弹指,灯罩碎裂,灯光熄灭,几乎是同时,城墙上便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和警锣声,“有人要闯城!戒备!”“唰”一声箭落如雨,射入城下,但人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在城上人眼里,城下似有人影幢幢,摇晃出没,因此居高临下,射得更欢。其实那人影,不过是李扶舟带领男学生脱下外衫,套在了附近树上,他远远站在城墙暗影下,不时射一颗石子,打得那些穿了罩衫的树不住摇晃,在城头乱晃的火把影子下看来,活脱脱就是四处逃窜的人。其余人则在城门处,城门是没有人看守的,因为不需要,门中有锁,两侧还有铰链,先以三人力拉动铰链,露出门中锁,再有钥匙才能打开。城门中间有一条缝隙,苏亚在试图穿过那缝隙,但是手臂粗的间隙哪里过得去,太史阑看看铰链,忽然道:“有没有力气,帮我拉动铰链?”苏亚默不作声,走到铰链边,使足力气猛力一拉。()一声闷响,两门微分,露出巨大的虎头锁。“能砸坏它么?”苏亚一怔,这是浑然一体的套锁,就算砸坏,也不能打开,何必白费力气。其余人也露出不赞同神情,焦躁地看看四周,觉得在城门这里简直是浪费时间,杨成忍不住道:“我看此时出不去,不如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天亮后开城门再想办法,到时总有办法浑水摸鱼的……”太史阑听都不听,在地上找了片铁片,塞在了虎头锁的钥匙缝里,然后道:“试试。”男生们犹豫,熊小佳咕哝道:“我信你,可是我好像不行……”李扶舟走了过来,笑了笑,一拳挥出。“砰。”他长发刹那飞起,倒扬在一轮冷白的月亮下,这个平日斯文温柔的男子,此刻英武如神。一声闷响,虎头锁被砸得面目全非。天生神力的苏亚和熊小佳,也不禁倒吸口气,佩服地看着他,这锁质地坚硬,砸破容易,砸成这扁扁一块,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太史阑看着那扁扁的锁,只说了两个字,“等我。”随即她背对人群,蹲下身,手按在被砸烂的虎头锁上,闭上眼睛。苏亚和李扶舟护在她面前。过了一会,太史阑脸色白了白,额头冒出一点隐隐的汗珠。李扶舟取出一块绢帕,轻轻拭去她额头上的汗。再过了一会,太史阑呼吸有点急促,脸上泛出潮红。看出来有点虚弱。苏亚的眼睛却瞪大了。她看见太史阑手掌下,什么东西慢慢隆起,青黑色,边缘微凸,赫然是虎头锁的边沿轮廓。她在……恢复那个锁?她在做什么?李扶舟看着那锁慢慢恢复,眼神深思。城楼上已经发觉不对,射了那么多箭,一百人也射死了,那些人影还在底下摇曳生姿,城门领一挥手,准备带人下来查看,杂沓的脚步声从石梯上方响起,火把的光影映射的城墙的铰链上,延伸出一道青釉色的光。太史阑掌下的虎头锁,轮廓已经极为清晰,她却皱起眉头,似乎有点焦急,更加全神贯注。光芒移动,射在城墙中段,官兵马上就要到,再不离开,缩在这后退无路的城门洞里,就是现成的箭靶子。学生们已经按捺不住,此时不走,是要等死吗?都目光急切地看李扶舟,至于太史阑,他们是不看的,知道这个女人,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史小翠有点急,刚要张嘴,被李扶舟的眼神止住,随即他站起身,挡在了太史阑面前。苏亚挡在了太史阑另一边。“她让我等,我就等。”她道。学生们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熊小佳懊恼地搔搔头,站在了苏亚前面。萧大强立即站在他前面。其余学生也不再说话,叹口气,默默站住了,几个最强的要留下来,他们势单力孤地跑出去,还是一个死。杨成左看看,右看看,目瞪口呆,“你们傻了啊,留这里不是等死嘛,离开这里找个安全地方不对吗?走啊,快走啊。”“对。你去找吧,”史小翠道,“我反正不好意思走。”“走什么走,留下。”萧大强道,“不是太史阑,你这酒疯子先前就醉到大牢里去了,还谈什么逃命不逃命。你现在想丢下她,可以,以后别回二五营,看你一次揍一次。”“你们会给太史阑害死的!”杨成跺脚。“你走。”苏亚冷冷道。杨成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看所有人,没人和他对视,眼底有紧张却没有犹豫,他觉得这些人真他娘的傻,寒门子弟的想法就是不可理喻,吃糠咽菜长大的他娘的就是脑子不开窍,咱们不屑于与之为伍真是再正确不过……然后他默默地站到了史小翠前面。“你干嘛。”史小翠推他,“挡住我的光了!”“臭婆娘!”杨成忍不住恶声恶气骂——不可理喻!众人绷紧面皮,却都笑了笑。这一刻默默流动的温暖。太史阑并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危险近在咫尺,不知道李扶舟和苏亚对她的信任,不知道学生们在为她冒极大风险,她只是在全神贯注,复原——毁灭——再复原——再毁灭——一个艰难的过程,远超她平日复原的艰难。在以往使用复原能力时,基本上,物质越小,质地越柔软,越容易恢复,越大越坚硬便越难,而在恢复过程中,是不能有其余杂物混进去的,否则无法分子重组,最后出来的东西会四不像。太史阑插进那铁片,就是想因此撬开虎头锁,虎头锁和铁片都是铁质,在复原过程中,她没有复原铁片,而是在刹那间将它摧毁,粉碎的铁沫子充斥在虎头锁钥匙洞内部,顿时将钥匙缝隙填满,在此时她再进行重组,那么当虎头锁恢复原状时,里面的铁片也就成了……钥匙。这是哪怕想一想,都觉得无比艰难的尝试,不仅要复原那么坚硬巨大的虎头锁,还得在复原同时控制着毁灭铁片,再复原铁片重组……复原中包含毁灭,毁灭间转化复原,以她这至今为止只尝试循序渐进复原——毁灭——复原草根的水准,做到这个等于奇迹。但是她答应过,带他们闯出去。“他们在城下!”一个士兵奔到阶梯底端,一眼看见了他们,大声示警。“嗖。”苏亚的短箭刺穿了他的咽喉。士兵向后一倒,喉间的鲜血溅满青苔斑驳的城墙,几乎是立刻,疯狂的警锣声便响了起来。大队大队的士兵奔下,盾牌兵在前箭手在后,显见得早有准备,规模人数,闪亮淬毒箭尖,看得人喉咙发紧,一口口咽唾沫。此时如果逃窜,最起码可保性命,此时留下,绝无生路。有人紧张得脸色发白,有人不住咽唾沫,有人两腿控制不住发抖,生死之前,无畏也有限度。但腿软也好,腿抖也好,无人离开,人群密密,遮挡住最里面的太史阑。不离不弃,此间真义。领头的将官冷笑着,眼神诧异,他真是不明白,哪有这样的闯城者,生生站在原地等被包围,活得不耐烦了?既然都犯了失心疯,他就辛苦一遭,送他们上路。“射!”箭雨如林,倏忽扑至。学生们纷纷出武器拨档,这是完全的劣势,窄小的城门洞根本无法施展,拨开的箭矢很有可能误伤他人。李扶舟在最前方,衣袖一卷如铁,生生当下无数利箭,但他拨开的箭,不知和谁拨开的箭相撞,嚓一声火花四溅,那箭滑过史小翠的鬓边,射向太史阑。太史阑低头,毫无所觉。李扶舟忽然一侧身,单手闪电般一抓,越过史小翠的鬓发,一把抓住了箭尾。箭矢停在太史阑天灵盖前三寸处,李扶舟的手掌挡在她上方,而史小翠连头发都没被拨乱。“滴答。”一声轻响,一滴鲜血,从李扶舟掌间缓缓滴下,滴在太史阑颊侧。于此同时李扶舟身子一震,一声闷哼。鲜红的血落在淡蜜色晶莹的颊,各自闪着晶光,然后被太史阑额头滚滚而下的汗水冲淡,顺着她的脸颊流向下巴,流向脖颈,再缓缓流入衣襟领口深处……她依旧毫无所觉,汗下如雨,摇摇欲坠却全神贯注。此时箭过三轮。一个学生终于因为躲避不及而受伤,被迅速抱入内层治疗,其余人也是强弩之末,挥动武器拨箭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绵软。他们一夜奔波,如今困在狭窄地带,无可施展。对方并不靠近,存心以箭雨战术累死他们。几乎可以预见,很快,所有人就要万箭穿身。“李助教,你带着太史闯出去吧。”苏亚忽然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嗯。”史小翠一边软软拨开一柄箭,一边苦笑道,“我们给你们断后,你不要再把力气消耗在这里了。”“这条命算太史阑给的,还给她,今天!”熊小佳哑着嗓子憨笑。“一群傻货!”杨成低声骂。有几个学生,在极度的疲惫中,有点意识混乱,忽然开始大骂,“太史阑,你逞的什么能!莫名其妙死赖在这里不走!可好,如今害死老子了!”“一命还一命!不欠你的!”“现在走也来不及了,太史阑,做鬼我也要先找你算算账!”“你他娘的到底在干啥?让老子死也做个明白鬼行不?”……李扶舟望望头顶,又一批箭手下来了。已至绝境。“一起死吧……”萧大强握住了熊小佳的手,两人含泪对望……“咔。”一声轻响,几乎所有人都没听见,李扶舟却霍然回首。太史阑松开手,松手的瞬间力竭,身子向前一撞,吱嘎一声,门竟然被撞开。众人震惊回首,便看见包铁巨门已经开了一人过的缝隙。门开了?怎么开的?苏亚一眼掠过,正看见太史阑将虎头锁捡起。锁已经恢复原状,锁上钥匙洞里,插着一片薄薄铁片,是刚才那铁片,但形状已经不同。众人此时不及多想,喜极欢呼,身影一闪,李扶舟掠至,一把抄起往地上倒去的太史阑,“快走!”对面远远射箭的士兵们,乍见门开也愣住,一时都忘记射箭,此时见众人开门要跑,才慌忙追过来。学生们早一拥而出,李扶舟苏亚照例留在最后,眼看人都出来,苏亚迅速拉拢大门,接过虎头锁,去掉铁片钥匙,手臂从缝隙伸进去,一套,一捏。“咔嚓”一声,在那些士兵冲过来的前一霎,她锁上了大门。“嗡。”一枚羽箭擦着缝隙,贴着她鼻尖,钉在了门边,苏亚眼睛都没眨。城内守兵那叫一个懵懂——一眨眼门开了,一眨眼门又锁了,神异得近乎诡异,一些老兵已经开始神色惊惶,嘀咕道:“又没到七月十五……”“拿钥匙!拿钥匙!”里面一阵乱糟糟的呼叫,脚步奔走之声。外头人们在默不作声地奔驰,李扶舟抱着太史阑,最后离开,却奔在众人之前,臂弯里的太史阑,整个身子都是软的,湿的,不能自主地靠在他怀里,像一捧被雨水打湿的丝棉,甚至两人臂膀相触的地方,他的衣袖都被渐渐染湿。这是极度虚弱导致的脱水,很危险,李扶舟奔行极快,要在最快速度内找到水源,飞掠中他低下头,黎明即将走去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射在她的眉睫,满面因汗水反射着晶莹的光,连唇都失去血色,看起来却苍白而不单薄,只是让人觉得软,惊人的软,平日的冷峻如雪,化为这一刻萧瑟的凉,似高崖边雪莲在日光下即将被晒化。这难得的一刻虚弱,竟风情到让人窒息并怜惜。他抱住她的手臂,禁不住紧一紧。太史阑并没有晕去,极度的精神耗损,让她头痛欲裂,虚弱到抬起手指都不能,她的脸被李扶舟按住,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想让开也没有力气让,只听见他的心跳,在这样的疾驰中,依旧有力平稳,似一曲浑然鼓,敲响吟唱与祈祷的长歌。靠得那么近,他那种干净的气息也越发明显,她这才发觉,他青青荇草般的气息里,隐约也有淡淡香气,这香气本身极华贵高雅,让人恍惚,只是似有若无,捕捉不着,只有无心时才不请自入鼻端,闻见了,心便似被雍容的花瓣拂过,柔软万千。她忽然皱了皱眉,感觉到一些不和谐的气味,眼光向下瞥,隐约可见在他的胁下,那一处衣襟颜色略深,疾驰中似还有**滴落——他受伤了?此时她觉得脸颊也有些粘腻,眼角向下瞟,余光里看见鲜红如珠,缀在脸颊,是他的血吗?想要叫他停下来包扎,却没力气开口,她似乎叹息了一声,靠在了他的胸膛。远处的灯火,长河般从视野里流过,星光和月色,收纳在迎面的风里,身后追兵犹在,奔腾叱喝声却遥远得像一个梦,或者这就是在梦里,喧嚣其实是寂静,追逐其实是停留,心跳其实是宁静,叹息其实是欢喜,天地万物,涅槃心情,花开水上。==太史阑再清醒时,已经在马车上。睁开眼睛,先看见景泰蓝的大脸,整张脸都堵在她面前,长睫毛刷得她痒簌簌的,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两指捏起,似乎是一个钳眼睫毛的姿势,太史阑淡定地看他一眼,小子的手唰地收回,欢笑着扑过来,抱住她一阵**,“麻麻……麻麻……”她的心,也似被这呢哝软语给叫得麻了麻,仔细看景泰蓝的眼下,似乎也有泪痕,这小子知道她不喜欢他哭,憋着呢。她抱抱他,揪揪他的大耳朵,景泰蓝欢喜地格格笑,他喜欢她的一切小动作,因为太难得。李扶舟就坐在她对面看书,此时放下书,轻笑,“醒了?好点了没?”太史阑看着笑得云淡风轻的他,有点恍惚,仿佛这还是在一路的车上,没有这一夜的跌宕生死,几番挣扎。不过是每日她醒来,而他在问好。随即她眼神便清醒,看了看他胁下,“没事吧。”李扶舟似是怔了怔,才道:“不过一点擦伤,已经包扎了。”“到底怎么回事?”太史阑想起通城遇到的惊险,皱起眉头。他们是功臣,是即将受到嘉奖的学生,二五营虽然在地方光武营排于末位,但也毕竟有身份在那里,何况里面还有品流子弟,通城的人是发了什么疯,无论如何都要置他们于死地?帘子一掀,花寻欢和沈梅花窜了进来,先嬉笑着问她好,又说吓死了吓死了,然后便也皱起眉头,问起这场莫名其妙的追杀。这个结不理清楚,大家觉得连死都不能瞑目。“其实,也许不是通城的胆量。”李扶舟沉吟了一下,终于道,“之前我就有怀疑,只是怕猜疑无端,反而惊扰你们,所以没说,如今……”他叹息一声,“我们或者惹了麻烦。”太史阑眉头一皱。“嗯?”“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那晚遇袭龙莽岭山匪的弓箭,虽然抹去了火漆铭记,但是制式,依稀是三年前军中换器时,淘汰的一批军器中的武威弓。”李扶舟道,“这种弓,在丽京以及周边地区是早已不用,但地方换装滞后,部分地区很可能军中还在使用。”他目前是晋国公府大总管,容楚在先帝时期倍受信重,掌管全**务,这样的事他当然最清楚。这话说得简单,但其中意思,谁都听懂了。“军方参与……”沈梅花脸唰地雪白。原以为抓了一批悍匪,战绩辉煌,作为二五营还没学成的学生,试练初年有这样的战果,无论在二五营还是地方,都将是无可抹杀的巨大荣誉。将来因此报功,嘉奖,乃至直升丽京光武营,日后飞黄腾达,都是有可能的。然而如今牵扯到军方,就等于牵扯到势力雄厚的利益集团,这里面的真相,该有多深?通城这样不顾一切地要害他们,岂不更从侧面说明,他们捅的是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世上最糟糕的事,是你捅了一个马蜂窝,自己还以为找了一个宝。“也未必就是军方。”李扶舟将手一摊,玉白的掌心里一枚断开的铜扣,“地方官府,有时候也能使用军方器械的。”“这是什么?”“府衙衙役,或者从事公差的业者,臂上都有标记,用铜扣别住。”李扶舟道,“这是那晚我在一个黑衣人身上搜到的,当时并没有在意,随手揣在怀中,先前从城门过,看见那些官兵的衣服,我才想起。这个铜扣只有半截,大概是他扯下标记时太粗心,铜扣扯断了留在衣服上。”众人默然,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不必说给他们听。”太史阑吩咐沈梅花,示意车外的学生。沈梅花和苏亚默默点头。“现在怎么办?”花寻欢茫然地睁大眼睛。李扶舟和太史阑同时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们干嘛都这样看我!”花寻欢叫起来,受不了这两人一模一样看傻子的眼光。太史阑根本懒得理她,李扶舟耐心地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啊?”“抓到惯匪是事实,该请功就请功,该报奖就报奖,”“可这事涉及到军方和官府了呀,可是通城已经动手了呀……”“你是打算让军方和官府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吗?”这话说得绕口,花寻欢掰着手指理了三遍才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了一阵,忽然兴奋地一拍大腿,“哟!好玩!对的,那群兔崽子不知道我们知道了,其实我们就是知道了,我们知道他们不知道,到时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群看不知道的一群傻兮兮地演戏……,玩死他们,哈哈!”沈梅花默默地勾下了头,有此助教,人生悲哀。苏亚面色凝重,傻大姐的花寻欢能在这事里找到乐子,她却知道其中严重。搞不好在场的人都没好下场。“不用想那么多。”太史阑淡淡道,“该我的,就得给我;害我的,就得赔我。若山在前头——把山开了,让我。”------题外话------昨天吐槽时刻,今天卖萌当先:亲们好,亲们再见,谢谢亲们,亲们好甜。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