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那场水溃的真相,正因为知道真相的百姓太多,导致近期不利于官府的批评和攻击充斥于大街小巷,才有了这场公开枷号。官府,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真理和公义,被强权的刀锋封杀。金正看见太史阑时的模样,像只浑身的毛都瞬间竖起的公鸡,拎着鞭子唰地向后一跳,便待退入身后维持秩序的衙役群中。他不信她敢在这官府门前,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可眼前女子沉默的脸,让他脑海里不断闪回擒回火虎的暴雨之夜,那张同样沉默而**的脸。无声,而杀气若雷霆。哪怕知道她没有武功,哪怕他身后护卫无数,他依旧不能不畏惧。“太史姑娘,锯子我给你找来了。”一声呼唤,村长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递上来一把锯子。太史阑接过,对他点头相谢,抓了锯子便向囚笼走去。金正怔了怔,看太史阑的样子,是要锯开囚笼?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放任,阻止,他终究心虚,不敢靠近;放任,似乎也无法交代。太史阑不管他的犹豫,快步走到苏亚的囚笼前,开始锯起木质的栅栏。村长眼神有点疑惑地看着太史阑,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定要他借锯子,这东西再锋利,相对于厚厚的栅栏也显得过于单薄,厚背大刀一砸就断,还不如借一柄锤子好使。锯子锯木的声音嘎吱,听来有几分空洞,场前无数人嘴微微张着,表情也很空洞,日光苍白地浮起来,腾着一抹淡黑色的木屑。苏亚勉力抬起头,盯着太史阑,嘴唇动了动,眼底微微泛了点水汽。不像觉得委屈,倒像是因为发现她还活着,而由衷欢喜。太史阑抿唇,不看她,专门慢慢锯木。“嘎——吱——嘎——吱——”每个人都在下意识地看她锯木,每个人的心,都似随着这不紧不慢的锯木声,一揪,一紧,再揪,再紧,心弦阵乱,万军逼前,山雨欲来,其风满楼。忽然便觉得恐怖。因未知而恐怖。“住手!”金正忽然跳了起来,不知何时,他额头大汗滚滚,日光下油亮刺眼,“住手!官家重地,示众重犯,你竟敢公然毁坏囚笼,你这是在劫狱,劫狱!”刺耳的叫声里,太史阑继续锯了一锯子,头也不抬地道:“你才知道?”金正被呛得眼白一翻,暴躁地对身后一挥手,“拿下她!”他话音刚落,太史阑抬手便把锯子砸了过来。金正敏捷地一让,他身后一个高大衙差,看样子有几分武功,立即抢上前来,花俏地舞了个刀花,掷刀出手,啪地一声,将锯子半空击断。锯条弹射,太史阑纵身而起,捞住锯条,再次狠狠砸了过来!那衙差不屑地冷笑一声,也纵身而起,刀花霍霍,半空中啪啪将锯条砸碎,末了落地弓腰收身,碎片绕着他整整一圈,他顺手一拂,将碎片拢成一堆,踏在脚下,抬头,四面圈了个罗圈揖。混子们稀稀拉拉一阵喝彩。这人原先是走江湖卖艺出身,手底下有几分花巧功夫,下意识卖弄完,听见喝彩声,就犯了走江湖的老毛病,还以为是当年一根绳子半块锣的卖艺岁月,举步就向人群走去,准备要钱。他一走开,金正身边就出现了一个空档,金正还没反应过来,太史阑已经冲了过去。她赤手空拳,纵身猛扑,青黑色衣角在身后扯直,铁板似割裂风声。金正冷笑抬头,道:“找死!”长鞭一甩,唰地抽在太史阑腰上,鞭上有回旋之力,将她身子带得一个踉跄,正跌在那堆锯条碎片上,太史阑的手掌和膝盖,顿时鲜血殷然。“这点伎俩,也敢在老爷面前嚣张!”金正冷笑,靴子一抬,踏上太史阑的背,脚跟一用力,将正要爬起的她,重重又踩跪了下去。“太史姑娘!太史姑娘!”金正狂笑,大马金刀踩着太史阑,学着百姓刚才的兴奋语调,怪腔怪调地道,“这贱人来了,你们叫喊什么?这贱人冲撞衙门,妄图劫狱,你们难道还想帮手不成?”百姓们沉默了,瞪着洋洋得意的金正,再看看屈辱半跪的太史阑,她的半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掌下泥土上,血迹在不断扩大。百姓们的眼睛,也似被那血色染红。囚笼里火虎瞪大眼睛,仰首对天不住冷笑,苏亚浑身颤抖,陈暮一直在低低的哭,哭声充满绝望。“金正!”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人!你当咱们真不知道谁才是挽救沂河水患的功臣?溃坝那天你就在堤上,你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得见!识相点早点把尾巴夹腚沟里滚回去!别在这恶心咱北严父老!”“滚回去!滚回去!”一开始还只是稀稀拉拉几声,再随即便人声越来越壮越来越响,一开始还只是挤在第二圈喊,渐渐的有人忘形,挤出人群,对着金正挥舞拳头。“是这姑娘呀……是这姑娘呀……”一个老婆子跌跌撞撞挤进来,指着苏亚嘶声道,“那天是她来通知咱村的人逃走,我老婆子老病发作,身边没个亲人,懒得动,是她背我出了屋,老婆子当时不信,还踢了她一脚……姑娘呀……”她蹒跚走到囚笼旁,伸手去摸苏亚血迹斑斑的脸颊,“……那些丧良心的……怎么做得出,怎么做得出?……老天,不开眼!”苍老的手,隔着栅栏,抚上凝结的血痂。手指和血迹,都是陈旧的铁锈一般的颜色,涩重而压抑。一直咬牙不语的苏亚,身子僵了僵,终于痛哭失声。热泪滚滚落在老人乌黑开裂的手指上,她嘶哑的哭声令四周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凶猛的呼喊。衙门里头有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要奔出来。金正离衙门近,自然听得见,脸色一变,也顾不得再羞辱太史阑,转身向着人群,拎起脚,大喝:“住嘴——”在他拎起脚,放开太史阑,转身的这一刻。太史阑忽然抬头。手一伸。掌心一根锯条光芒雪亮。太史阑手往上一捅。锯条直直向上,捅入金正叉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裆!那一声刺入,像熟透的瓜被烈日晒爆,先不过扑哧一声轻响,随即啪地一下,炸开艳艳猩红!“啊!”金正转身和锯条入体几乎同一刻,锯条入体和惨叫也在同一刻,一个呼吸还没完毕的时间,鲜血已经飙射成河。太史阑的动作就像流水,又或者已经演习无数次,眨眨眼,将人命收割。惨叫声凌厉,声调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颤抖起伏,也像一根锯条,碎割这一刻愤怒的狂喊。四面忽然出现真空的寂静。人们维持着举拳的姿势、拥挤的姿势、前奔的姿势,怔怔看着场中,脸上的愤怒未及收起,换做震惊的茫然。窒息般的寂静里,半跪着的太史阑终于抬头,面无表情,狠狠一脚踹在了露在金正体外半截的锯条上。金正砰然倒地,鲜血和烟尘同溅,只是瞬间,他的惨叫已经嘶哑不似人声,剧痛之下的人会下意识蜷缩身体,他身子一缩,身体里的锯条便割裂血肉,换来另一阵发了疯般的吼叫。吼叫声里,太史阑慢慢站直。起身的一霎,风穿过,一缕黑发扬起挡住眼睛,她眼前忽然掠过很多年前,天桥下三岁的女孩,穿过她的掌心的灯管玻璃,穿入了混混的后心。很多年后,她以近乎同样的方式,杀了她人生中第二个一定要杀的人。没有武力,但她有智慧,有一双可以复原一切武器的手。三岁可以,十九岁,一样可以。“既然强权说不通道理。”她道,“那就用武器。”她跨过金正的血泊,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指那三个囚笼,“有良心的,出来帮我砸了!”几乎瞬间,便跳出一群人,搬石头拿家伙,扑在囚笼上一声声铿然砸锁。那群花钱请来围观起哄的五毛党,早已悄悄退去。人多,人人激动卖力,几乎瞬间,三个囚笼土崩瓦解,众人刚乱糟糟地将三个囚犯扶出来,忽然衙门口有人一声厉喝,“反了!你们!”众人一呆,一抬头看见北严府尹张秋匆匆步出,后面跟着一大群顶翎辉煌的府衙官员,以及一群武器齐整的下府兵,那些彪悍的士兵雁列而出,脚步肃杀而有力,踏得青石地面砰砰作响。张秋一眼看见血泊里抽搐将死的金正,勃然变色,抬起手,指着正大步走向他的太史阑。一句“拿下”还没出口,太史阑也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打掉了他的手。“别拿你的脏手指着我。”她冷淡地道,“你没资格。”张秋脸色先红后紫,涨得额头上青筋乱崩,厉声道:“放肆——”“再放肆,也放肆不过你无视民生,倾轧部属,内藏私心,罔顾职责,将我上报的灾情搁置一边,差点令北严一地百姓,陷于洪灾!”“大胆!”“再大胆,也大胆不过你推诿饰过,冒领功劳,欺上瞒下,颠倒黑白,令失职者犹自在位,令立功者受刑示众!”“谁失职!谁立功!”张秋大喊,脸色狰狞,“你说了算?”“有眼睛的人说了算!”太史阑一指身后挤挤挨挨的百姓,“三水明安八村百姓六千多人说了算!沂河坝溃,我和苏亚在哪里?你在哪里?金正在哪里?沂河坝溃之前,我和苏亚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金正做了什么?”“本府无需在此和你辩驳!”张秋看一眼四周人群,人们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怒火和不屑如此清晰,清晰到他瞬间感到压力如山,而面前似有冲不过的巍巍屏障,他怯懦地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灾前本府亲自奔赴沂河坝!灾后本府及时上报朝廷,带领诸位僚属夙夜匪懈全力救灾,及时清理河道加固其余堤坝,安置受灾百姓,诸般事务,周全周到,得朝廷嘉奖!得康王赏赐!你竟然敢在此胡言乱语,妄论本府失职,你这是在污蔑本府,污蔑北严所有尽忠职守的僚属,乃至藐视王爷,藐视朝廷!”“那就藐视。”太史阑薄唇如线,一抹轻蔑,“被傻叉骗了的傻叉。”……“太史阑!”张秋遇见这种胆大包天油盐不进的货,气得两眼发晕,只好再转话题,“你敢说我们失职?你作为典史副手,沂河溃坝,全城救灾,所有府员都全力以赴时刻,你在哪里?”太史阑淡淡瞟了他一眼,脚尖一踢已经昏死过去的金正,“问他。”“本府谁都不需要问。”张秋狞笑,“本府容忍你太久了,今天你自寻死路,你虽狂妄无礼,本府却还要按规矩行事,你自己束手就缚吧。”“火虎!”太史阑理也不理他,后退一步,“有没本事让他闭嘴?”已经被砸掉锁的火虎,松了松筋骨,一笑白牙闪闪亮,“有!”“太史阑,你竟敢私放重犯,指使杀人!”“错。”太史阑抄起袖子,“这叫明放,唆使。”火虎哈哈一笑,一把推开两个搀扶他的百姓,蹿了过来。“保护大人!保护大人!”一群官员惊慌失措,跌跌绊绊护着张秋向后便逃,下府兵们涌过来,将府门严严实实挡住,严阵以待。火虎纵身而起,掠过太史阑身边,太史阑一转头一把抓住他袖子,急促地道:“带我们几人走!”火虎一怔,难为这人素来灵活多变,瞬间明白了太史阑的意思,嘴角一扯道:“好!”一边身子继续做出向前冲的架势,一边伸手抓住了太史阑,随即向后急退。向前的人影倒蹿向后,速度太快搅动一阵回旋的风,火虎拉着太史阑退到苏亚和陈暮身边,一手抓住陈暮扛在自己肩上,一手拖住了苏亚,低喝:“走!”他这一下动作太快,下府兵在府衙门口密密布阵,都在防着这出名的江洋大盗刺杀府尹,不想他和太史阑以进为退,转眼纵出人群。百姓们心有灵犀,人群呼啦啦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去,等四人钻入人群,又呼啦啦聚拢来,将四人淹没。府兵们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趟,不知道是追好还是继续保护大人们好,张秋从府兵缝隙中探头一看,气白了脸,大叫:“追,追呀!”府兵们冲进人群,但是面前满是老弱妇孺,这里叫“娘啊娘啊我好怕呀!”那里叫“哎呀别踩着了我孩子!”这里老太太靠在人身上气喘吁吁抓住你袖子“兵爷,莫踏坏了我要卖的果子。”那里老头子跌跌撞撞拖着担子慢慢走着挡路……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府兵们在人群里满头大汗钻来钻去,哪里找得到几人影子。“反了!反了!”张秋的一张白脸,今天始终就没处于正常颜色,扯着嗓子大吼,“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给我去她住处搜查!文书!立即下全城海捕文书,悬赏捉拿!立即上报西凌行省,请求总督下令处置!”“是!”“不行,我亲自去!”张秋心里咚咚地跳着,总觉得烦躁不安,他不怕太史阑在这府衙门口撒野,越撒野,犯错越多,他拿到的把柄越多,置她于死地的可能性越大。但他却怕太史阑跑掉,怕她直接出了北严,联合她的那帮同学,告上西凌行省,乃至告上京城,让他给政敌捉了把柄去。“府兵!封锁城门,现在任何人不许出入,调集全城军队,给我务必搜捕出这四人!”“是!”张秋匆匆上了轿,忽有一人快马而来,满身灰土满头大汗,看起来十分狼狈,这人老远就滚鞍下马,冲到他轿子边。张秋认出这是吴推官,前几日被他派出城,去给百里之外的上府兵大营盛副将送礼,顺便想要几个精兵过来贴身保护——张秋最近夜梦不安,精神惶恐,急需找几个一流保镖。他望望吴推官身后,没有人,不禁不满地皱皱眉,掀帘呵斥,“老吴,你这样子成何体统!”“大人。”吴推官半边脸笑半边脸哭,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表情,“卑……卑职……回来复命……”“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张秋越瞧这家伙期期艾艾的样子越不顺眼,此刻人多,也不好说什么,瞪了他一眼,道,“有话等下再说!先随我去追捕太史阑!”“太史阑活着?!”吴推官似乎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恢复了苦瓜脸,一手攀住了轿辕,“大人,我……我……”“你怎么回事?”张秋皱眉看他,吴推官被他一望,脸色忽然白了白,嗫嚅几下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张秋却已经不耐烦,重重放下轿帘,“跟到后头去,晚上找你说话!”轿子匆匆抬起,士兵整束待发,百姓们都已经在那一阵乱中散开,远远地还有人在唱,“黑心肠,张大郎,夺人功,杀人忙……”吴推官听见张秋在轿子里哼了一声,重重一跺轿板。他站下了,看见人流向四面八方而去,张秋的绿呢大轿被府兵拥卫在正中,人头之间载浮载沉似一叶绿色薄舟,正向风浪中去。有一场更大的风浪,就要来了……吴推官浑身僵木地站着,直到所有的府兵都快速小跑过他身边,他跨上自己的马,却并没有追上去,而是一扬马鞭,驰向了相反的方向。那和人潮去处相反的一骑,迅速消失在街巷里。==张秋的轿子刚走出一条街,快到内城门口,忽然就被人潮堵住了。北严有内外两城,外城是人口膨胀之后,由原先城池向外延展而成,北严的经济政治中心都在内城,下府兵的主营也在内城。此刻前方的人群似乎很混乱,乱糟糟喊着什么,还夹杂着奇异的口音。张秋恨恨地掀开轿帘,心想自从那个太史阑出现后,真是做什么都不顺,一边对身边典史吩咐道:“看看怎么回事。”一句话还没说完,蓦然一声巨响,像是从外城主城门方向传来,随即百姓轰然一声,人群更挤更乱,隐约有人大喊,“西番蛮子杀来啦!城破啦!快逃啊!”众人都震了震,张秋一怔之下,不禁失笑,“怎么可能!西番正在和天纪军在那兰山一带对峙,离我们足有三百里,其间还有上府兵大营隔着,便是神兵天降,也万万不能降到北严!”他身边几个骑马的僚属也笑道:“城里有时也有西番商人前来通商,怕不是又惹了什么纠纷,百姓便乱嚷起来。”“嗯。”张秋命身边下府兵的统带,“带人去看看,把人都驱散了。”一队士兵小跑过去,刚刚挤入人群,就被一大波人潮冲了回来,百姓们狂涌乱挤,纷纷往内城方向狂奔,在更远的地方,听见有人长声而笑,声音粗豪,一道亮亮的闪光穿越人群,射在张秋的脸上,他抬袖遮面,随即脸色变了。那一道弯折的弧度,闪自一柄青色弯刀的刀尖,西番将官独有的“月刀”!张秋惊得从轿子里站起来,砰一下脑袋撞到轿顶也不觉得痛,他急急伸出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咻”一支箭飞射而来,夺地一声钉在了他轿栏上。随即奔马声起,大群人潮水般涌来涌去,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窜,推搡哭叫之声充溢耳畔。张秋的脸,已无人色。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城破了!==城破的时候,太史阑离张秋并不远。百姓虽然掩护了她们,但火虎等三人毕竟饱受折磨,刚从囚笼放出。火虎一鼓作气带三人逃出,转眼也精力颓丧,走不出几步,速度就慢了下来。太史阑觉得这样迟早得被追上,她还得想办法通知留在屋子里的赵十三和景泰蓝,一闪身进了一条巷子,准备找一个金刀会的手下,给赵十三递个消息。结果在那些经常出没金刀会小喽啰的巷子里,她并没有找到可以通风报信的人。然后她就听见了那声巨响,等她奔出巷子,就看见远处长街上的人群像被风卷着一般,漫过了街面,再像烟花一般炸开,炸出乱世一般的纷扰来。她也听见城破了的叫嚷声,和张秋不一样的是,她并没有认为荒唐,反而立即想起分别时,容楚和她说过西番近期的异动。“火虎。”太史阑一个箭步从巷子里蹿出来,背起苏亚,示意火虎背上陈暮,“撑着点,我们必须立即出城!”“怎么回事!”火虎眼神好,注视着喧嚷的来处,眼尖地发现了不同本国的弯刀,“那是西番蛮子的刀!”“走!”太史阑扯着他就走,她必须立即回去找景泰蓝。然而她也走不了了,大批百姓人群后,开始出现了一群粗壮汉子,一色的靛蓝粗布衣,脸颊上纹着各式靛蓝花纹,那是西番各个部族的图腾,挥舞着杂七杂八的武器,像在草原上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惊慌失措的百姓。大群的百姓,像是从西城方向奔来,已经奔了一段落,大多数衣衫凌乱,鞋袜歪斜,被驱赶得跌跌撞撞昏头昏脑向前冲,将太史阑等人欲待要走的所有路都堵死。太史阑等人被人潮一步步冲了回去,恐慌的情绪是很容易被传染的,附近的百姓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尖叫声和哭泣声顿时冲天而起,化为又一阵没头苍蝇般的奔逃。太史阑皱着眉,她感觉那批西番人并不多,不像是大部队破城的模样,但现在百姓因为突降敌兵导致的巨大恐慌,已经使人无法冷静下来,去查看城到底怎么破的,现在情形到底怎样。太史阑穿越不久,也并没有见识过古代的战争,或许,古人就是这样,几百人破一城定天下?她被逼后退,忽然撞到一个人的背,转回身,看见身后一批人潮,又逆卷了过来。人潮都是向内城去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虽然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内城还有一道可以抵抗外敌的城墙,之内有府衙,有下府兵军营,集中了全城最精锐的军事力量,人人都觉得,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最好的保护。然而此刻,太史阑背后这一群,赫然是从内城方向向外逃的。这些反方向逃跑的百姓,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哭声。“怎么回事!”太史阑抓住那个撞了她背的少年,大喊,“为什么又冲出来!”“府尹不许进入内城!”那少年嚎啕大哭,“府尹下令,全体下府兵进入内城,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开启!”“无耻!”骂出声来的是火虎,“张秋一府之主,这时候不出来护佑百姓!关闭内城——这是拿百姓去送死!”“内城城门关了没?”太史阑回头看。“不知道。”少年在流泪,“我们被下府兵驱赶出来了……张府尹刚才就在这附近,现在正在往内城赶。下府兵都在他身边,有人靠近就用枪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呀……”火虎脸色铁青,苏亚低下了头,陈暮浑身颤抖,惊慌地盯着太史阑,又看看苏亚。太史阑看看这几人,再看看人潮,她们已经被两边的人潮夹在最中心,往前是西番敌人,往后是关闭的内城,真正的无处逃逸的绝路。没处逃,就不逃。她忽然转身就走,向着内城方向。火虎怔了怔,看着她逆人潮而去的背影,忽然哈哈一笑,一手一个扶了苏亚和陈暮,道:“这女人又要干点可怕事儿了,咱们跟去!”忽然一人冲过来,一手接过了他勉力扶起的苏亚,又夺过陈暮,交给身边的人扶着,火虎一怔,一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肩头上还坐着一个孩子,玉雪可爱,粉嫩团团,正兴奋地拍着他的脑袋,两条小短腿一阵乱抖,大叫:“麻麻!麻麻!麻麻在前面!赵十三,快,驾驾驾!”火虎傻了一下,眼前的汉子体型彪悍,怎么看都和脑袋上的孩子不搭,这造型可真够诡异的。那汉子自然是赵十三,眼看火虎盯住他的眼神诡异,半恼怒半讪讪地扯了扯嘴唇,抬手扶住景泰蓝的腿,嘟囔道:“小祖宗,小祖宗,别叫了!给我留点面子成吗?”“你是……”火虎感觉不到对方的敌意,稍稍放松了些。“赵十三!”赵十三没好气的答,“你是火虎吧?管好你自己,苏姑娘和陈公子,交给我们照顾。”“麻麻!”景泰蓝策赵十三一路狂挤,追上太史阑,太史阑听见那小子熟悉的呼唤,不禁一惊。赵十三竟然没有先把景泰蓝送到安全地方,反而回头来找她?太史阑是知道赵十三的观念的,标准的封建社会忠犬,忠于主人,同时认为权力不可侵犯,以他一贯的态度,一出事必然先保景泰蓝,怎么会回头?她回头,看看景泰蓝安然无恙,随即盯着赵十三,赵十三看天看地看花看树,就是不看她,实在抗不住她的眼神,才低头,嘟囔道:“主子要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跟着你。”他冷着脸,不看太史阑,容楚临别时说的话,从心头飘过。“景泰蓝没了还有后继者,有的是人等着坐他的位子;太史阑却只有一个,少谁都不能少她。明白?”真是大逆不道啊……赵十三想。当然这句话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太史阑的。有了赵十三和他那一队二十人的护卫,太史阑回头的速度快了许多,容楚的护卫都是天下精英,训练有素,很快护着几人在人潮中逆行而过,如穿越黑潮的利箭,四面惶然乱撞的百姓,渐渐也感觉到了这股特别的力量,很多人停下脚步望过来,眼看太史阑等人的速度,气势,和所去的方向,绝望的眼神里,渐渐绽出希望。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跟上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改变方向,围在这个群体旁边,跟着默默向内城奔去,如果从上空俯瞰,便会看见人群像一个不断胀大的黑色云团,一层层扩展开去,云团的中心,是黑衣平静的太史阑。这个越来越巨大的云团,很快撞上了护着张秋飞快向内城退的下府兵队伍。“退开!退开!”一个小队长挺着矛尖四处乱刺,大声呵斥,“内城马上就要关闭,任何人不得靠近,退下!”“快点!”张秋焦躁地催促轿夫,如果不是怕出来被乱石砸死,他恨不得抢一匹马飞速退回内城。透过摇曳的人头,他看见太史阑依旧淡定的脸,这样的快步疾行,来去匆匆,她脸上没有汗,甚至奇迹般的衣衫都不显得凌乱,依旧笔挺,脸色微白了些,眼神却更亮更厉,仿佛世人喧嚣,到巍然的她面前,就自觉退避。张秋看看自己的狼狈,再看看那女子惊风密雨中依旧岿然的姿态,嫉恨和惊恐的情绪,瞬间便如海潮般翻了起来,他忽然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密密涌出的那一刻,他听见对面,有人大喝道:“张府尹,太史姑娘请求与你共同进入内城御敌!”百姓哗然一声,张秋怔了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他冷笑一声——太史阑想进城?可能吗?他会放这样一个注定死敌的人进来?“太史姑娘身边有高人相赠的亲卫,可保大人安全!”张秋眉毛动了动,他刚才也看见了太史阑身边出现的那些男人,无论是步伐还是精神,形于外的气势还是敛于内的眼神,都可以看出个个高手,绝非自己这些下府兵可比。张秋也不禁微微心动,西番已经入了外城,就算退入内城,己方也已经是困兽,只能保得一时,如果有这些高手保护,最起码安全无虞……可是转瞬他就又下定了决心——太史阑和他仇深似海,正因为她有这些高手,越发不能让她进来!他在轿子里左思右想,没发觉人群已经逼近,没有得到指令的下府兵,开始慢慢让开。“太史姑娘说,城外北地绿林同盟的兄弟,也是她的朋友,届时可以助大人一臂之力,共同抗敌。”那男人声音又响了起来,“大人不会不知道,前阵子那武林檄,正是寻找太史姑娘吧?”张秋又一怔,北地绿林盟主,找的果然是太史阑?前阵子武林人士齐聚北严的事,他当然知道,也困惑于他们到底来做什么,北严溃坝虽严重,似乎还不至于让这些不管世事的武林人老远赶来,后来探听消息说是找人,形貌描述宛然便是太史阑,张秋如何忍得?当即以不得在城内纠集群党,扰乱治安为由,将那批武林人士都驱逐出城,目前应该就在城外不远处驻扎。这批武林人士人数不少,确实是此刻一大助力军呀……张秋又沉吟了一下,忽然一掀帘,探头问:“太史阑!你为什么要帮我!”“我是帮我自己!”太史阑答,“进内城才有生路!”“内城粮草有限,你身边这些百姓……”“关我何事!”四面屏息凝听的百姓,先是静了静,随即反应过来,人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痛骂和大哭。“原来这女人也是假仁义!”“太史阑也要丢下我们了!”“为什么不帮我们!”大批乱七八糟的瓜果蔬菜砸过来,赵十三火虎等人溅了一身臭鸡蛋黄烂叶子汁。景泰蓝缩着脖子躲在赵十三脑袋后,瞅准机会抓住一只飞过面前的梨子,用袖子擦擦,笑呵呵啃了一口。张秋冷笑一声,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失了人心的太史阑,算什么!“你进城后,不得伤害于我,你发誓!”“我发誓!”太史阑答得毫不犹豫。“好!让路!”下府兵让开一条道,太史阑大步走过来,张秋盯着她,道:“你在后头跟着,快点,我们一进去就关城门。”“好。”太史阑在震天的哭声中平静地答,上前一步。赵十三和火虎,也同时上前一步,一个隔开了面前的一个下府兵小队长,另一个闷不作声一个肘拳,砰地一声撞在了护在轿前的士兵身上。那士兵向后一倒,撞在了张秋的轿子上,张秋身子向后一倾,正要努力坐直,轿帘呼啦一掀,阳光唰一下涌进来,一只手像从阳光中生出,忽然就到了眼前,微冷而苍白地,狠狠掐住了他的咽喉。张秋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他后仰的脖子,只能看见她一点鼻尖,微尖,延伸出笔直的弧度,之后铺展开宽广的额。像她的性情——乍看似直,其实广阔浩瀚,亦有起伏山川。他想挣扎,想叫喊,可捏住他咽喉的手指如此紧。“让我带百姓一起进去!”太史阑手指不松一毫,冷冷道,“不然我就立刻扼死你。”张秋脖子后仰,额上迸出青筋,愤怒地瞪着她。或许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你发誓过的!竟然翻脸不认!”,以至于太史阑终于大发善心,淡淡解答:“我只说我发誓,没说发什么誓。”张秋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想必是气得上涌的血,可惜被扼紧了喉咙,吐都吐不出。“现在我的誓言,可以说给你听。”太史阑道,“我发誓!伤我侵我者——此、仇、必、报!”------题外话------今天这章,是这本书第一卷最后一部分的高氵朝开始,也是太史阑崛起之路的开始,乱世英雄,力挽狂澜,城破顷刻,独木撑天,属于太史阑的传奇终将展开。顺便通知一下,天定3终于上市,当当、卓越、亚马逊都已有售。到得此刻已无欢喜,只剩唏嘘,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清楚这本书经历了怎样的艰辛的磨折,我为它流泪过,心酸过,拍散过键盘,气坏过胃,直到今天,当它上市,我依旧无法对这艰难的等候解释太多,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终于出来了。出版环境的艰难,相信大家也略知一二。所幸,《千金笑》全本终于出版完结,稍后会放出出版公告,有在等待出完一起收藏的亲们,希望你们能继续支持我,助我在这压力日重的路途上,继续走下去。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