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尾指轻轻划向他下颌。容楚忽然衣袖一拂,身子平移,连同他的轮椅,平平向外移出三尺。哗啦一声响,因为他被宗政惠挤在殿角,案几离膝盖很近,此刻突然平移,不可避免带动案几,小几翻倒,几上杯盘碗碟沉重地滚下去。宗政惠一声惊叫,裙角被案几绊住,身子后栽,桌上一个沉重的高脚八寸瓷煲,正砸向她的小腿,瓷煲里还烫着的汤水,眼看就要泼到她腿面。宗政惠尖叫,“救命!”青色人影一闪,李秋容已经扑了过来,一手扶住宗政惠,抬起头,眼神里怒色一闪。容楚此时也回头,身子将起未起,眼神冷厉,李秋容看定他,怒喝:“晋国公,你大胆,竟然敢冲撞凤驾!来人呀,给我拿下!”话音未落,已经扑到容楚身边,抬脚对他身下轮椅一踢。啪地一声,轮椅给他这含怒的一脚踢散,片片碎裂。容楚飞身而起,李秋容更不停留,出掌成爪,抓向他后心。容楚半空转身,衣袖一卷,砰一声闷响,两人掌力对上,李秋容向后退一步,容楚身子斜飞向殿外,落在殿门之侧,他一条腿不敢用力,身子微斜靠着殿门,轻咳一声,又一声。看样子已经受了点内伤。刚才那位置,他人在半空,仓促出掌,位置角度都对他不利。李秋容不依不饶,把太后交给内殿赶过来的惊慌失措的内侍,再次飞身而上,掌风呼啸,直扑容楚头脸,“狂徒!还不跪地请罪!”他再三相逼,出手狠毒,招呼的都是要害,容楚看来也恼了,冷喝一声,“来人,将这发疯的老阉货给我拿下!”殿外的皇帝亲卫早已被惊动,扑了过来,步声杂沓,直奔李秋容。“晋国公!你敢拿我!”李秋容怒喝。“刺杀朝廷重臣,我如何不敢拿你!”容楚声音冷峭,“拿下!不得伤他!”里头宗政惠尖叫,“容楚!你这狂徒,你敢动我的人……”容楚充耳不闻。皇帝亲卫扑过来,这都是三公亲选的护卫高手,一个冲在最前面的年轻亲卫,忽然一拳打破回廊上的雕花木窗,一把抓住一块尖利的木条,拿在手中。容楚一怔。宫内有规矩,亲卫随身护卫皇帝,以及随皇帝拜见太后时,不能随身带兵刃。当然这条规定,遵守不遵守,要看皇帝的戒心如何。但最起码,今晚景泰蓝在太后这里,这些随身亲卫,必然悄悄携带了兵刃,但轻易也不会把武器亮出来,更不会轻易动手。此刻容楚看见那个武功最高的头领,一拳破窗,以窗条做武器,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再看那首领身后,其余护卫,纷纷伸手探背。容楚一抬眼,正看见这些人的神情。面色苍白,眉宇发青,眼睛却满满红丝,神色有点麻木,麻木间却又隐隐闪现疯狂之态。容楚眉毛一挑。果然中毒了!“停手!”他立即下令。但已经迟了,呛啷连响,其余中毒更深的护卫,都忘记了此刻武器不能轻露这一条,接连拔刀。刀光雪亮,映亮殿宇,也映亮了殿中人的神情。李秋容隐隐冷笑,宗政惠满脸惊慌不断尖叫,但眼角也隐隐有得意之态。她不能不得意,今日这好计。殿内燃香无毒,但李秋容的掌心有毒,那毒被他的掌力迫出,混入烟气,慢慢从香炉里散发,飘向殿外。她要毒的不是容楚,她知道很难让容楚着道,她要毒的,就是殿外的这些护卫。这也不是普通的毒,把脉把不出,只会让人行事放纵疯狂,忘记约束,她这毒千金求来,在当初的后宫的岁月里,曾成功帮她整倒了无数受宠的妃子。此刻这毒混在烟气里,用量轻微,更加难以察觉。那些被稀释的毒烟,每个人吸入一点,不会太过分疯狂,那样会引人怀疑,只会有一点放纵,正是她需要的分寸。这些人会忘记规矩约束,拿出武器,追砍她的人,破坏殿宇,把这里搞得一团糟。而这些人,是皇帝亲卫,以及承御殿的宫卫。这样她可以以不信任承御殿防卫为由,坚决要求搬出,回到景阳殿。还可以治容楚的罪,还可以暗示朝臣,陛下对她的仁孝都是假象——他进她的殿,却令护卫暗中带刀。一箭三雕。而之前所谓和容楚谈判,不过是为了吸引他注意,好让他不发现这烟气已经换了方向罢了。呵呵,智慧天纵的容楚,从来都是她在他手中吃亏,如今可轮到她反攻一回!她唇角一抹上翘的弧度控制不住,笑意蔓延到眼角,因为她已经看见一个侍卫,不听容楚号令,拔刀狠狠砍下——“咔嚓”一声,殿门裂开,刀痕宛然。宗政惠笑得更开心。有这么一刀就够了。宫内没有刺客,是不该出现这样的刀痕的,她身边的近侍在进宫时都经过搜检,没有带武器。这刀痕,就是她被迫害的证据。“住手!”容楚怒喝。声音沉雄,震得整座大殿都似在嗡嗡作响。亲卫们有一霎的迟疑,李秋容却忽然扑了过来,衣袖横甩如钢板,劲风直冲着容楚那条伤腿。他一出手,立时刺激了那批护卫,这群人立即举刀追杀李秋容,李秋容不敢把他们往殿内带,怕他们误伤宗政惠,便带着他们窜入回廊。回廊里顿时刀光凌厉,呼啸不绝,那长而窄的空间,很容易便被武器招呼到墙壁窗栏,李秋容身形灵活,在刀光中左右腾挪,那些紧追着他的刀,就不断劈在墙壁上、横栏上、花窗上、花盆上……咔嚓碎裂声不绝,整座精美回廊,瞬间支离破碎,不成模样,如劫后的战场。殿内宫人尖叫,瑟瑟走避,宗政惠也在尖叫,却稳稳立于殿中,一动不动,只微微仰首,半阖眼眸,叫。她唇角一抹笑容,眼眸闪闪生厉光,金红色的长长裙裾拖曳于华堂,似大片大片深厚的血泊。殿内忽然起了幽幽的风。砰一声响,外头的宫卫听见声响,也冲了进来。这些人一旦踏进殿门外长廊的地域,便被那烟气笼罩,虽然长廊窗户多半被劈散,烟气已经泄露了不少,但这些人还是脑中一晕,随即便觉得有腾腾的愤怒升起,忍不住想发泄,想杀人,想破坏,想将眼前的一切东西,都碎成齑粉。他们也跟着冲上回廊,追杀着在回廊里鬼魅般窜来窜去的李秋容。回廊很快被劈得四分五裂,大片大片的月光洒了进来,李秋容的影子像黑色的风,在雪亮的刀影下回旋,容楚的影子则是白色的风,在刀影之上飞掠,几次试图抓住李秋容,但他和李秋容不同,李秋容可以不顾那些护卫生死,故意引他们刀尖相撞自相残杀,容楚却还要避开刀锋,分开乱撞的人,安定那些越砍越疯的人,好几次,他的手指已经触及了李秋容的衣角,却因为下一瞬护卫的险情,而不得分神去救。宗政惠隔着被砍碎的窗户,看着回廊里的一切,眼睛睁得很大——认识容楚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模样,她得好好欣赏。不过越看,她却越是心动。她不得不承认,容楚即使在这样被动狼狈情形下,依旧风神不减,依旧不急不躁,他外头的锦袍被撕裂,他干脆脱下扔了,里头是一件丝质的白色长衣,在雪亮飞舞的刀光中也如雪飞舞,又或者是一阵风,浮沉飞掠。他发丝微乱,却由此添一分狷狂潇洒之态,修长雪白的手指如拨弦,那些狂烈的刀,便在他指下服膺,散开团团如白菊。流风回雪,斯人倾城,或者说的就是这般的姿态了。宗政惠看得痴迷,忍不住前行,一步步到了殿口,她倒也记得自己的安全,抓过一个宫女,命她挡在自己身前。眼看容楚飞掠过人群,护卫们一个个在他手下软倒,这混乱的场景快要结束,宗政惠的笑容愈大——真真是她要的最好的结果吗,瞧这惨遭**的长廊和殿门,要说没有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刺杀,谁信?明日,会有很多人的鲜血,漫过这宫门的台阶,给承御殿来一次彻底的洗礼。李秋容也停了脚步,越过那些软倒的人群,站在了长廊的另一端,脸上还是木木的没有表情,刚才的愤怒也不见了。容楚靠在长廊的另一侧一截残破的栏杆边,单手撑着窗台,看着狼藉的长廊,同样面无表情。格格格格笑声响起,宗政惠迈步而出,看着一地昏倒的护卫,捂住心口,夸张地瞪大眼睛,“刺客……好多刺客!”容楚不答,抬眼看她,眼底忽然也慢慢现出笑意,微抬下颌,淡淡道:“太后今日真是让微臣刮目相看。”“你还是先好好看看自己吧,看看该怎么应对这一劫。”宗政惠微笑看着他,“以往我受制于你,不过是谁爱谁输。今日我动了真格,给你瞧瞧,可行?”容楚淡淡挑眉,对那个“爱”字微微露出厌憎神色,随即一笑,“正好,我也有真格的,请您瞧着,可行?”随即他身子一让。正在此刻,月色大满,通亮的月光自院中假山背后升起,穿出,瞬间灌满已经空荡荡无窗无栏的长廊,如一束巨大光柱,呼啸射至。长廊尽头,容楚身后的黑暗瞬间被照亮,现出幽幽的发青的大脑袋。大脑袋缓缓抬头,正迎上月光,他浑身一震。宗政惠皱起眉,她认出这是刚才给皇帝送披风的两位皇帝伴读之一。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在这里做什么?李秋容并没有因为对方只有四五岁就放松警惕,上前一步,挡在宗政惠身前。那孩子抬起头来,眼神幽幽,似满似空。声音也微微有些空,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护佑忠诚。她予你一生低贱,予你临终陌路,至死相杀……”李秋容浑身一震。一瞬间他脸色如雪,眼眸中炸开巨大恐惧。一生里压在内心最深处,连太史阑的神秘手段都没能完全掏出的,最重要最不能启齿的秘密,竟然在此刻,被那月光尽头的孩子,轻描淡写吐出。宛如惊雷劈在头顶,他瞬间眼前一黑,连容楚已经到了他面前都没发现。一双手轻轻拂了过来,正趁着这一刻惊天霹雳,落在他重穴上。李秋容毫无反抗能力地倒了下去。宗政惠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倚为长城的李秋容忽然倒下,大惊。怎么回事?老李一生经历大事不知凡几,怎么会被一句话惊成这样?“老李,老李……”她用脚踢李秋容,试图踢醒他,忽觉惊觉自己身边就是容楚,骇然后退。容楚一抬手,抓住了她的手。宗政惠曾做梦都希望容楚能握住她的手,然而此刻这一握,却惊得她魂飞魄散。她无法挣脱容楚,只能惶然站在原地,容楚偏头对她一笑,轻轻道:“我真想现在杀了你……”“别……别!”宗政惠尖叫,“我有先帝遗旨!只要我暴毙,就会有人将那旨意交给康王!你……你别发疯!”“无妨。”容楚道,“我对付得了你,自然也对付得了康王。只要兵权在手,什么威胁都是空话。”“不!你不能!我……我今晚刚刚回宫,如果出事,不管什么原因,陛下都将为天下,为朝廷所责难。千秋史笔,必将对他口诛笔伐!容楚!容楚!”她颤声哀求,“你是要匡扶成全陛下为千古一帝的!你不能令他在懵懂时,就蒙上如此无法洗清的污垢一笔!”容楚偏头对她笑着,笑得姿容艳逸,她却第一次觉得,鬼似的。“我……我是陛下亲母!他便现在对我有误会,不过是因为年纪小。等他长大……他想起前事,就会有遗憾……到时候……到时候你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宗政惠已经快要疯了。容楚似乎想了想,轻笑一声,“你说的对。”他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宗政惠毕竟是锻炼多了,脑子有时还是很好用的,她提出的几个不能杀的理由,都很关键。或者这些事在她心中琢磨得也多了,早有准备吧。宗政惠刚刚放下点心,就听见他道:“我确实没有权力决定你的生死。那么,就请陛下亲裁。”宗政惠抬头,就看见回廊对面,那孩子背后,站定了皇帝。他脸上哪里还有睡意,大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盯着宗政惠。长长的回廊,寥寥几人,如月光沉默。景泰蓝睁大眼,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他也在努力思索,想要将过往的一些回忆想清楚,但脑海里只能模糊掠过一些片段,惊悚的、黑暗的、血色的、却连贯不成完整的场景,拼凑不出鲜明的答案。那些场景里,那些模糊的言语里,似乎有个蹑足而行的女子背影,又似乎没有……他那时真的太小,太小,潜意识里也太不愿意接受,自愿封存。他望着那华服妇人,她此刻眼神再无骄矜,满满恐惧和哀求。他小小的心里因此满满怀疑,也满满犹豫。眼前,毕竟是他血缘上最重要的亲人……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却很坚决,“母后,你回去吧。”宗政惠舒了口长气,连忙点头。“不过我不相信你。”景泰蓝大眼睛眨了眨,“小时候你杀了我的玩伴,说你会派人陪我玩,可是你没有派。”“那是母后忙碌……”宗政惠急忙道,“母后以后不会再忘记了,母后派人陪你玩,不……母后亲自陪你玩!”“母后都走了,怎么陪我玩?还是母后心里,没打算走嘛?”景泰蓝疑惑地搔搔下巴,眨眨眼睛,忽然诚恳地道,“母后,别想着再呆在这里了,这里不好玩,真的。”宗政惠吸一口气,看见他侧侧身,再次让出了那个大脑袋孩子。戒明上前一步,月光注满他空旷的眸子。“这位女施主。”他幽幽叹口气,合十,“你身后那位男施主,和你说好冷,你没听见吗?”宗政惠骇然回首,身后只有冷月空廊,哪来的男人?“咦,这位男施主小僧见过。”他皱眉,“在极东……”“明明,他什么样子。”景泰蓝忽然问。“四十余岁,方脸,宽额,眉毛很浓,脸色有点发青,哦……右额上有道像疤的印记……我和你说过的……”宗政惠尖叫一声,浑身瑟瑟发抖。“你胡说……你胡说……”“父皇……”景泰蓝神情痴痴地,“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为什么还没走……你告诉蓝蓝嘛……”“他走了,进殿了。”戒明似乎想跟上前去瞧瞧,景泰蓝拉住了他。一进殿没有月光,戒明就看不到什么了,他还没能逼走太后呢。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拉,就失去了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宗政惠闭着眼睛,再也不敢回头看,听说他进殿了,更是吓得连殿门都不敢靠。“女施主你杀孽真重……”戒明皱着眉头,“好多女人来了……当前一个好凶……女施主,需要小僧帮您做个道场吗?”他眼神虚幻,这双眼睛,探魂魄,知未来。月光下注视人时,是探魂魄还是知未来,单看对方哪一方面表现清晰,传达给他意念。宗政惠煞气重,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些不灭的冤魂。“她们什么样子啊?”景泰蓝咬着指头,奶声奶气问。“嗯……都不好看……好多血……最前面那个清晰些,圆脸,眉心有红痣。嗯……她手里还抱着个孩子。阿弥陀佛……女施主,还有个女子,她在拉你袖子……”戒明转头瞧瞧景泰蓝,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鬼,还紧盯着景泰蓝。宗政惠惨叫一声,发足要奔,却被容楚紧紧拉住。“太后,”他和蔼地道,“旧人相见,何必畏怯?眉心有痣,不是先皇后么?先皇后流产,似乎也是在这承御殿,她如今过来,寻你叙叙旧,所谓人鬼殊途,依旧不忘旧情,这也是难得的佳话。您何必如此姿态,平白伤了旧人之心?”“不过,”他随即又有点为难地道,“只是这旧人,似乎来得多了些,我都觉得浑身凉浸浸的,也难怪您的手这么冰凉……戒明大师……请问这些先宫眷,大抵有多少人?”“十几个吧……前头的,衣裳比较华丽的夫人们。”戒明眯着眼,“至于后头的宫女们……实在数不清……”宗政惠浑身抖得筛糠似的。景泰蓝摸摸手臂,颤颤地道:“兄弟你别说了,我也毛毛的了,这宫里以后我还要住呢……”“陛下是不用担心的。您身周没血气……”戒明幽幽地盯着宗政惠,很明显意思就是她身上颇有些血气。“那位男施主又出来了……”戒明皱着眉头,“他手里拿着一个……”宗政惠忽然一声尖叫,“别说——”死命挣脱容楚的手,向外狂奔而去。容楚如果真想抓住她,她当然挣脱不了,此刻他放开手,嫌弃地在殿门上擦了擦。宗政惠一跑,戒明就垂下眼光。容楚却不肯放弃,掠过去抱起戒明,追在宗政惠后面。在宫门外,他唤起等候的皇帝车舆,也不管什么尊卑,抱着戒明钻进去,将帘子撩开,让月光透进来,随即喝道:“快追上太后!”远处景泰蓝尖声叫道:“听国公的!追!追!哎呀太后您怎么了?快些回来呀……”皇帝车辇迅速驶动,容楚却又不急了,吩咐赶车人,“追着太后便好,但不要追上了。”宗政惠倒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一路跑出了宫门,听得身后车马声响,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容楚竟然带着戒明驱车追来,帘子翻飞,月光透入,那孩子眼睛青幽幽地,指着她背后,声音空旷地喊:“女施主跑慢些,当心跌着,有个翠衣妇人缠你的腿呢……”宗政惠又是啊一声惨叫,踉跄栽倒,停也不停爬起来,再次疯狂前奔。一个跑一个追,车马不疾不徐地跟着,宗政惠快车子也快,宗政惠慢车子也慢,每次宗政惠累极了,不管不顾停下来时,车子也会出点问题,卡了车轮啊,碰上石子啊,停在那里等她,然后戒明会幽幽说上几句,“穿红衣,额头贴金箔花的女施主,您别挡路呀……”“那边以前有座井……哎呀有人从井里出来了……”惊得气喘未定的宗政惠又一轮疯跑。她跑得发髻散了,裙子撕裂了,鞋子掉了,心也快要从胸腔里奔出来,却还犹自跑着。她心里明白这不是有人装神弄鬼,这是真的鬼魅之物。那个孩子,不可能见过先帝,更不可能见过先皇后,先皇后早早缠绵病榻,多年来从不见人,朝臣都没几个能说出她容貌。至于先帝,因为额头有疤,多少年都以金冠或鬓发遮掩,除了他的枕边人,也没多少朝臣见过他撩起额头显出疤痕的模样……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狂奔着,风声呼呼,宫影连绵,恍惚还是那年,那女子倒在地下,拉着她的衣袖,凄声问:“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你如此残忍……你就不怕我做了鬼……也不饶你……”她回答了什么来着?风吹着似是冷笑,是了,她当时冷笑一声,一脚踢开了她。“神明?哪来的神明?哪来的鬼魅?等我掌握一切,我就是神明!”哭泣……惨叫……怒喝……求饶……风将一幕幕景象卷去,如掀开一页页发黄溅血图卷。她原本不信这些虚幻鬼魅之事,觉得都是世人用以恐吓他人的借口。神明?若有神明,怎会容她害人?鬼魅?若有鬼魅,她如何存活至今?然而此刻她终于知道,原来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狂奔,迸发身体每一分气力,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霍然抬头,赫然看见宫门在望。她竟然一气跑到宫门。此刻看见那深红紧闭的宫门,她神智混乱,此刻只想速速逃离此地,看见门便如见着救赎,扑上去拼命擂门,高喊,“开门!开门!快开门!我要出宫!我要出宫!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出去!”吱呀一声。门缓缓开了。她一怔。门前广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默然伫立,现在那些黑影,都愕然转头瞧着这边。三公走了过来,惊讶地道:“娘娘,您怎么了?”她呆了有一会,才明白现在竟然已经四更,这是上朝时分,百官正在殿前广场集结,等待上朝。她这一喊,所有人都听见了。“我……他们……我被他们……”她脑中几乎空白,回身想要指控那追着她的马车,眼睛又直了。马车停在她身后两丈远处,帘子依旧卷着,却不见了容楚和戒明,皇帝正满脸惊惶地从马车中钻出来,尖声叫道:“母后!母后!您怎么啦?怎么睡得好好地就惊起奔出来?儿臣追了您一路,您为什么不理儿臣,一定要出宫?您要实在不愿意呆在宫中,那儿臣就送您回去好了……”他手背抹着脸,一脸被吓得惊慌失措要哭的神情,心中却在暗暗可惜忘记带点辣椒粉,不然流点眼泪更招人怜爱。他悄悄瞪了车下慕丹佩一眼,怪她不给自己身上放各种古怪玩意。慕丹佩目不斜视站在车边,刚才是她施展轻功,抱着皇帝一路追过来的。先前那殿前梁上的白影子也是她,只有她的轻功,才能在李秋容查看时,毫无声息地遁去。她扮鬼不是为了吓宗政惠,只不过为了让宗政惠留下皇帝而已。宗政惠以为容楚等人的伎俩不过是扮鬼吓她,可容楚的出手,怎么会仅仅这么简单?慕丹佩扮演的鬼,本来就是故意要让她看见,好让她出手反攻,将计就计的。宗政惠赤足立在晨间的凉风里,看着他急切无辜的小脸,再看看愕然的群臣,心中一堵,眼前一黑,晃了晃,无声地倒了下去。……“皇太后于九月初八被迎回宫,却在当晚奔赴宫门,要求回永庆宫。”太史阑翻看着一封密信,语气平淡地复述了这个消息。花寻欢瞪大眼睛,道:“奇了。她不是费尽心思要回来的么?又做好人又装委屈的,回来了应该死蹲着不挪窝才对。怎么一夜都没呆下来就主动要走?”“许是宫里和她八字不合也未可知。”太史阑淡淡道,“次日,陛下派人送她回永庆宫了。另外,她的近侍李秋容因为突发狂疾,持刀劈砍承御殿,致使太后受惊,已经被下狱了。”花寻欢哈地一声,笑道:“我知道了!定然又是国公搞的鬼!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本事!”太史阑唇角一扯,她也是这个猜测,除了容楚,谁还能令宗政惠回宫后再自请离宫?这次离宫,她要再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这是她自己要回永庆宫的,在场所有大臣都听见了,日后,再不会有人能拿这事,来责怪皇帝不孝。她轻轻舒口气,将信笺放在火上烧了。这件事了结,她也可以放心待产了。虽说预产期在九月下旬,但现在其实随时可能生产,包子的胎动很频繁,每次她手抚上肚子,包子就不停地拱她的手,也不知道是屁股还是脑袋。所以她这边也做好了准备。容楚更是几乎每日一信,细细询问她的身体起居。稳婆嬷嬷严阵以待,一步也不离开总督府,她自己更是深居简出,外头民众已经有数月没有见过她。好在现在静海前所未有的安定,新来的府尹也是三公派系,十分合作,没给她带来什么麻烦。据说当初,康王曾经想往静海塞一个自己派系的府尹过来恶心她,结果他征询遍了所有本派系官员,无人敢于承担这一光荣伟大的任务。到太史阑的地盘,干和她做对的事情?那不是找死?脑子烧坏了才去。朝中很多官员都表示,宁可在京做一辈子部曹小官,也不要在太史阑手下做府尹。据说太史阑军法治府,她交代下的事情,必须准时且不折不扣完成。她给麾下官员较高的补贴,却决不允许有任何贪墨行贿之事。一旦发现,斩立决。是真正的斩立决。一边向朝廷上公文等批复,一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即处斩。她是十几位封疆大吏中,唯一一个敢于不等待朝廷批决就杀朝廷命官的总督,这样的权柄,这样的杀气,谁敢不听话?谁敢闹事?太史阑对自己的凶名在外很满意,据说现在她的名字可以令官员夜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必须令静海安定,无人敢于作祟,才能保证自己在最虚弱的时候,不被人攻击。她又打开一封文书,这回眼睛一亮,喜道:“世涛升副将了!统带的还是精兵营!天纪军有史以来最年轻,升迁最快的副将!”花寻欢等人也觉得欢喜,邰世涛终于苦尽甘来。精兵营副将,是天纪军诸副将中,地位最高,最亲信的。以世涛的人缘和品性,在将来的战事中只要立有功勋,他在天纪军的地位将无可撼动。“纪连城派他驻守狼牙崖附近。”太史阑道,“正和援海大营对面相望。”“纪连城什么意思?”花寻欢问。“他想必对失去的三大营心有不甘,可能还想着拿回来;另外也对我有所防备,怕我会不顾一切攻击他,命令邰世涛带领精兵营横在我面前,一方面是警告,一方面是拦阻,一方面也是试探。”她冷哼一声,“纪连城永远这种德行,承了人家的恩,反而会加倍利用别人,从不怜惜他人性命。如果我和世涛没这层关系,我一旦要对精兵营下手,世涛首当其冲。”“那怎么办?”一旁的沈梅花,明显比较注重战局,“战事一触即发。精兵营盘踞在我们身侧可不行,天纪和海鲨有勾结,海鲨和东堂很可能有勾结,那么天纪军也未必干净,如果他们和东堂有关系,那么他们的精兵营盘踞在我们之侧,关键时刻咬我们一口就糟了。”“世涛在,怎么会咬?”花寻欢白她一眼。“那邰世涛之前下的功夫就白费了。”沈梅花反唇相讥。“大人!”苏亚忽然奔了进来,屋内几人一看她那严肃神情,心中都一紧。“紧急军情!东堂船队忽然出现在黑水峪附近!”“一百零七!”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大举出动!“黑水峪驻扎军队是折威军,想不到战争竟然是从他那先打响!想不到东堂军队竟然从黑水峪那边来……”太史阑计算了一下日程,“苏亚,你立即传令提督乌凯,带兵去援!萧大强熊小佳前往上府大营,请上府军封锁住蓝湾一带海域,从现在开始禁海,除持有援海军标记的军船外,所有渔民、商船、地方船只不得下海,所有海归渔船一律在船舶司登记接受检查,并不得入港!完事后回归苍阑军听候命令。苍阑军全员前往海湾待命,静海大营前三营直接前往黑水峪!另外,记住,封锁消息!”“是!”众人目光发亮,热血沸腾。等待已久的大战,终于打响!------题外话------打仗啦,杀人啦,生崽啦,快翻兜找月票赌星座啊,包子是处女还是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