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上午,钱枫踩着凳子贴对联,贴好之后准备跳下凳子,却在不经意间瞧见村前的大路上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朝村里的小道上走。咦?那不是初喜么,他这是从哪儿回来?他不会是昨夜就耐不住跑到县里的青楼去了吧?钱枫脑袋一嗡,机会来了!他赶紧跑了过去,拦住初喜,双臂交叠在胸前,审视地看着初喜,“初喜大哥这是从哪儿来啊?”初喜瞪了他一眼,暗忖着你个钱疯子之前还没被打够么,瞧你那一脸的青瘀紫伤。钱枫在想,反正初喜是个哑巴,无力狡辩,想到自己被初喜打过一顿,现在也该是报仇的时候了,而且还可以让他名誉扫地。钱枫扯着嗓子嚷道:“大家快来看喽,初喜逛青楼回来喽,那个地方可是啥样的女人都有!”因为是大年三十,没有人去外面干活,全都在家里。钱枫这么一嚷,各家各户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钱枫见大家都来了就更带劲,“你们瞧,初喜这满脸红光的,昨夜里还不知睡了几个青楼姑娘呢。初喜,你去这一趟花了多少钱啊?”初喜恼怒,想回家却被钱枫硬拦着,这么多人瞧着他又不好动手打人。这时初喜他家的人和钱枫家的人也都跑过来瞧,高氏叉腰骂道:“你个疯子可别乱咬人,我家初喜是走亲戚回来。”“屁!”钱枫啐了一口,“明明是你家初喜问二喜要的钱去逛青楼,昨天下午我就看见了。我问二喜是怎么回事,二喜说他哥想去后山找芍药,芍药是二喜新娶的婆娘,怎么能让自己的大哥去睡呢,所以二喜只好把卖炭的钱全都给了他哥,哄着他哥别欺负芍药。没想到这个初哥竟然昨夜里就拿钱去逛青楼了,这都要过年了都等不及,哎哟喂,真是猴急啊!”村民们都嫌恶地看着初喜,他竟然还想睡自己的弟妹,又要弟弟的钱,还去逛青楼,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初喜想说这是二喜主动给他钱的,是二喜提醒他去逛青楼的,可是他根本没法解释。正好这时二喜也过来了,钻进人群里看是怎么回事。钱枫立马将二喜拉过来,“你是不是把卖炭的钱给了你哥?”二喜不知怎么回事,直点头。“你哥昨夜里是不是逛青楼去了?”二喜知道他哥昨日一接过钱就往县里跑了,觉得应该是去青楼不会有错,又点了头。钱枫双手一拍,“这不就对了!大家听见了,这可不是我瞎掰的。”二喜家的人都瞪着二喜,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听钱枫的摆布。初喜还过来要揍他的弟弟,钱枫拦在中间,“初喜,瞧你手上全是紫疮,不会是得了花柳病吧?这是第几回去青楼的?听说这花柳病可会传染的!”众人听了吓得慌忙散开,胆小的都赶紧往家里跑,生怕初喜把病气传到自己的身上来了。高氏跑过来拧二喜的耳朵,“这个疯子给了你什么好处,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二喜疼得咧嘴说:“娘,我说的都是真的呀。”站得远远的村民七嘴八舌起来,“二喜他娘,做错事的是初喜,你打二喜干嘛?你这初喜也忒不是人了,弟妹碰不着就去青楼,咱们村可没这么下作不要脸的人!”“就是,咱们村的人可都是堂堂正正做人,你家初喜简直是把咱钱家村的脸都丢了。”“丢脸事小,可别把一身烂病传给了村里的人!”接着又有一些人吓得跑开了。初喜气得脸都绿了,直接扑到钱枫身上要揍他。祥大爷和钱老爹、钱桐,还有几位壮小伙全都上来了,将初喜架到了一边。大家都嫌初喜脏,将初喜架到一边后就有几个人跑回家洗手去了。初喜气哼哼的,这么多人护着钱枫,他是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出来。高氏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谁叫她的二喜胳膊往外拐,替人家说话呢。初喜哭着往家里跑,高氏跟着后面追,怕他想不开会出事。二喜他爹过来甩了二喜一巴掌,“你个浑小子,你就不知替你哥掖着点?”大家都散了,二喜坐在地上垂泪,“枫哥,你为啥要丢我哥的脸,刚才我都不知道是咋回事,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现在我这样哪有脸回家?”钱枫拍了拍他的脑袋,“你个笨蛋!他干嘛要回家,不回那个家才好呢。”二喜哽咽道:“枫哥,你不明白。我爹娘并不是只疼我哥不疼我,他们只是觉得我哥没个女人不行,说过个两年会为我另娶,不亏待我。现在我为了芍药和家里人唱反调,以后我还怎么在家里呆?”钱枫左右瞧了瞧,见大家都散了,连他爹和大哥也都回去了,他便说:“你回家去向你爹娘道个歉,说你刚才一头雾水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中了我的套,其实这也是真话。你爹娘肯定也不会真的赶你,今日大年三十谁都想图一家子和乐,然后……你就把你娘那串两百钱给偷来,记住,必须是红绳串的那两百!”二喜懵了,“枫哥,我干嘛要去偷我娘的钱?”“你知道她把钱放在哪儿的么?”二喜点头,“知道啊。”“你去偷来!你放心,这钱还是你家的跑不了,就是偷来用一用。你娘不是冤枉芍药偷了她的钱么,难道你不想帮芍药洗刷冤屈?”二喜摇头,“这事我真的不能干,而且我娘那日就把话都散出去了,说已经把钱从芍药身上搜了回去,我再偷来也没用的。”“我自有用处!二喜,你若是肯听我的,你就能和芍药好好过日子,你爹娘和大哥都不会再逼你把芍药让出来,而且芍药也不再是大家眼中的贼,你们俩好好过日子多好!”二喜听说他可以和芍药俩过自己的日子,便心驰神往,眼露希翼之光。忽然,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怎么可能,连做梦都梦不到这种好事。”钱枫站起来拍拍屁股,“你不相信我就算了。”二喜赶紧冲上来拉住钱枫,“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真的没法做到,何况你还让我去偷我娘的钱,我……”“你是你爹娘的儿子,哪怕真生你的气也只不过这几日的事,将来过一段时日就不会和你计较的,哪有当爹娘的恨自己儿子一辈子?将来等你和芍药把日子过好了,好好孝敬你爹娘,他们很快就会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二喜有些心动,“可是……”“可是什么?若是你不听我的,转头我把就芍药嫁给我的坊工,让你和你哥一个都得不到!”钱枫说着又要走,二喜跑上来死死揪住钱枫,“枫哥,你别呀,我听你的还不成么?”钱枫笑了,“这还差不多!你大哥现在名声臭了,你爹娘和你大哥生你的气大家也都看到了,到时候你真的和你家闹起来,村里的人也都会说是你家里人的错,不会怪到你头上。你先回家向家里人赔罪,见机把你娘用红绳串的那两百钱偷出来。记住,偷不出来这事就办不成,一定要得手!”二喜面露为难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钱枫再凑在二喜耳边说:“哥是为你好,事一成,芍药就是你一个人的了。还有,事后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承认钱是你偷的。”二喜稀里糊涂地点头,见钱枫走了,他便耷拉个脑袋回家了。石榴见芍药状态还不错,早上还有心情煮粥喝,她也不担心芍药会寻死了。其实芍药已经打算好了,她是大年初二过生辰,便打算在大年初二这一日自尽。她查看清楚了,这树棚的横梁足够结实,而她身上的衣裳撕成条后也能吊得住脖子,不就是一死么,她不怕。吃完早饭后石榴就一个劲地恶心,芍药想起她的嫂子以前怀孕时也这样,大概猜到了什么,“石榴,你这是有了身子吧?”石榴羞羞答答,“好像是,昨日下午魏大夫说过,若今日还这样想呕就不是吃撑了,可能是有喜了,嘻嘻。”芍药羡慕地说:“真好,一家子和和乐乐地过日子,生儿育女,将来子孙满堂。”她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一串眼泪,“以前咱村里有不少女人嫁出去后还时常往娘家跑,哭着不是说被婆婆打骂,就是被男人欺负。那个时候我还在想,只要自己干活勤快,孝敬公婆,用心伺候男人,怎么会被打骂被欺负呢?现在才知道,有些事,并不是自己做得够好,人家就会善待你,过得好不好全都看命,命不好,做啥也是枉然。”石榴倒没细听她说这么一堆,只是哄道:“你这是暂时的,会慢慢好起来的。”芍药摇了摇头,“命是如此,谁能改变得了?就像梨花,你不是说她昨日死了男人么,她这一辈子将要怎么过呢,哪个寡妇日子过得不苦?唉,她和我一样,没个好命。”石榴不会说大道理哄人,只好就这么听着。芍药苦笑道:“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泄气的话,你肚子里有娃了,还公婆还不知道吧?你赶紧回去告诉他们,我这儿又没啥事。”石榴笑眯眯地跑回来,见钱枫不在家,便来到公婆的屋,“爹、娘,钱枫呢?”杨氏叹道:“石榴啊,你快去找枫儿找回来,他刚才不知抽什么风,把初喜羞辱一顿。初喜去逛窑子了与他何干,他还真是个惹事精!”石榴听了却大笑,“真的?初喜那日打了他,他正好出气了呢,这口气憋在心里多难受啊!”杨氏一听,又是叹气,“大过年的谁家不想图个和和睦睦?和村里人闹僵了也不好,你这个当婆娘的不想着怎么劝自己的男人还火上浇油,你说你这是……,唉,不说了,你在芍药那儿睡着冷不冷?”石榴笑着摇头,“娘,不冷。”杨氏见石榴在她面前这副乖乖的模样,她又不忍心说了,本来想埋怨她一顿,说她不该去陪着芍药,不该去管这闲事,可是她知道石榴这么做都是经过钱枫允许的,她听自己男人的话也没错,杨氏便将火盆旁熬的一碗糖水端起来,“石榴,你把这糖水喝了,然后去把钱枫给找来,我有话跟他说。”石榴见婆婆对她好,又是乐呵呵地笑着,接过碗一口喝下了,然后跑出去找钱枫。石榴把整个村子都找遍了也没见着钱枫,最后还是在村口边上的树棚里找到了他。这个树棚是石伢子花好几日的功夫才搭成的,前前后后都绑着厚厚的藤条和干稻草,棚顶上也铺得厚实,密不透风。石榴见钱枫坐在这里生了堆柴火,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鳏夫钱大嘴也在这儿。石榴走进来问:“钱枫,大嘴叔,你们俩在这儿躲着干嘛?”钱枫将旁边的一个粗木桩子递了过来,让石榴也坐下,“大嘴叔被他儿子和儿媳气坏了,不想和他们住一块了,可他没地方住,就来咱这棚子里呆着,我也是刚才从这路过才瞧见的。大嘴叔刚才答应了要帮二喜一把,说二喜从小到大是个老实孩子,得为他保住芍药。”石榴憨笑着,“咱们都帮不了二喜,大嘴叔怎么帮得了?”钱枫朝石榴挤眉弄眼,“这个等我回家再跟你说,大嘴叔没地方去了,以后就让他住咱家的树棚吧,待过了正月十五,石伢子来这儿守着石坊摊子,不也有个说话的人么?”石榴高兴地嚷道:“好啊,上回石伢子还唠叨呢,说一个客人都没守到,整日一个人干坐着怪孤单的。”钱大嘴是个坦诚的人,说:“我反正是个没婆娘的人,也没啥豁不出去的,只要能帮到二喜,哪怕你们不给棚住,我也会帮他的。要说二喜他娘,平时她见了我还挺热忱的,跟我没少单独说话哩。”钱大嘴说话时还羞红着脸,石榴完全没听懂。钱枫在一旁暗喜,看来自己昨夜里想的这个主意还真能成。损是损的点,但为了二喜的大事,只能这样了。聊了一阵,石榴就说婆婆在家等着钱枫呢,钱枫便起了身,对钱大嘴说:“大嘴叔,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晚上冷,你别忘了回家拿棉被,还有这张木架子床也不够结实,待有空我来帮你钉结实一些。”钱大嘴忙道:“这哪里用得着你,我自己动手就行了。我儿子和儿媳若不过来给我赔不是,我大年三十过除夕都不回家,气死他们!”“那我们先走了,下午我来给你送钱。”石榴和钱枫走到半道上,忽然问:“你刚才说要给大嘴叔钱,为啥还要给他钱?”“他愿意帮二喜,总得给些好处不是,否则他哪肯尽心尽力帮?”钱枫寻思着这事差不多成了,一路上都能笑出声来。但他不能现在告诉石榴,怕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坏了这事可就白折腾了。回到家,杨氏便绷着个脸,“枫儿,你赶紧和石榴一起将芍药送回娘家吧,她在这儿若真出点啥事,她娘家人肯定要来咱家讹钱,你别把祸事往自己身上揽了!”钱枫怕他娘一个劲地纠缠,会没完没了,正想开溜,石榴坐到杨氏的身边去小声地说:“娘,我肚子里有娃了。”杨氏身子一颤,“有啥了?”钱枫现在又不想开溜了,坐下来得瑟地说:“只许你有小仙女,就不许我家石榴有娃?”杨氏一下蹦了起来,“哎哟,这是真的?我刚才还和你爹在说这事呢,正愁得慌,担心石榴空有一副好生养的身子却结不上果,没想到还真怀上了!你们昨日下午去镇上是不是就为了这事?你们这对小糊涂,咋不早跟我说!”钱枫得意地抖着腿,笑着说:“魏大夫怕石榴是撑坏了,让我们等今日再看看情况,其实我早料到不可能是撑坏了,而是被肚子里的娃给闹的,嘿嘿。”钱老爹立马起身要出去,“我去镇上多买一包爆竹,到了傍晚家家都要去祠堂那儿比着放爆竹呢,我寻思着咱家现在日子好过了,就打算家里有几口人就得放几包,咱家现在多了一口人,可不能少放!”钱枫喊住他,“爹,还是算了吧,外面冷着呢,还在肚子里的娃也算?”钱老爹嚷道:“你个浑小子真是不懂事,在肚子里咋能不算?那可是我的小孙孙,我得赶紧买去,再冷我也乐意。”钱老爹乐呵呵地出去了,连钱都忘了拿,杨氏又追上去给钱,再把这事告诉钱桐和葛桃花。一家子都围过来烤火,喜庆地说着孩子的事,杨氏早把芍药的事给丢在一旁了。松球和穗儿抢着来摸石榴的肚子,觉得很有意思。穗儿嘻嘻笑着对葛桃花说:“阿奶肚子里有小仙女妹妹,那婶婶肚子里有的是啥?”杨氏刚才还在笑,这下脸一僵。葛桃花忙道:“是小仙女姐姐!哦……不对不对,是小仙女姑姑!”石榴紧接着说:“穗儿,小仙女姑姑现在有弟弟或妹妹了。”她说话时还摸着她的肚子,其实现在还是一叠肉,娃儿还啥都摸不着。杨氏黑脸,“啥弟弟或妹妹,是小侄儿或侄女!”钱枫在一旁笑得喘不过气,“完了,一家子的糊涂虫,连辈份都搞不清了。”到了午时,二喜偷偷地从家里溜出来,在钱枫家门口吹了个口哨,钱枫便跑出去,把二喜偷来的两百钱接了过来。二喜想问钱枫到底出的是啥主意,钱枫就是不肯说,只让他等着就是了。待没了人,钱枫又溜出去把这个红绳串的两百钱送去给了钱大嘴,还另外给了他两百钱的酬劳。到了傍晚,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年夜饭,各自端着一盆供品去祠堂祭祖宗。因为来祠堂祭祖宗只能是男丁,女人一个都不能来,所以来全是大男人、小男孩,还有抱在手里的男婴。先是在祠堂外比放爆竹,一家比一家放得响亮,一家比一家放得多。钱老爹有了钱也大方,把杨氏和石榴肚子里的娃都进去了,所以放了十包爆竹,这可是花了一百多钱呢。一年难得风光一回,钱老爹就趁这个机会搏个头彩了。这可不只是有脸面的事,都说哪年谁家放的时间最长最响亮,来年就过得顺遂兴旺,这也是为一家人祈福。比完之后,大家都进祠堂跪拜祖宗。钱枫和他哥并排着跪在他爹的身后,钱大嘴就在旁边。因为要三跪九叩,在起身又跪下来之时,钱大嘴身上就掉出来了用红绳串起来的钱。在跪拜结束之时,钱枫忽然嚷起来,“大嘴叔,你这钱不是二喜他娘的么?上回二喜他娘说芍药偷了她的钱,她搜了回去,还特意拿出来给我看过,就是这串钱!”钱大嘴红着脸不说话。钱枫又惊叫了起来,“哦……我明白了!原来你和二喜他娘……”满祠堂的男人都张大了嘴巴,二喜他娘和钱大嘴有啥……见不得人的交情?二喜他爹和初喜、二喜都傻眼了,全挤了过来。二喜他爹和初喜亲眼瞧过这串钱,确定这是高氏的没错,他们的脸顿时绿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喜揪着钱枫的胳膊,“枫哥,你别瞎说!”“我哪里是瞎说,你个大傻蛋!我现在想起来了,你和芍药回门那日,我和石榴还瞧见你娘带着芍药去菜地收菜,那时她们婆媳俩还好着呢。为啥你娘会突然翻脸,根本就不是芍药偷了你娘的钱,而是芍药撞见了你娘和大嘴叔……那啥,所以就故意说是芍药偷了她钱,然后煽风点火让你把芍药休回去!”初喜冲过来要打钱枫,被大伙儿拉开了。二喜他爹平时就是个愚钝之人,啥都听高氏的,自己从来没有主见,这下听钱枫这么一说,他还当真了!他将手里端的一盆供品往地上一砸,过来揪着钱大嘴,“你个王八蛋!你……”他伸手就要揍钱大嘴,又被大伙儿拉开了,二喜他爹脸都气歪了,然后跑回去找高氏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