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村里的人吃过早饭就要开始拜年了。钱枫和石榴也起了个大早,一家子都穿上了喜庆的新衣裳,围在一桌吃了个吉利的开春饭。杨氏和石榴、葛桃花在家待客,钱老爹去几位比他年长的家里拜年,而钱枫和他哥则带着松球、穗儿去每家每户拜年,顺便吃一吃各家的零嘴。家家户户都是趁这个机会展示家里最好的吃食,哪家有钱没钱,只要看大年初一各家盒子里摆的吃食就能看出来了。杨氏瞧着自家三个盒子里全都摆满了,而且还有好些是往年从来没吃过的,她乐得合不拢嘴,和石榴、葛桃花坐在一起唠着往年怎么穷,怎么馋嘴,再一一和今年这情形对比,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收敛过。本以为要等好一会儿才会有人来他们家拜年,因为他们家的位置在最西头,而依往年的习惯,村民们都喜欢从东头往西头开始拜。可今年和往前不同,杨氏和两个儿媳才说笑了一会儿,就见村民们来拜年了。石榴不知往年的习惯,倒是热情地迎客,给来拜年的人拼命抓东西吃。而杨氏和葛桃花心里都有些不安,因为她们大概猜到村民们今年为啥这般殷勤了,说来说去还不是想跟着钱枫干。但村民们都来得这么积极,她们俩也不好绷着脸,还是得装着一张笑脸迎客。石榴在那儿忙着倒茶和抓吃食往人家手里塞,“你们多吃点,吃完了还有,我家买了好些呢!”这些来的村民们说话时明里暗里都透着一个意思,那就是开春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得春耕,他们这些人家的田地都不多,即便忙着春耕也还是挺闲乎的,若是在哪儿能找着活干就好了。因为这些人都是男人,不好意思像妇人那般直白地缠着石榴,也不好抢着说到时候给多少好处,但话意都是不用戳就快破了。石榴还笑呵呵地应着,没啥反应。这时钱老爹给几位年长的家里拜过了,他一回来,那些男人便拉着钱老爹拉家常,都不急着去别家拜年。来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堂屋都挤满了,钱老爹也知道大家的意思,可他除了装糊涂还是装糊涂,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大年初一的若是说过于生硬拒绝的话似乎也不太好。杨氏寻思着这样可不行,若是等到钱枫一回来,他没准不小心就把村里的人都给得罪光了。杨氏瞅着旁边的石榴,觉得还是得靠她了。杨氏碰了碰石榴的胳膊,再使个眼色,让石榴跟着进她的房里去,小声地说:“石榴啊,你也看见了,大家这都是想跟着枫儿上山干活呢,明面上倒是客客气气的,可他们这么久还不走,那就是想赖在咱家,你公公不开口不点头,他们就不走!”石榴恍然大悟,她刚才还在纳闷呢,怎么这些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咋还不肯走,原来是想着这等好事。“娘,那咱们该怎么办?我……我去轰他们!”石榴说着就往外走,被杨氏给拉住了。“大过年的你跑去轰上门来拜年的人可不行,要想和村里人和和睦睦的,咱们就得把事情好好摊开跟大家说。若是由我和你爹出面说,难免会得罪人,但他们知道你说话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他们不会生你的气,所以这话得由你去说。”石榴笑了,“好啊,我去说,可是……我说什么好呢?”杨氏附在石榴耳语嘀咕了一阵,石榴点了点头,便跑出去了。她先给大家抓东西吃,然后装作随意问了一句,“你们都想找活干?听说纪庄的纪地主家在雇长工呢,你们咋不去?”大家立马七嘴八舌地应道:“长工一年到头只有过年能歇几日,这活没法干,而且整整一年也只能挣个**百钱,家里的田地还一丁点儿都顾不上。”“就是,去纪地主家干活的都是穷得快没饭吃而且家里田地又少的人,若是能找个干几日还能歇个一日的活多好,当然,钱也不能太少了。”石榴忽然愁眉苦脸起来,“若是钱枫还能多要些人就好了,那样你们就不必发愁了。可是他说石头山快干不下去了,为了不给大家惹麻烦,所以他只同意让大哥和石伢子帮着干。”“啥麻烦?”大家齐声紧张地问。“钱枫不让我说,但我放在心里憋不住,他跟我说……”杨氏这时故意跑过来打断她,“石榴,枫儿不让你说,你就不许说!”石榴挑起眉头,“娘,这有啥不能说的,瞒着大家也没啥好处。我跟你们说,其实就是我家钱枫得罪人了,上回不是送好些石头去县里卖么,那些可都是要送到林庄去建驿站的,听说建驿站时好些石头都裂了,还砸死了干活的人,钱枫害怕的是,官府会不会来找他算账,若是将这五十多号坊工全抓起来那就完蛋了!”大家一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觉得这苗头不妙,可别赖着去干活没挣上钱,还反而跟着倒霉被抓进大牢。他们知道石榴是个直肠子的人,是不会骗人的,所以都相信她,然后一窝蜂走了,说还要去别家拜年呢。钱老爹还以为当真,吓得脸色发白,“石榴,枫儿真的跟你这么说的?”石榴见人都走光了,忙摇头,“爹,这是娘让我这么说的。”杨氏坐在那儿得意地吃芝麻糖块,“你个老头子,我不这么说,这么一大帮子的人堵在家里不走了可咋办?”钱老爹吁了口气,忽然又紧张起来,“春节的头一日你就扯谎,会不会不吉利?到时候还得枫儿来圆谎,挣钱了也是个麻烦事,唉。”葛桃花刚才也以为是真的,还在为钱桐去不去干而琢磨着呢,这会子听说是假的,她立马眉飞色舞地说:“能唬一阵是一阵呗,反正二弟有的是主意,不怕。”石榴自豪地附和道:“大嫂说的对,我家钱枫可有主意了,他说他会兵来什么挡……土来什么掩,厉害着呢。”杨氏眉头一蹙,“他说的这是啥玩意呀,听都听不懂,他呀,吹牛倒是在行,且走一步看一步吧。”钱枫家和初喜家算是结了怨,所以钱枫和钱桐是不会去给他家拜年的。这时二喜已经回了他自己的家,受他的爹娘数落了好一顿,怪他昨夜里去陪芍药连家都不回。二喜毕竟是他们的儿子,而且二喜也牢记着钱枫的话不会承认钱是他偷的,所以高氏数落他一顿也就算了,然后摆好吃食等着村里人来拜年。可是等到半上午,村里的人都互相拜完了年,他们家才迎来寥寥的几个人拜年,大多数人家都恶心他们家,不肯来了。初喜和二喜开始还出去一家一家的拜,走半道上被他爹给叫回去了,说没有人来他们家,他们兄弟俩也不必给人家拜了。谁上了他们家的门,他们兄弟俩就去谁家拜,其他的一概不去。二喜他爹本来要去拜那些比他年长的人,可他现在也不去了,嫌丢脸,主要是嫌高氏丢了他的脸。二喜一家子围坐在火盆旁拉着脸,觉得这个年过得太糟心了。二喜突然站起来,“我刚才给祥大爷已经拜过年了,但还没去枫哥他家……”高氏一把将他摁下,“你去他家作甚?钱枫昨日上午丢你大哥的脸,你转眼就不记得了?”二喜嚅嚅地说:“芍药住着他家的棚子,我昨夜也是在那儿住的,若是不去给他家拜年,枫哥赶我和芍药怎么办?”“咱家有地方住,你干嘛那么没志气去住他家的破棚子?你把芍药接回来吧,你哥待有空了去窑子娶个姑娘回来,不会再要芍药的,你放心好了!”高氏气哼哼地说着,她是想起钱枫一家子就有气,若不是钱枫说初喜得了花柳病,也不至于一家子无论是谁走出去,村里都有好些人会躲避不及,生怕染上了病。忽然,高氏尖声咋呼道:“不会是钱枫来咱家偷了钱吧?”二喜心里有鬼,急忙为钱枫开脱,“怎么可能,昨日咱家人都没出门,他哪能进来偷钱?”高氏寻思着也是,便对着三个儿女和她的男人一个个地瞅,感觉还是出了内鬼。二喜他爹始终认为高氏这是在为她自己找借口,他反正是吵不过高氏,便站起来背着手出去了。“你干嘛去?”高氏吼道。“你管得着么?”二喜他爹冷哼了一句,其实他就是想出去透透气,觉得自己这王八当得实在憋屈得慌。钱枫回到家后,杨氏便把刚才家里的情形说给他听了。钱枫过来搂着他娘的肩膀,“哟,我娘不得了了,看来是得了我的真传呀,连这种谎都能编得出来,可为咱家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娘,你这也算给我帮了一个大忙,到时候我的小仙女妹妹出生了,我就送她一个好看的摇篮,上回在县城里看到有卖的,比找木匠做的要好看多了,冬天能捂蓬,夏天能罩账,还能吊许多小玩意在上面玩呢。”杨氏一听到这个就开心,“好,你说话可得算数,不买来我可跟你没完!对了,要买两个,你自己的孩子下半年也要出生了。”石榴撅着嘴说:“那是,钱枫你可不能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给忘了。”钱枫再伸手搂石榴的肩膀,“你放心,这事我怎么能忘呢。”钱枫一手搂他老娘,一手搂他的婆娘,把娘哄好了,婆娘也哄好了,这日子怎么会过得不顺心。钱老爹看不下去了,对杨氏直哼哼,“我是看明白了,枫儿的脾性就像你,歪主意多,还整日没个正形。”杨氏梗着脖子说:“我的儿子像我不好么?”葛桃花见婆婆要生孩子了,弟妹也要生孩子了,到时候忙活的只有她。她用棍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感叹道:“要是我也能再怀上一个孩子就好了。”杨氏一惊,忙道:“可别,最好还是等个一两年吧,否则咱家到时候真的忙乎不过来了。”葛桃花瘪着嘴,这事可不是她想等就能等的事,当然也不是她想生就能生的事,得肚子争气呀。※※※大年初二,石榴要回娘家了,她在前头走着,钱枫跟在后面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好些礼。“石榴,你别走那么快,你肚子里现在有孩子,做什么事得悠着点儿!”钱枫在后面喊着,石榴只好乖乖地停下来等着。“钱枫,你说二喜他家今日分家能顺利么,不会闹出啥事吧?”钱枫嘴里吹着口哨,跟了上来,“你别操心了,二喜你还不知道么,他愿意吃亏,不会跟他哥哥抢,只要有人肯吃亏,这个家就好分。”二喜家确实在忙着分家,本来高氏和二喜他爹还不想这么早分家,可是祥大爷上门了,说他们一家净欺负二喜和芍药,再不分家的话村里人都看不下去,高氏只好勉强同意了。二喜心虚,分家时哪里还敢多要东西,他说只要自己成亲时卧房里的那些东西和几担粮就成了,田地他也只得家里的三成。初喜还没成亲,铃儿也没嫁人,所以还是跟着爹娘一起过,只是二喜和芍药单独分出来。因为芍药不敢再来家里住,她只是过来给公婆拜个年,然后又回后山的树棚了。二喜说他以后挣钱盖房子,所以他打算也搭一个树棚住着,不过他不会搭在后山,因为那样和坊工们住得太近不方便,毕竟芍药是个女人,他便打算搭在祥大爷家的旁边,这也是祥大爷允许的。初喜见弟弟连家里的那间房都不要了,开心得很,立马帮着把东西往祥大爷家里抬。祥大爷的几个孙子见二喜可怜,便帮忙一起搭树棚,希望他和芍药第二日就能住进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至于二喜啥时候能有钱盖房子,他们都觉得是件很渺茫的事。钱枫和石榴已经到了桃花村,石榴一到家就和她娘唠家常,村里还有一些妇人及姑娘过年闲着也凑过来玩。钱枫得去给桃花村的每家每户拜年,现在他对桃花村已经很熟悉了,从东头往西头拜,该称呼哪家为爷,哪家为叔伯,哪家为平辈,哪家小辈,他都清楚着呢。来到梨花家,他见到梨花穿一身大红新妇装、头上又戴着白色孝花,这副不搭调的打扮不说,她还坐在堂屋里,一点儿也不避讳着客人。钱枫不禁纳闷,按理说,镇上的老李家正在办丧事,梨花不得守着她男人的灵前么?梨花她娘红着眼眶说:“梨花啊,你赶紧回你自己的房吧,今日各家女婿都上门来拜年,客人来来往往的,你这副模样坐在堂屋里多不好,这样人家瞧着都觉得不吉利。”梨花腾地一下站起来,把头上的那朵白色孝花往地上一扔,“娘,你现在嫌我不吉利了,当初你和爹明明知道李小郎得了痨病你们还让我嫁,不就是想图人家的铺子图人家的钱么?”梨花她娘恼了,“不是你自己也想嫁么,说他家有钱,能吃得好穿得好,现在怪到我头上来了?”梨花她娘一回头,见钱枫来了,立马闭嘴,然后朝梨花瞪眼,让她回房去,可梨花反而一屁股坐下,根本不管顾这些。钱枫给梨花她娘拜了年,也不打算坐下来喝茶或吃东西,只是好奇地问了一句,“梨花怎么回来了?”梨花她娘心里后悔当初没把梨花许配给钱枫,现在每回看到钱枫都眼巴巴地望着,总觉得钱枫要是她的女婿该多好。钱枫这么问,她也一点儿都不隐瞒,叹气说:“李家说我家梨花克夫,把她赶回娘家来了,……”她还没说完,坐在那儿的梨花便嚷了起来,“他家说我克夫,我就真的克夫了?我还没说他儿子得了痨病会传给我呢,我可不能白白嫁了一回得痨病而死的人,我明日就回去!”梨花她娘直跺脚,“你还回去干啥,他家不是给了钱么?”“我现在成了一个寡妇又不好嫁,那点钱有啥用?再说了,那钱我又花不着,你还不是要留着给三个弟弟?”梨花越说越来气,直接起身出了门,大步往前走。她娘喊道:“你这是要去哪?”“我不等明日了,我现在就回去!我和李小郎可是成了亲也入了洞房的,我若说我有可能会怀上孩子,我看李家还赶不赶我走!”梨花说着这么大步走了,她娘跟在后面追了几步,没追上就算了。她娘知道自己管不了女儿,随梨花作去。钱枫还真是佩服梨花,若是芍药,估计只能等着哭了。他拜完了年就回到石榴家,和岳母、小舅子、石榴一起在灶屋里忙着做午饭。饭熟了,菜也差不多炒齐全了,一家子正要端菜上桌开吃呢,这时钱枫的大哥钱桐却跑了过来。只见钱桐气喘吁吁的,匆忙给石榴的爹娘拜了个年,他便拉着钱枫要往外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家里来大客了,还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钱枫被他哥这般紧张劲儿弄懵了,“哪位大客啊,你先坐下来歇口气吧,又不是天王老子来了,至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