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忘者

我跟爷爷去捉鬼爸爸也还没有睡，他见妈妈扶着脸色煞白的弟弟进门，惊讶道：“你这是怎么了？”妈妈丢给爸爸一个眼色，爸爸便不再询问。妈妈扶弟弟进了他的房间，又给他熬了一大碗生姜红糖水叫他喝下。喝完之后，妈妈问：“感觉好点没有？”弟弟摇摇头。一向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的他，此时却软得像个棉花袋。以前他经常在我面前逞能，冬天用冷水在外面淋澡也没见感冒过。当晚，他发高烧，说胡话，折腾了一整晚。后面有三四天，弟弟一直躺在**起不来，抱着盖了两三层的厚棉被还说冷，牙齿不停地磕出声音。妈妈见弟弟这样，便打电话给舅舅，叫爷爷来一趟。妈妈的电话打完不到半个小时，爷爷就来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条黑得发亮的狗。上了年纪而老伴又去世的老人，一般都喜欢养点什么。在我们那边，老婆婆一般喜欢养猫，而老头子一般喜欢养狗。我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开始养狗的，直到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才知道爷爷已经养狗了。妈妈说，那条狗瘦不拉几，简直瘦得跟螳螂一样，细长的腿，细长的腰，一副饿相。那条狗估计是条流浪狗，突然出现在爷爷家的。爷爷心善，见它可怜，便给它喂了一碗肉汤饭。那狗吃完就赖着不走了。妈妈很不喜欢它，总想把它赶走，每次去爷爷家就打它一次，做出很凶的样子要驱赶它。可是每次无论赶得多远，它都能回来。爷爷却说这条狗是条好狗，难得一见的好狗。妈妈不服气，说，你看它瘦成什么样了？肯定是不讨人喜欢，没人给它吃的，它才饿成这样。爷爷养水牛养了将近一辈子，挑选牛的时候很有讲究，看牛的蹄子，看牛的鼻子，看牛的牙口，能说出很多道理来。每次选的牛确实很听话，又很能出力。但是牛跟狗的差别太大，所以妈妈不信爷爷的话。无论妈妈怎么不信爷爷的话，怎么讨厌那条狗，那条狗还是留了下来。妈妈赶了好几次之后，也就放弃了。但是那条狗从此之后一直害怕妈妈，见了她就躲。爷爷来了之后，就问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有完全好的弟弟将那晚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妈妈又补充说，一个多月前，陡坡那个地方出了一场车祸。当时车上有六个人，五个重伤，一个死亡。死亡的那个人是一个老太太。应该就是弟弟见到的那个。爷爷点点头。妈妈又说，在那场车祸发生后不久，好几个晚上经过那里的人都碰见了站在陡坡下面的老太太。碰到的人不是骑着自行车，就是摩托，再不就是开着车。那晚她正是担心弟弟也碰上，才打电话叫舅舅留他在那边住。爷爷摸摸弟弟的额头，想了片刻，说：“那个老太太肯定觉得六个人就她一个死了，太不公平，所以想找机会回来。”妈妈担心道：“她不已经死了吗？回来有什么用？她不会再找上毛坨吧？”毛坨是弟弟的乳名，妈妈只有当着很亲的人才这么称呼弟弟，在外人面前都说他的大名。爷爷道：“过了这么久还没好，就说明她不会善罢甘休。”妈妈忧心忡忡道：“那怎么办？”爷爷不以为然：“怎么办？那就如她的意，把她带回来呗。”妈妈惊讶道：“怎么可以？她已经死了，是鬼了，带回来会害了别人。再说了，她家里人同意她回来吗？要是她家里人不同意，你把她带回来的话，还不得被她家里人骂死？”妈妈瞥了一眼躲得远远的狗，又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没人要的狗往家里带，自己家里人不好说你。已经亡故的人往别人家里带，你看看别人会不会跟你翻脸！”那黑狗似乎能听懂妈妈的话，立即转了头朝外面走。爷爷对着狗喊了一声：“四眼，回来！”这浑身漆黑发亮的狗唯有眼睛上长了两小撮白毛，看起来像另外一双眼睛。爷爷说这条狗好，第一就是有这两小撮白毛而浑身漆黑。四眼低了头回到原来的地方，还是跟妈妈保持一段距离。爷爷道：“你别小看了四眼。这次我就要靠它帮忙哩。”“要它帮忙？”妈妈瞠目结舌。“是啊。它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自然需要它帮忙。”妈妈还是不信，说道：“看不到的东西毛坨还不是看到了？哪里用得着它？”爷爷摆手道：“不一样。毛坨是晚上看到的，晚上本来阴气就盛，平时碰不到的说不定就能碰到。但是我要去把那个老太太请回来的话，要在傍晚时候做。让她回到活着的地方走一圈，再在晚上十一点之前把她送走。傍晚时候阴气还不够盛，我们想见老太太都不一定见得着，所以要四眼帮忙。”四眼盯着爷爷看，等他说完，吠叫了两声，好像是要随声附和。“老太太家里人会同意吗？我看她家儿女已经在门楣上悬挂了明镜，在墙上画了弓箭，摆明了不想亡故的亲人再进屋。”妈妈说道。附近几个村由于联姻关系，互相都沾亲带故的。因此，某个村如果有老人去世，其他几个村都会每家派一个人，集合起来去亡者家里悼念。妈妈跟着村里人一起去过老太太家，看到她儿女在大门上悬挂了镜子，墙上用朱漆画了弓箭。镜子的作用自然是让对着镜子的人看见自己。亡故的亲人或许留恋生前的地方，说不定魂魄还会回来转一圈，甚至恋恋不舍，不愿离去。但是当亡故的亲人进门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进门只会吓到活着的家人，便会悲伤地返身离去。朱漆画的弓箭则是一种符文，效果很驱鬼符差不多，也是不让亡故的魂灵接近房屋的东西。老太太的家人早早准备了这些东西，自然是不想再见到老太太。亡者，即是忘者。亡了就会被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