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百里云开开了口,看到她再次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喉头哽塞了一下,终是没有再碰她半分。身后床板再次一陷,仿佛带着千斤重担的身子再次躺下来。两人明明是同床共枕,心里却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中间那道不过半寸的距离,却像是咫尺天涯,生生在两人的心中横亘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夜,万籁俱静。妖冶的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对于那一夜的春风一度,对于那一夜之后的种种情形,她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所以在她答应了这个男人的封妃要求,在她以为自己能够好好地面对这个新婚之夜,甚至做一个好好地“新娘”完成所有该尽的义务时,现实狠狠地给了她一棒。原来,不是她以为过去了,便真的过去了。原来那一夜在她的心里留下了那么大的阴影。身后呼吸声沉沉,身后的男人似乎已经入眠,她这才整个人松懈下来,睁着眼,彷徨地盯着那一堵墙。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睡了过去,整个人却仍是处于一种浅眠状态。均匀细密的呼吸声传入耳中,一双清明的凤眸终于睁开,哪里有半分初醒的模样,分明是彻夜未眠。饱含着满腔的思念与患得患失的,那双幽潭般的双眸中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这一次,他没有再强行将她的身子翻过来,只是轻轻地环着她的腰肢。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是能真正安静下来。这般奇怪的感受,竟已是第三次。在他登基前抓了太子引起她百般厌恶的时候,他就只能在她昏迷的时候静静地看着她,那一次他就想,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出现第二次。没想到登基之后,他成了皇帝,将她送嫁西冷,这种情况再度出现,他只能那三个短暂的黑夜中静静凝着她的睡颜,替她上药。一直到现在,这是第三次,却没想到是在他与她的新婚之夜。是不是只有在失去之后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不可失去?掌心触到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心中有一抹无名的妒火在燃烧。他不是圣人,他不能真的做到视而不见。虽说为了保全她的名声,他可以骗了全天下的人,可他始终做不到连自己也骗过去。心里终归是有个疙瘩,这是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这是他们脆弱的爱情中出现的第三者的见证。只要一想到那个孩子出生以后,他每每看到孩子的脸,便会不可抑止地想起他们之间的裂缝,便会被那孩子无知无觉地嘲讽着说“瞧,多么可笑的男人,替别人养孩子”,心里就像是卡了一根刺,不拔不快。也许这个孩子,便是她对南宫萧一生的怀念?翌日。第一抹晨曦照进芳菲殿,带着春日的和煦将温暖洒遍每一寸土地。妖冶推门出去,本又打算在院中坐一个下午,可目光不经意地触及那根朱红色的廊柱,她的瞳孔骤然一缩。回来的这段日子,也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忍看,始终都没有好好地看过这根廊柱,以至于到今日才发现,那一片正红之中竟有些地方染着不太明显的深色,虽也是红,乍一看也不会太过关注,可实际上,那却是曾经的鲜血留下的痕迹,带着墨兰的印记!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报仇,明明知道要对付张如月,靠得只能是那个男人,她的心里却始终过不去那道坎,不能假惺惺地去讨好他来达成自己的某种目的。她是不是,太不该?“娘娘……娘娘……”听到人声,妖冶本能地转过头去,发现来人竟是小安子,惊讶的同时还不免带上了一丝疏离。但凡是跟那个男人有关的人,她都不想太接近。“什么事?”小安子恭敬地垂着头,语气一丝不苟,只是捏着食盘的手指有些发白:“这是皇上让奴才带的安胎药。”妖冶更是诧异,她的安胎药太医不是已经开过了吗?当初知道她不爱喝苦药,为了防止她偷偷将药倒掉,他还特地让皓月寻了些味道清淡柔和的药来制成独属于她的安胎药。可现在他亲自让小安子送来一碗新药,又是何意?“今日的安胎药已经喝过了。”“娘娘,这是皇上吩咐下来的,请娘娘不要为难奴才。”为难?她明明已经喝过药,小安子却强行要让她再喝一次,这代表了什么?而且人家奉的是帝王之命,代表的是那个男人,她有什么拒绝的立场?“小安子……”妖冶沉沉地开了口,平淡如水的面容却给人一种气势高压的感觉,让人不敢直视了去,“本宫不想喝药,你打算怎么办?”接触到她的目光,小安子心里一个咯噔。“娘娘……奴才只是个下人,还请娘娘体恤。”他垂下头,声音恭敬,却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也许到了这一刻,妖冶隐隐有些明白,那根男人为什么没有自己来,为什么又要让小安子强迫自己喝下这碗安胎药。“小安子,把药给本宫吧。”得到应肯,小安子松了口气,正要伸手将药碗递过去,却没想到娘娘是要自己取了食盘,在小安子怔愣的目光中,那抹红色妖娆的身影款款提步,踏出芳菲殿的大门,朝外扬长而去。“娘娘……娘娘……”小安子反应过来,心里第一反应便是“坏了!”他赶紧小跑着追了过去,可谁能想到那个身怀六甲的女子竟端着个食盘还能跑那么快,一开始还只是快步地走,可后来就根本是在用跑的。难道娘娘猜到了那晚安胎药的用处?“娘娘……别跑啊……娘娘……”盯着那抹跑得飞快的红色身影,小安子终于确定,娘娘一定是猜到了,否则怎么可能如此疯狂地怀着一个孩子还跑成这样?霸气狂傲的一片金色牌匾映入眼帘,“御书房”三个大字在日晖下显得尤为夺目。小安子几乎要吐出血来,想到自己将会面对帝王怎样的如刀的目光,心里就是一阵抽抽。御书房中,百里云开长身玉立,手执狼毫站在龙案之后批阅奏章。看到突然闯入的女子,心中微微一诧,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食盒中的药碗,便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而他这一番细小的动作,又恰好落在了妖冶的眼中,于是心中对他的那些猜忌也显得尤为真实。原来,真的是那那样……竟真的是那样!“皇上,这是您给臣妾的安胎药?”她的面容带着笑意,可双腿却已在微微打颤。她面对的是一个帝王,而不是当初那个恩爱了几日的男人,这一点,她怎么就忘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凭什么仗着他对自己好这般有恃无恐?瞧,人家这不是给了你一记最响亮的巴掌!“是。”他别过头,竟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小安子跑到门口,气喘吁吁,看着房中的帝妃二人面色都很难看,心里的恐惧愈甚,可又不敢进去打扰,只好默默地先替二人关上了门。妖冶吃吃一笑:“皇上为何不早些将这么好的药拿给臣妾?五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长。那个孩子,早已成形,此时进补,只怕是为时已晚。”知道他想必已经察觉到自己此时的心境,她也没再拐弯抹角,将“进补”二字咬得格外得重,生生成了一种讽刺。还以为他真的如同萧南那般,真的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这个孩子的存在。甚至为此,她还触动了、感动了、甚至动摇了,却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堵住那天下的幽幽众口,丝毫没有对这孩子的宽容在其中。他只是为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萧南!可是他为什么不在刚刚回东启的时候就将她的孩子夺走?为什么要在她以为她可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亲人之后生生地剥夺她的这种权利?若是不给她希望,不是很好么?可他就是这样,每一次都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甚至,五个月的孩子已经成形,他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如此残忍地杀了那个小生命?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百里云开嗓音低沉着开口:“胚胎初成,皓月特制的药不会给身体造成任何伤害。”特制的药!“那可真是多谢皇上恩典!”她一字一顿。求情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面对的是他,便真的一句都说不出口!无论眼前的人换了谁,她都不会这么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甚至,她愿意为了她的孩子放下身段,去求任何一个人!可是唯有他,他是孩子的父亲,却要亲手将这个小生命从她的肚子里夺走。既然他都不欢迎这个孩子,她又何苦挣扎?那双骨节发白的玉手将食盘“咚”的一声搁在了桌上,妖冶的左手紧紧攥起,右手缓缓地伸向药碗,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眼一闭心一横,干脆地提起碗就放到了嘴边。随着她的动作,百里云开的心里同样是经过了万般取舍与折磨,眼神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当那药碗真正要送到她嘴边的时候,他的心里又像是冒出了一种强烈得想要阻止的冲动,身形一闪,他已行至她的身前。她却突然停了动作,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熟悉的星眸中再不复往日的浓情蜜意,只有这几个月来每每可见的淡漠与眼底深处的那抹怨怼与恨意。“百里云开,今日之事,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他日,你也不要后悔!”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希望你不要后悔!说罢,她就真的作势要喝下那碗黑乎乎一片的药,动作果断得再不见丝毫犹豫。“砰”的一声脆响,百里云开猛地扬手打翻了那碗药,凤眸赤红,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妖冶,你就是故意的。”在这最后的关头叫他的名字,他的心口哭得发涩,疼得厉害,哪里还下得去手!“皇上,您错了。臣妾何德何能,哪里还敢故意做些什么?从今以后,臣妾定当恪守本分,只求皇上能给臣妾与孩子一个安生立命之地,臣妾定当感激不尽!”这番话是她的最后的底线。只要他不再找她孩子的麻烦,无论他想怎样,都随他!百里云开冷冷一笑。又是“皇上”!这女人,果然是知道怎么抚平他的怒火,也知道怎样在最短的时间内挑起他的怒火!“既然这份赏赐已经被皇上失手打翻了,臣妾便先行告退,不打扰皇上忙公务了。”说罢,她竟真就转了身要离开!“妖冶!”他怒吼,嗓音是控制不住的颤抖。前面的红衣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你记住,这份赏赐,不是失手打翻,而是故意打翻。不管你信不信,从今往后,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妖冶弯了弯唇,不语,再次迈开步子,朝那扇紧闭的门款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