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安的府里当夜死了七个人,其中包括那位杨家的姨娘。皇帝叫了杨勉进宫。阴森森的正德殿里灯火摇曳,闪烁得如同鬼火般让人毛骨悚然,杨勉跪在地上足有半时辰,皇帝才放下手中的朱笔,问他道,“你们杨家出了个说就是皇后又如何的女儿,明日,便是你来跟朕说朕是皇帝又如何了罢?”杨勉脸色血色尽失,好一会才抬起头颤抖着嘴唇道,“臣忠君之心,陛下尽知,那女子目空无上,是臣失责,找错了人搭上汪家,冒犯皇后之事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罪臣死罪。”皇帝听后,身体往龙椅上一向,眼睛空洞地看着桌上那盏烛灯半晌,才道,“朕是让你跟汪家搭成一线,不是让你扇朕的耳光的。”“臣……”“退下去罢。”靖皇挥手让他退下,那额间尽是皱纹的脸上满是疲惫,“走罢,杀了你又如何,朕总不能再换个丞相罢。”杨勉不敢再说话,轻轻爬起,腰躬到了底,慢慢地往后退。“杨勉,好自为之。”杨勉听到这话,在门口返过身,又跪下地,重磕了一个头,“臣知晓,谢主隆恩。”待他走后,靖皇低头讽刺地翘起了嘴角,自语道,“你也是,刘靖。”**汪永安因冒上之罪官职被解,被禁卫军抄家,赶出了府邸。善王派人把醒过来的杜氏与三子接到了府中,这厢,汪永安跪在了善王府的面前,只不得半柱香,就被人拖走。王永安写给丞相罪指其兄其嫂,说他们大逆不道,必惹天怒人怨的信,被他的贴心小厮送到了汪永昭手里,汪永昭看过后,仰天大笑了一阵,许久,他才渐渐止住了笑,手揉着额头,对着手中的信纸轻笑道,“娘,你真是在我们汪家阴魂不散,我用命在战场护着回来的弟弟,也走上你的老路喽。”这一个一个,都恨不得他们汪家灭了门啊。“小碗。”当夜,汪永昭叫了怀中的妇人一声。“老爷。”张小碗抬头看他,见他的脸硬得就像块没有情绪的石头,心下轻叹了口气。她抬起头,轻轻地吻了下他的唇,什么也未问,只是说道,“睡罢,明日醒来,你还要带三个孩儿习武呢。”他还有孩子要看着长大,他的节镇还在等他回去,再心情不好又如何,想想这些,有什么坎是越不过去的。“你啊……”汪永昭听着她淡然的口气,嘴角翘了翘。张小碗看着他翘起的嘴角,终是叹出了声,“您呐。”她知他痛苦,因为她何尝不是在痛苦里熬过来的,她知心里极苦时,嘴角会翘起何样的弧度,她本无心安慰,可现下,她知她是定不能忽视了。人真是在被形势逼着一步步往前走。“永安怎样了?”张小碗理了理思绪,还是把话问了出来。“我叫人割了他的舌头,弄瞎了他的眼睛,挑断了他的筋脉,扔在了家庙里。”汪永昭淡淡地说,漠然的脸上没有丁点表情,连眼神也是一如既往地冷酷。张小碗拿手,抚过他眼角流下的泪,轻轻地说,“您哭罢,哭过后,明明便好好对永庄永重罢。”“永重他媳妇不是个好的。”“不是个好的又如何?拘着她就是,别因妇人的过就累了您的弟弟,您找永重好好说说,他定心里有数。”汪永昭未出声,只是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永庄永重都是您的弟弟,我听说他们都是您昔日在战场上一手带大的,您当年是怎样护他们的,今日便怎样护着他们罢,想来,就算你们年纪都大了,但那血脉之情,岂是能说断就断的。”“是么?”“您明日就找他们说说罢。”汪永昭未语。“您也不能因着永安的不妥,便也连累了他们,他们好与不好,您是心里有数的,何妨不按您自己的心意去对待他们呢。”“嗯。”汪永昭闷嗯了一声,把头埋在了她的发间。“你为何不问我怎么要把他弄残。”“您必有您的原因。”张小碗伸手抱住他的头,把他揽在了她的怀里,慢慢地拍着他的背,淡淡地说,“我知您苦,便是怀善,他也是知的,只是不说给您听而已,您不孤单。”她不断地轻拍着他的背,等他睡去,张小确也平静地闭上了眼。**孝堂搬进善王后,进京的危机似褪去了一半。这日,去外为张小碗找婆子的七婆带回了两个年轻婆子,张小碗刚与她们见过面,说了两句家常话,突有一个婆子跪到了她的面前,说她有话要说。第二日清早,汪永昭练完武回来,伺候好他换了衣,她跟汪永昭说,“我想去趟皇宫。”汪永昭微怔了一下,问:“你这是何意?”“为的婉和公主,”她淡道。“她已经疯了。”汪永远想也不想地道。“她现下过得如何?”张小碗低首问。“这不是你该管之事。”汪永昭不耐地道,稍后有些不解,“她这般猖狂,你似是想为她求情?”“唉,她毕竟是皇后的女儿。”张小碗苦笑道。“糊涂!”汪永昭见她承认,当下想也没想,走至桌前大拍了一下桌子,“荒唐,你这是没事找事,你,你这,蠢妇!”见他绕过她去拍那桌,张小碗眼睛便柔和了下来,走到他面前,拿起他拍桌的手小心地抚摸了两下,才抬头与他小声地说,“皇后当年那日见我有那托付之意,老爷,我用她的时候用得彻底,这心呐,便难安得很。”“便是那公主曾想要你的命,你也要帮?”汪永昭甚为好笑,看着这突然慈悲起来了的妇人。“想帮,”张小碗看着他满是讥嘲的脸,脸色平静从容,“因为我有持无恐,因为我知道但凡您活着的一日,您定会护着我一日,来京之前,我还想着为您去死,但到了今日,我已想明白,就算死,您也是要护在我面前的,有您的这份心,我又怕什么?我也不是为了救婉和公主,我只是还皇后的恩情,让她活得体面一些,那便也是皇后的体面。”“那疯公主还是把信送到了你手中?”汪永昭突然明了了。他眼睛顿时微眯了眯,“谁送的?”“您就别问了。”汪永昭便不再言语,这妇人,还当他查不出来么?**跟汪永昭长谈过后,张小碗提了食盒,进了那皇宫。“臣妾汪张氏,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平身。”张小碗抬起头,靖皇看着她,再看着她微笑着而泛起的眼纹,便不由笑了两声,道,“张氏,没料想,你也老了。”“谁人能不老?”张小碗温和地笑道,“皇上瞧着好似也是老了那么一些些。”“坐。”靖皇闻言大笑,一挥手,让她坐下。“是。”张小碗在下首找了位置坐下,把食盒打开,与他道,“按旧时的方子做的,您要是牙口还好,就尝一些罢。”她平静的口气与话里的内容又让靖皇笑了起来。张小碗跟着也笑,“也是臣妇大胆,什么不好拿偏拿了这些,但思来想去,您能什么没有,便让旧时王妃告知的方子做了些糕点,送您来尝尝,不是什么贵重什物,但到底也是臣妇能想出来带给您尝尝的东西。”说罢,又朝靖皇笑了笑。这时大太监在靖皇的眼神示意下笑着走了过来,拿着银筷夹起了几块放至了碟上,躬身夸道,“您真是有心了。”他送了碟子上去,靖皇尝了两块,便颔首道,“这萝卜糕的味甜了点,皇后做的味淡一些。”张小碗在下首也捻了一块尝了尝,随后叹道,“家中孩儿过多,这下手便是舍得放糖,真是甜了一点。”“甜点好,甜点不就是说你们日子过得很好。”靖皇的笑脸冷了些下来。“可不就是如此,”张小碗依然不紧不慢地道,“要是家中汪大人少板些脸,少训臣妇几句无知妄妇,这日子便还能好过上几分。”靖皇听了便又笑了起来,“他还骂你?”“唉,都说不上骂,是训罢,臣妇也确是无知,”张小碗轻叹了口气,轻道,“偶也有不顺他眼的时候。”说她说得甚是淡然,靖皇笑了好几声,抬脚下殿,走至她的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又挥手让起身福礼的张小碗坐下,捏了她眼前的红果糕吃了两口,才道,“这果糕也甜了。”张小碗拿了一块尝了尝,又摇头叹道,“这,大概就是臣妇家大人所说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靖皇哈哈大笑了两声,说道,“你往日见着朕,那嘴闭得紧紧的,便是为着自己出头那日,也是把话说完趴在那就不动了,朕还是第一日知晓,你是如此能说会道。”张小碗听到这低首苦笑了一声,“往日那光景,夹起尾巴做人都来不及,您也知开头那几年,怀善得了您跟当时世子妃的赏,每日想着的便是把银子送出府,让臣妇的日子好过些许。”她的话让靖皇想起了当年善王在他们夫妇面前翻着筋斗讨赏银的事,他笑了两声,摇了下头道,“一晃,许多年了。”“是啊。”张小碗低低附和。“你所来为何事,说罢。”靖皇接过大太监的茶杯,漱了下口便道。套完交情,该说实话了。张小碗垂首轻道,“臣妇跟着家中大人在边漠三年有余了,也前去过沧州两次,曾在境内发现一处枫林,那地甚是神奇,听当地人说,竟是夏凉冬暖,大人见臣妇欢喜,便在那处安了处宅子,那宅子安好也有一年多了,不曾有那时间过去住过,臣妇想着,兴许日后也怕是没有那机缘去了,婉和公主也在云州住着,便想着,把这处当了她的行庄,让她得空了去避避暑避避寒,您看可行?”“婉和?”皇帝哼笑了一声。张小碗知他是不打算要这女儿了,婉和现如今的日子,那送信来的婆子说,连烂竽头都肯吃了,如若这不是皇上的授意,想必那司马将军也做不出来罢?“你是来为公主说情的?”当下,皇帝冷喝了一下,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是。”张小碗盯着桌上碟子半会,见对面皇帝的气压越来越低,她勉强一笑,张了张嘴,道,“有人传了话到了我耳边,说是昔日皇后要与臣妇说的。”“何话。”皇帝脸更冷了。“说,婉和是个不守世俗规矩的,我知是我私心作祟想让你替我管教她,却也知你已负累过多,已无力再肩堪重压了,现只托你,如有一日,她要是拖累了她父皇,败了皇上的脸面,望你能看在昔日情份上,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安然度过下半生罢。”张小碗说到这,垂着头,拿出两封信,一封是给她的,已拆开,一封是给皇帝的,未拆。她把信放在了桌上,便扶着椅子,跪在了地上。“给臣妇的信,臣妇拆了,臣妇眼拙,瞧来瞧去都是皇后的字,臣妇无法,只能进宫见您。”她知皇帝对她恐怕没有表面那般大度,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行事,她做得多,他想杀她的心便更浓。这当口,她还逼他行事,皇帝要是发怒,她也料不到那最终结果。可她不能不来,为自己,为皇后,她只能来,再赌一次。“枫林,那是什么样子的?”许久后,皇帝从信中抬了脸,问张小碗道。“十月,能红透整个树林,就像艳火在疯狂燃烧一般。”“疯狂燃烧?”皇帝笑了,“张氏,你甚会说话。”张小碗头便往下更低了一低。“皇后生婉和那年,便是在行宫待的产,那处行宫,说是有片枫林,她还在信中告知我,待来年等我回来,她便要我去陪她住上一阵。”张小碗见他似在自言自语,连朕都不称,当下头碰着地,一声不吭。“朕未曾陪她去住过,现下看来,却是要让我们的女儿去住了。”皇帝把信小心仔细地收好,才对地上的妇人道,“起来罢。”“是。”张小碗退后两步才站起。见她站得甚远,皇帝也不在意,他又捏了块萝卜糕吃了两口,咽下喝了口茶,才拍拍手,漫不经心地问她道,“张氏,若有一日,永昭反了,你会如何?”张小碗当下便抿紧了嘴。“说罢,说实话,你会如何?”张小碗还是不语。“说罢,莫让朕再说一次了。”“皇上,”张小碗苦笑了一声,“我家大人不会反。”“张氏。”靖皇的口气相当的不耐烦了。张小碗闭了闭眼,只能道,“皇上,按您所说的意思,如若他有一天反了,臣妇是他的妻子,他反了,便是臣妇反了,臣妇还能如何?”“你可以揭发他,你是当朝的仁善夫人,是善王的母亲。”皇帝淡淡地道。汪永昭反了,但只要善王不反,大义灭亲了,他的母亲便还是可以跟着他活下来的,张氏不是个蠢的,想来是明了他话中之意的。“他要是反了,便是臣妇反了。”张小碗摇头道。“呵。”皇帝呵笑了一声,挥挥手道,“你的庄子要给婉和便给她罢,看住她了,要是再让她丢朕的人,便是皇后还活着,朕怕也是依不得她了。”“是,臣妇知了。”张小碗朝他磕完头,方才退下。这厢,她走后,皇帝朝从暗室出来的善王平静地说,“他不再是你一个人的母亲了。”善王在他面前跪下,用手指调皮地弹了弹他的腿,笑道,“当然不再是我一人的母亲了,还有怀慕怀仁呢,您让她怎么答?哪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谁有性命之忧她就急谁,来日要是为了救我,您看她要不要自个儿的命?怀慕有事了,她也便会如此,怀仁也这样,这样的娘亲,皇上,您就莫逼她了。”“调皮。”见他又弹了下他的小腿,靖皇忍不住重重拍了下他的头,“没规没矩的。”汪怀善笑,“便是今日,汪大人也这么说我,改是改不得了,您多担待点。”“他可有反我之心?”靖皇塞了一块他娘做的萝卜糕到他嘴里。汪怀善吃了一块,又伸手从桌上拿了两块不同的塞到嘴里吃完才道,“反什么反,我老子你是知道的,你给他好日子过,他便为你卖命,你不给他好日子过,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是个坏透了顶的老东西,便是我娘要是不顺他的意,他能成天在府里头摔杯子踹椅子,比我家怀仁还坏!”“怎么说话的。”靖皇嘴角微翘,拿脚踢了他一脚。“唉,就平时那样。”靖皇哼了一声,忍不住又捏了块果糕吃了一点,咽下才问道,“你呢,朕可让你失望过?”“您说呢?”汪怀善用手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脸上笑意褪尽,坦然地看着皇帝说,“您别问了,我不想跟您说假话。”“日后还要伤你的心,你要怎办?”“还能怎办,能躲就躲,躲不过就逃,逃不过就过来咬你两口。”汪怀善哼了哼鼻子,用手大力地鼻下搓了搓,“知晓您也不容易,您别太坏了。”“知晓朕不容易?”靖皇笑了,笑得那白发在眼前汪怀善一晃一晃的,晃红了汪怀善的眼。汪怀善再开了口,口气黯然,“南边的蛮夷没那么好收拾,那黑寨十八窑我打了一年也没打进一窑,我要是再去,三五年的,也不知能不能回得来,您好好保重身体,您要收拾谁,来日便是收拾我,也随得了您去了,我也不来跟您求情,但,您什么都可忘,可别忘了许我的太平盛世。”“你父亲太厉害了。”一直笑着闭着眼睛听汪怀善说话的靖皇这时睁开眼,与他平静地说道,“你与你娘,说来靠得他最近,却也还是不知他的深浅,朕不敢保证以后会不会拿他开刀,但朕与你保证,你娘如能真如她所说的不让你的两个弟弟走入仁途,朕便能饶他们一命。”汪怀善听了又搓鼻子。靖皇无奈,“这次朕说的是真的。”汪怀善抽抽鼻子,垂首不语。“不信是罢?”汪怀善苦笑着叹了口气,“怎么信?到时您要是反悔,想必也是有原因的。”“也是。”靖皇笑了一声,他缓了一下,便起身往那龙案上走,嘴里朝大太监说道,“给朕备墨。”大太监忙退下,去备那物件。这时,看靖皇起身往上走得甚慢,汪怀善脸上涌现出了一片悲哀,昔日他心中矫健勇猛的靖王现在成了步履艰难的帝王了。“朕给你写道圣旨罢。”靖皇坐上龙位,沉思了一下,拿过大太监匆忙摆上来的朱笔,便提笔挥墨。片刻,那道圣旨便到了汪怀善的手中,汪怀善看过后,又走到他案下磕了头,满脸肃穆道,“来日,便是您砍了我的头,怀善也定不会怨您恨您。”靖皇闻言哈哈大笑,笑不得顷刻,却又剧烈咳嗽了起来。“下去罢。”靖皇拿袖掩了嘴,朝他挥了下手。汪怀善垂下眼,“您要保重身体。”靖皇呵呵发笑,看着他走出了门,转头对大太监欣慰地说,“他大了,却是未变,刚刚眼睛怕是红了罢?”“您知他不爱哭。”大太监喂他吃了静心丸,又与他道,“您这一举,想来他也是知您对他的情意的。”靖皇笑着摇头,“再有情意也如何?你当他不知,朕是为了幼太子在拉拢他。”大太监见他把话说透,不忍地道,“您又何必说得这般清楚。”“难不成朕对着你都要说假话了?”“皇上。”“他没变,朕变了。”靖皇闭上了有些模糊的眼,他知道,这道圣旨的恩情,善王会还给他的。善王,善王,当年赐他的封号,真是没封错。便是他那娘,也堪称得上仁善两字了,汪永昭那满身血腥到地狱都洗不净的人,不知哪来的运气,娶来了这么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