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熹此次赴任携家眷同往,妻子王氏,小妾林氏、贾氏,并有两子三女随其一同从京城来到徽州。姜熹一行人到徽州后先到府衙住下,王氏打发奴仆收拾屋子,将自家带的被褥窗幔都换上,正忙乱着,丫头来回:“二奶奶,周家来人了。”王氏闻言略一皱眉:“这些乱糟糟的事还没忙完,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话虽这么说,但王氏也不好怠慢,毕竟离京前婆母嘱咐徽州周家是二姑奶奶婆家,要好生照应,并带了一份厚礼叫送去。且王氏嫁到姜家时,姜玉春还未出嫁,王氏对这个性格温顺的小姑也印象颇好,两人相处那几年也没什么口角,后随丈夫到任上,听说公公将这个小姑子许给了商贾之家,还颇为叹息了一番,觉得委屈了她。王氏叫将来人领到偏厅去吃茶,自己换了衣裳便带着丫头到偏厅去了。只见偏厅候着两个老嬷嬷,见王氏来了,都上前请安。王氏笑着让座了,道:“今儿刚到徽州,府内乱糟糟的正收拾呢,若是怠慢了,嬷嬷们可别介意。”有一嬷嬷忙站起来道:“夫人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折杀奴婢了。我们家太太听说大人、夫人到了,原本要亲自上门请安,又怕耽误夫人收拾屋子,这才先叫奴婢们先过来。说等夫人安顿好了,再过来请安。”说着将手里礼单呈上。王氏接了打开略看了看,便笑着放在手边的黑漆香几上,说了句:“太太客气了,我是小辈,原本是该我先打发人请安的。”那嬷嬷忙说了句不敢不敢。另一嬷嬷也起身笑道:“原本我也说等贵府收拾好了再过来请安,只是我们二奶奶听说大人和夫人到了,欣喜的和什么似的,非得打发人过来瞧瞧,又担心夫人带的奴才少,收拾不过来,怕累着夫人,叫我来问问,若是人手不够,只管管她要人来帮着收拾。”王氏闻言惊喜地道:“二奶奶?可是我们家姑奶奶?”那嬷嬷笑道:“回夫人:正是呢。二奶奶同二爷回徽州过中秋。自打听说大人要来徽州上任,二奶奶就惦记着回来多住些日子。说成亲这些年都没见过娘家人,甚是想念。如今好容易和大人、夫人团聚了,可得好好亲热亲热。”王氏点头,也笑道:“我们在家时常也念叨起姑奶奶,姑奶奶为人你们知道的,待人最是和善亲厚,我们家别说太太,就是我们妯娌两个也常念着姑奶奶的好,想什么时候见她一面。这回大哥得了两淮盐运司副使的差事,原本大嫂身为当家主母是不跟着去任上的,但太太因惦记着二姑奶奶,便叫大嫂也跟着去任上,以便好就近照顾姑奶奶。大嫂临走时我还替叫她替我和姑奶奶问好,谁成想我倒比她先见着姑奶奶。”说着又笑了起来。两个嬷嬷也跟着附和,夸赞了一回“姑嫂情谊深厚”的话。王氏又问道:“你们二人可是在姑奶奶身边伺候的?”有一嬷嬷站起来回道:“回夫人:老奴是在姑奶奶身边伺候的。那位是周嬷嬷,是我们太太的陪房。”王氏见状问那嬷嬷道:“嬷嬷贵姓?看着面熟,又似乎不是我们姑奶奶的陪房?”那嬷嬷笑道:“老奴姓王,原本是京城刑部的王大人家小姐身边的嬷嬷,后小姐嫁人,主家恩典,放了还乡。我回了扬州,正巧周府二爷找教养嬷嬷,我便去了,原本是为了调、教妾室,因二奶奶同我原来主家小姐是旧识,又怜我一把年纪,倒时常带我在身边,这回二奶奶回徽州,也带了我回来,一来帮着拘束下丫头,二来亲戚间走动我也方便替二奶奶出面。”王氏笑道:“说起刑部王大人,那还是我堂叔呢。怪道看着嬷嬷面熟,原来是堂妹以前的嬷嬷,看我这记性,半天愣是没想起来。”王嬷嬷笑道:“夫人每日那么多事情要操心,哪里会记得这些小事。”王氏道:“嬷嬷是堂妹身边的老人,如今又伺候我家姑奶奶,可见合我们家的缘分。有你在姑奶奶身边,我和家里太太也能放心许多。我家姑奶奶最是没心机的,以后凡事有劳嬷嬷多操心……”王氏待要说下去,猛的想起周家嬷嬷也在,便住了口,只笑道:“等改日你同姑奶奶来,我再说罢。今儿我这忙乱,也没心情说那些个事。”周嬷嬷和王嬷嬷闻言忙站起来笑道:“是我们打扰夫人了。”王嬷嬷又道:“临来时,二奶奶还嘱咐我,怕夫人带的丫鬟奴才不够。若是缺少人手,夫人只管开口,二奶奶带来好些个丫头,先借给夫人使,就是不够家里还有丫头呢。”王氏笑道:“若是别人我就推了,但是姑奶奶和我不是外人,我便开口说了,我带来的多是身边用的着的丫头管事的,粗使上的人还真不多。管姑奶奶借几个粗使婆子、小丫头使唤,把屋子好好打扫擦洗擦洗,院子、后院也得拾掇一番。待我人手补齐了,就将人送回去。”周嬷嬷忙笑道:“夫人使着就是,家里的婆子多,她们在家也是闲磕牙的。”王氏笑着也没应声,两个嬷嬷见状便起身告辞。这时见一丫鬟从屏风后头捧了两个盒子过来。王氏坐在椅子上笑道:“嬷嬷也知我们刚到徽州,行李东西也没收拾出来,此时倒找不出什么东西好回礼。幸好府宅后院花园的几颗果树都结了果,刚才叫丫头们挑顶尖儿的果子摘了装两匣子,回去拿给太太尝个鲜,只是叫太太别嫌弃简陋。”周嬷嬷、王嬷嬷笑着客套了一番,便随着小丫头从后门出了府宅。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周府果然差管事的送来婆子、丫鬟各十人。王氏忙安排到各院去扫洒,擦拭家具不提。话说王嬷嬷回来正和姜玉春说去姜同知府上的事情,有一小丫头打帘子进来回道:“二奶奶,二门上说有一个同族的奶奶来找二奶奶说话。”姜玉春略一回想,估摸着是周峰的娘亲,前几日周峰和周天海说想跟着去扬州闯闯,可他娘亲惦记着他没娶亲,宁可家里生活的艰难点,也不肯叫他去。那日姜玉春包了好些个礼物让峰哥儿给她娘,还说了改日让她上门说话的话儿,想必这回便是她了。姜玉春吩咐那丫头请她进来,一面又唤人烹茶。不多时,小丫头领了一年约四十来岁的妇人进来,半旧的衣裳虽然不时兴,但洗的干干净净,头上簪着两只银簪子,手里领着四个点心匣子。姜玉春见她进来,忙起身问好,又亲亲热热的叫了声:“嫂子。”峰哥儿娘有些拘束,也忙笑着问了好,又将点心匣子递过来,脸上有些微红:“这是张家铺子的点心,在徽州也有些名头。我知道家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吃家里做的点心,怕外头的不干净坏了肠胃。我一早便去了点心铺子,看着做的,又挑着好的买回来的,给二奶奶尝个新鲜。”姜玉春忙笑道:“嫂子客气了,我也常换个口味吃,又不好叫人去买,倒显得我馋了似的。回头我可得尝尝嫂子送来的点心。”说着便请峰哥娘落座。思琴亲自烹了茶端上来,玉棋又端了点心、果子摆了,姜玉春笑道:“我屋里的思琴烹的一手好茶,嫂子也尝尝。”峰哥娘闻言忙应了一声,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方才将茶盏放下,笑着道:“我平日里虽然很少喝好茶,但也知道烹茶的好坏来,思琴姑娘烹的茶难得的香甜。”思琴闻言一笑,落落大方地福了一福:“谢奶奶夸奖。”峰哥儿娘忙笑道:“不敢不敢。”姜玉春知道峰哥儿娘这次来,必定是为了周峰的事,只是见她局促,也不好提,便先捡了些闲话说,渐渐地让峰哥儿娘放松下来,才将话题慢慢引到峰哥儿身上来。“峰哥儿也算难得的,也能吃苦,族里像你们家情况的也有,但像峰哥儿这么吃苦的却不多。”峰哥儿娘叹了口气:“也真苦了他。说起来不怕二奶奶笑话,我刚嫁进周家的时候,也过了两日好日子,但公公不善经营,家里没几年就落魄了。我家当家的也没什么能耐,守着点田地,能让全家饿不死就算好的了。庆幸的是,逢年过节族里都会帮衬,你们家老爷早些年又拿钱盖了家塾,只要是族里的孩子到了年龄都能去念书,读书的孩子每月还帮衬一两点心书本钱。就靠着这些救济,我才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峰哥儿到了十来岁,他二叔又帮衬银子教他做生意,如今虽然没赚下大钱,但也够家里吃穿用度了。”姜玉春也跟着叹息了一番,又安慰道:“峰哥儿知道上进就是好的,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峰哥儿虽然吃了些苦,但也磨练了他的性子。昨儿他叔叔还和我说,峰哥儿虽然从小就是好的,可前儿看,比以前竟还好了,又有头脑又能吃苦的。”峰哥儿娘笑道:“他二叔向来就疼他。”又道:“自打他二叔回来,峰哥儿就琢磨起跟着他二叔去扬州闯荡的心思来。我说如今咱也能吃饱穿暖,峰哥儿也到娶亲的岁数了,我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攒了几两银子,正琢磨着给他说门亲事呢,谁知他非得想往外跑。其实他出去我也不反对,我知道他是有志向的,可是他还没娶亲,我就担心出去几年又把这事耽误了,一来二去的年纪大了,更不好说媳妇了。”姜玉春抿了口茶,又拿起块点心递给峰哥儿娘,这才慢慢开口道:“其实峰哥儿在家跑营生,想攒起开铺子的钱,没个十来年是不成的,若是娶了亲生了娃,这嚼用花费就更多了。他若还是在家担着货倒来卖去的,不但比以前更操劳了,攒下的钱肯定也不如以前多。峰哥儿也是想到这点才要跟着他二叔出去做生意的。跟着他二叔旁的我不说,又学经验又能学到眉眼高低,况且他叔叔给他的工钱,肯定顶他自己跑生意的几倍。将来他想自己买铺子做生意,他叔叔也会帮衬银子帮着选铺子。”峰哥儿娘忙附和道:“那是,他二叔对他是没说的,就连现在的生意本钱都是他二叔给的。”姜玉春道:“族里的孩子也不少,但让他二叔这么上心的也就峰哥儿一个了,一来峰哥儿是他没出五服的亲侄儿,二来也是峰哥儿这孩子确实不错,是个好生意苗子。可我也知道,峰哥儿也到了该成亲的岁数了,这当爹妈的肯定着急,就连我们也整日想谁家的姑娘合适,好给峰哥儿说个好亲事。”峰哥儿娘叹了口气,抹了把眼睛说:“也不怕二奶奶笑话,其实这亲事我帮着相看了一年多了,这家境稍微好点的吧,瞧不上俺家,嫌俺家穷,三代没个出息儿人。乡下穷人家吧,养的姑娘粗,峰哥儿还瞧不上眼。恨的我常骂他,说你有什么可挑剔的,乡下姑娘又能吃苦又能干活,虽然长的粗了点,可是是踏实过日子的人。他非不干,想找个合眼缘的人。他说这一辈子他就娶一个媳妇,将来即使有了钱也不想那些娶小妾的事。既然要守着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可不得找个合心意的。可即使乡下那些长的好的姑娘,不是被爹妈嫁到有钱人家做小,就是自己眼高想嫁个大户人家,也并没有瞧上我们的。后来我琢磨着要不找个从大户人家做过丫头的姑娘,一来容貌肯定不差,峰哥儿能瞧上。二来性子规矩什么的都是好的,也有些见识,将来两口子也能有话儿说。可虽然我想的好,但这样的茬儿也难找。好些个都是打小就有婚事了的。不瞒您说,现在我还没相应的辙呢。”姜玉春闻言,心中一动,捏了个点心慢慢地吃了半个,拿着帕子轻轻地拭了拭唇瓣,微微笑道:“嫂子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和我说说,我也替嫂子想想。”峰哥儿娘道:“咱家的家境二奶奶也知道,只要姑娘别嫌家里穷,肯踏实和峰哥儿过日子,两口子能和和美美的,旁的我也没啥想法。”姜玉春点了点头说:“我心里有数了,这事我帮嫂子留神。”峰哥儿娘喜的忙谢道:“有二奶奶帮着参谋,定能想个好的。”两人说了这么大会儿子话,峰哥儿娘瞅着天估摸着快到晌午了,便起身告辞。姜玉春忙道:“嫂子吃了饭再回去,反正中午也就我一个人吃。”峰哥儿娘道:“多谢二奶奶留饭,家里头就我一个女人,也没个闺女帮衬,峰哥儿他爹还等我回家做饭呢。”姜玉春闻言只得罢了,使了个眼色让思琴备礼,自己拉着峰哥儿娘又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思琴带着小丫头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抱着几个匣子一块布,自己接过来放到桌上,笑道:“这是我们二奶奶送奶奶的吃食。”一面说一面打开一个食盒,里面共三层:整只的肥鸡、肥鸭、肘子。思琴道:“奶奶回去做饭估摸着也得一会儿才得,如今都晌午了,没道理叫家里人饿肚子。这是小厨房刚做得的,我给奶奶装了一份,奶奶回家只炒两个青菜便可吃饭了,只是奶奶别嫌弃我备的礼粗俗就是。”说着将食盒盖上,又打开一个匣子:八样包好的点心。“这是新做好的点心,我给奶奶一样包了一包,家里吃或者送人都是好的。只是不知道奶奶口味是什么样的,我甜的咸的各包了四样。”又掀开一个盒子道:“这是家里园子摘的果子,倒比外头的甜,奶奶也尝个鲜。”又拿过布来给峰哥儿娘看:“刚开柜子看到的五匹蓝布,二爷不爱这个颜色的袍子,因此这布白放了一年没用。奶奶拿回去给家里人裁袍子或者做门帘子正好能用上。省的白放着,占地方不说,又浪费了东西。”姜玉春见这几样礼虽然过于朴实,但却比燕窝之类的更适合周峰家。思琴说的话又漂亮,让人感觉不出是接济,反而更有亲戚家亲密的感觉。峰哥儿娘自然心里念思琴的好,拉着她的手道:“模样好,心地也好,又会说话,怪不得是二奶奶身边的人。”姜玉春笑道:“哪有这样备礼的,嫂子可别见笑。”峰哥儿娘拍着思琴手笑道:“二奶奶知道我家情形,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领思琴姑娘的情。”姜玉春笑了笑,让思琴送峰哥儿娘出去,又让两个小丫头帮着拿东西送出去。思琴送了峰哥儿娘出去,回来就看见姜玉春在那愣神,便笑着唤道:“这说了一会儿话怎么倒让二奶奶发起呆来?如今饭得了,摆在哪里?”姜玉春笑道:“左右也没人,摆炕上出罢。”等吃了饭,喝了茶,想了句话打发素儿去和太太说,独留了思琴、玉棋、巧书、云画四人在屋里。“如今屋里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了。你们四个丫头伺候我这些年,最和我贴心,我一直和二爷念叨着要把你们嫁给靠的住的人。这阵子我冷眼看着,如今倒有两个人颇和我心意:一个是二爷身边的莫少青,你们也知道他,模样性格都好,又是二爷的心腹之人。二一个便是这峰哥儿了,这峰哥儿家里虽然穷些,可这孩子确实个能吃苦努力的,将来的日子也差不了。再有一个便是家里的管事的周华,人踏实办事也麻利,也是不错的人。或者有我没看到的,你们自己可心意的人也和我说,我给你们做主.。”一番话下来,思琴几个面红耳赤,云画低头道:“自有二奶奶做主便是,奴婢们不敢有私情。”姜玉春闻言笑道:“我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也知道你们不会背着主子做见不得人的事。你们虽然是丫鬟,但也有自己的感情。你们觉得哪个合自己心意,只管大着胆子和我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若是不告诉我知道,错过了好姻缘,将来可要懊恼一辈子的。”玉棋闻言先上前笑道:“我心里中意莫少青,但不知莫少青心里的想法。劳烦二奶奶替我问一问,若是也中意我,我便嫁给他,若是心里没我,我也不强求。二奶奶将来给我选别人就是,我再无怨言的。”玉棋话音一落,还没等姜玉春张口,其他三个丫头都先红了脸了,思琴笑骂着拧了玉棋脸一把,羞道:“这也是女孩子当众说的话。”姜玉春忙道:“我就喜欢玉棋爽利的性子,这事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喜欢谁只管说就是,回头我就叫二爷替你问。若是你不放心,我直接叫他进来问也是一样的。”玉棋大大方方福了一福,笑着站在一边看那三人。三个丫头都红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没一个先开口的,再问,都摆手说心里没想法。姜玉春见状,便停了这个话,叫思琴伺候着换了衣裳歇晌。待屋里没人时,姜玉春拉着思琴道:“如今屋里没人,我便问你:你觉得周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