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她听了十几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此次晟国带兵之人不是新晋骠骑将军袁向么?为何她父王黎奉先也会在此?!此刻她已然入阵,阵破一半,退则亡,进则难免与父王兵戎相见!苏漓目光紧盯着石林外一座山丘上带兵冲过来的黎奉先,远远的,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却清楚的知道,父王此刻心里,已然怒极。不!她必须尽快离开!“顺西北,破坎、艮、震、巽四位。要快!”清冷的声音带出厉色,令众人心头一震。最后一步了!也是最难的一步,成败与否皆在于此!耳边响起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巨石破,阵门开,九个高手同时跃出阵外,阳骁长啸声起,汴军众将士喊杀震天,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站在远处的黎奉先怒声叫道:“给我守住!不许放走一个!”忽尔都恼怒道:“晟国皇帝真是狡猾!表面派出个没有打仗经验的袁向为帅,背地里却有身经百战的摄政王黎奉先坐镇!袁向佯装战败,引我到此瘴气山林,黎奉先在外设下迷阵,果然好计谋!”他满面恼恨,心里却又不得不服。苏漓凝目一看,黎奉先催动战马,已带领大军朝着石林出口包抄过来。他身后的小山丘上,忽然又多了一队人马,当先站着的一个人,未穿盔甲,黑色华服在身,披着一件墨色大氅,宽阔的大帽,将他的整张脸,埋进了阴暗之中,完全看不清样子。不知为何,一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苏漓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右边兵力较为薄弱,我们从那里冲出去。”忽尔都厉目瞅准一处,低声说道,正要挥手下令。苏漓却猛地回头:“不行!走那边山路。”她声音低沉,又疾又厉,俨然命令口气,不容反驳。忽尔都登时一愣,她带人来帮他们解毒,又破阵助他们脱出谷口,本来他是深为感激。可眼下她却放弃突围改走险峻的山路,却明显不智。心中实为不服,不禁皱眉道:“那里没有路!”苏漓冷冷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忽尔都欲要反驳,却被阳骁按住肩膀,只见他目光一闪,轻声笑道:“听她的。”四皇子带头冲向右边山林,汴国将士快步跟上,不敢多言。苏漓飞身跃上山路,快步疾奔,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石林外快马将至的黎奉先,黑甲战袍依然威风凛凛,却面容苍老,再无她儿时记忆中的意气风发,只有满目冷寂萧索。她禁不住心头一酸。不远处小山丘上黑色的人影忽然上前一步,一道锐利而热切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了她。黎奉先见阵已破,汴军突然选择了险峻山路逃脱,一时惊疑难定。底下有人按捺不住,叫道:“王爷!”他冷冷地挥了挥手,看着人群中突然回过头望来的纤细身影,心中久久无法平静。汴军翻上一座险峻高山,晟军竟没有追杀上来,忽尔都才松了一口气。阳骁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漓笑道:“你这一计,着实有些险。不过我还真是佩服你,怎么算到黎奉先不会追来?!”苏漓沉默了一下,“只是运气。”运气吗?也许黎奉先见路势陡峭,怕会中了埋伏,也许,他只是惊异破阵的顺利无阻,不敢妄自再追?阳骁目光闪动,嘻嘻笑道:“好好好,跟着你小王的运气也变好了不少。今天我汴军能顺利脱困,全仗了你的运气了。”苏漓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阳骁也知趣地没有再问。原本不服气的忽尔都,此刻见未损一兵一卒地脱了困,也不再说什么。大军稍作休整,立刻全速往域口进发。赶到域口,已是夜深人静。阳震与众将见阳骁带了忽尔都归来,大喜过望,摆宴犒赏三军。苏漓拒绝了阳震好意,早早回帐歇息。她心思很乱,想自己静静。挽心在一旁默默打量,这些日子以来,小姐的性子是越来越冷,也越来越沉默,心里仿佛竖起一道高墙,令人难以靠近。那一双冰冷,似乎再无半点情绪的双眸,竟隐约透出一丝忧虑的感伤。她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小姐为何事烦忧?”苏漓摇了摇头,沉默不语。挽心目光微微一黯,叹息一声:“此番破阵,情非得已,小姐不必耿耿于怀。”苏漓神色一顿,仍然没有说话。忽然帐外人影一闪,挽心低声喝道:“谁?”没有回应,她迅速看了苏漓一眼,苏漓略一颌首,挽心旋即闪身出了营帐,向那黑影追了过去。帐内又安静下来。苏漓静坐着,回想起白天父王略显苍老的面容,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辛酸笼罩住她的心。从小到大,父王对她视若珍宝,极尽宠爱。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她想学,父王便找来晟国最好的老师教她。而女子必学的针织女红,她却毫无兴趣,父王也从不勉强,一切都依她所愿,唯恐她受半点委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百般疼她宠她的父亲,竟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可以对一个不爱他的女人,默默守候十几年,给她最多的尊重与呵护,给她的孩子最多的宠爱。苏漓抬起头来,帐顶灰白的颜色,像极了一个孤独的老人日渐衰老的面孔。战场无情,生死难料,虽然晟军暂时占了上风,但父王已不再年轻,而汴**力强盛,猛将如云,忽尔都、阳震等人都非等闲之辈。她迫不得已出手破了九门八卦阵,这场仗谁输谁赢实在无法预料!想想她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些人,母妃死了,黎瑶死了,就连静婉姑姑也不在了,她的亲人只剩下父王……绝对不能再让父王出事,她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场仗继续打下去。但要如何,才能阻止?东方泽是要一统天下的霸主,汴国皇帝同样是有野心之人,那萧王阳震更是出名的好战,要阻止这场已经爆发的战事,谈何容易?!夜色深重,苏漓愁眉紧锁,刚一起身,只觉身后营帐微掀,轻风拂过,有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就到了她身后。好快的身形!这不是挽心!苏漓目光一凛,正要开口喝问,身后那人手臂一探就往她肩头抓来!苏漓就势向侧边一闪避开,闪电般旋身,回手便欲拍出一掌。就在抬眼的一刹那,苏漓控制不住瞪大双眼,朦胧的烛光里,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巾覆面,无法辨清五官,可是那双漆黑的,彷如夜空中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眸,狠狠地撞进她的心!东方泽!即便整个天地轰然塌陷,灰飞烟灭,她也不会如此震惊!她根本无法置信,来人竟然会是……他!一直极力想要忘记的伤痛,忽如利剑瞬间劈开她的身体。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却是这样快,在毫无预兆地情况下闯到她的面前……她没有丝毫准备。苏漓几乎呆住了。一定是她破了九门八卦阵引起了他的怀疑,但他怎么也来了边关军营?!脑子里闪过那小山丘上黑色的高大人影,苏漓心底掠过一丝寒意。两军对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这样的身份,竟敢夜闯敌营,不是太自负,就是太疯狂!“你是谁?为何会破九门八卦阵?”他紧紧地盯着面具后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苏漓顿时回神,按捺住心头的震惊,飞快抬手挥灭了烛火,帐内陷入一片黑暗。她疾速退开数步之远,欲与他拉开距离,他却如影随形,疾掠向她,黑暗中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她,想都没想,探手就朝她抓来。她如鬼魅一般,身形急转,飞快到他背后,没有任何犹豫,一记掌刀猛地朝他颈间挥劈而下。他心中惊疑不定,眼前女子的功力,超出他记忆中的人数倍不止,冷漠果断的气息,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又万分陌生。她下手的力道又重又狠,动作快的惊人,没料到他速度比她还要快,回身一手直扣向她的纤腰,一手抓向她劈下的手掌,欲将她拖进怀中。眼看就要被他抓住,苏漓目光倏地一冷,手腕翻转,直拍他胸口而去。帐外月色如皎,男子胸口忽然白光一闪,一枚白玉指环跃入她的视线。苏漓目光微变,掌势一顿,不敢再进。那是母妃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哪敢让它损伤?就是这细微至极的变化,令男子原本犹疑的目光之中,遽然亮起一道惊喜的光芒,仿佛心中的猜疑得到一分证实。苏漓心中一沉,他竟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她?!她立刻变掌为抓,伸手便夺,他却早有防备,出手更快,修长的手指已经抓住了她脸上的面具……苏漓大惊,不得不回手去挡,岂料他手臂一滑,竟将她死死抱住!“苏苏,是……你吗?”这声轻唤,有一丝暗哑,带着难以言说的惶然,仿佛寂夜里梦中绝望的低喃。世间万物,仿佛突然间静止了。漆黑的大帐,静寂无声。唯有面前男子的呼吸和心跳,熟悉得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令她平静了数月的心湖,忽然间不可抑制地荡起波澜。苏漓浑身轻轻一颤,极力想要压制住这种不受控制的感情,而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间,他飞快抱住她滚上了床榻。高大的身躯将她压在身下,他身上独特好闻的清爽气息朝她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人心惊!记忆中熟悉的一幕幕排山倒海般划过苏漓的脑海。曾经的刻骨缠绵,如今竟如利箭穿心,痛苦难当。苏漓用力一挥手,想将他挥下床去,却被他紧紧抓住,握在手心。掌下的腰肢,一如他记忆中的纤细柔软,她的手,他曾无数次地握在掌中,每一分一寸,早已深深刻在心上。他就这样抱着她,不敢放开一分一毫,仿佛怕稍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让他既欣喜又心痛。“苏苏?”他又轻声地叫她,低沉的声音透着嘶哑急切,看着她目光激动难抑。她视线冰冷,陌生得看不出分毫情绪。黑暗中沉默地对视,无声地僵持。她没有开口,他有一分犹疑,松开她的手,果断去掀她脸上的面具,苏漓目光轻闪,趁他分神之际,飞快摸出枕边的匕首,迅速朝他直刺过来。只见黑暗中寒光一闪,雪亮的锋芒,映照着她眸中的淡漠决绝,无情地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不闪不避,仍然向她脸上面具探去,任由冰冷的利刃无情刺进他的手臂,动作不由僵住。殷红的鲜血顺着黑衣流淌下来,一滴滴溅在她的胸前,大片的晕染,像是她心里流出的血,猩红刺目。一阵刺痛掠过心间,苏漓心脏骤然一缩!指间不由自主一松,匕首顿时掉在了**,清冷的亮光,照见纤细的指尖在止不住地轻颤。疼痛使他呼吸渐渐变得粗重,双眼却一瞬不瞬,注视着她的眼睛,手指仍然坚定地抓住了她的面具。苏漓心头一震,如梦初醒,他想摘下面具确定她的身份!于是想都没想,直直地朝他面门扑了过去。温唇压了上来,用力一咬!他浑身一震,眼底涌出无限的震惊、痛楚和狂喜!就在这一愣神,苏漓挥掌疾拍,似乎就要拍中他肩胛大穴,却不料只在闪电之间,被他死死捏住了手腕。几乎是毫无间隙地,他一个凌空翻转,再度将她压在身下。手臂受伤,他的动作丝毫不见阻滞。鲜血淋漓直下,转眼染红半边锦被,他却恍如不觉,仿佛那只手臂根本不是他的,竟然看也不看一眼,只是目光紧紧盯住身下女子的眼睛。打斗之中,他覆面的黑巾缓缓落下,月光下,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孔,一如她并不算遥远的记忆中的俊美轮廓。她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迅速凝固,虽然心里早猜到是他,在见到他的一刻却仍然止不住浑身僵硬,手指冰冷。做梦都不想见到的面孔,此刻就在她的眼前。他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浓烈的血腥气缭绕在空,充斥在二人的鼻尖。苏漓呼吸微凝,一动不动。他低下头来,俊美的脸孔几乎挨上她的面具,近在咫尺的对视,使得爱恨复杂交缠的情绪,彷如一根看不见的细丝,在不断拉扯着彼此脆弱的心尖儿。刺骨的疼痛,渐渐弥漫。纤细的手腕,还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她一双秀腿被他长腿死死钳住,动弹不得。她冷冷地抬头看他,他却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想要指环,跟我走。”低沉的声音,仿佛轻柔的诱哄,丝丝缠绕上女子的心头。苏漓眼底划过一丝冷笑,却依旧没有回应。想诱她开口,她绝不会上当!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奇异的低啸。声调独特,低沉,几不可闻。身上的男子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是收到了外头传来的危险讯息,俊目射出冷光来,抓住她的手却分毫没松。帐外之人见里头没有反应,似是着急了,发出的讯号一声紧似一声。急切地令苏漓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四皇子!”守营的士兵恭敬的行礼声从不远处传来,苏漓面具后的脸色也跟着变了一变。身上的男子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心知今晚无论如何也难以如愿,他迅速拉起蒙面的黑布遮住了脸,深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们很快还会再见。”说罢翻身下床,动作迅捷利落,掀帘而出,转眼便消失在她的视线,没再发出一丁点声音。苏漓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如碎冰迸裂,有片刻的空茫。她静静地躺在原处,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而胸口他的血液却已然冷透,一分一分凝固在她的心口。“什么人?!”帐外两个黑影一闪即逝,阳骁厉声喝问,大步冲过来,却已不见了那两人的身影,仿佛方才所见只是幻觉。“四皇子,什么事?”巡夜的士兵闻声快速赶来询问。阳骁没有答话,空气中的血腥气,没有逃过他灵敏的嗅觉。他心下一惊,看到挽心疾步而回,眼底神色异常凝重。两人不约而同,急切掀帘而入。血腥气扑鼻而来,帐内安静得出奇,好像根本没有人。阳骁当即变了脸色,挽心快步入内,疾奔床前,欲点燃灯火,却听苏漓冷冷喝道:“出去。”挽心动作一滞,阳骁担忧叫道:“小阿漓……”“出去!别再让我说第二遍。”她的声音冷冽如冰,中气十足,不似受伤之人。阳骁愣了一瞬,按下心头疑惑,乖乖地和挽心一起退了出去。帐外,挽心眸光低垂,目不斜视,显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阳骁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命人加强营中戒备。这一夜,似乎风平浪静,可是苏漓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或许从今往后,她都别再想过平静的日子!苏漓用力地闭上眼睛,清楚的知道,现在并非后悔该不该来此的时候,她该想想,下一步要如何应对?天光破晓,黑暗散尽,挽心回帐,苏漓已经起身,并将所有染血的衣物和锦被都已处理妥当。苏漓看起来目光如常,行动之间未见任何不便,挽心微微放下心来。昨晚,她被一名蒙面人引走缠住,对方的身形武功,并不陌生,当时她就有不好的预感。此刻见苏漓不欲多提,心里更是确认了七八分。不由忧心叫道:“小姐。”苏漓正在翻找药箱,头也不回地道:“说。”“晟国今早派了使者前来,摄政王黎奉先约四皇子阳骁见面和谈。”苏漓动作一顿,昨晚她还在想怎么才能阻止这场战争,今早他们就派人提出和谈,是不是太巧了?脑子里浮现出那人苍白的脸,还有他临走前的那句“我们很快还会再见”。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果然,以东方泽的为人,一旦他起了疑心,绝不会善罢甘休!回头,见挽心面色凝重,分明还有下文。苏漓淡淡道:“说下去。”挽心这才叹道:“对方要求小姐必须参加。”“理由?”“小姐破了他们的九门八卦阵。摄政王要求小姐必须参与这场谈判。”果真是这个原因!只怕……提出这个要求的人,并非是她的父王。苏漓从药箱中找出一种能改变声音的药丸服下,嗓音立即变得低哑暗沉。她收起药箱,回身问道:“阳骁怎么说?”“四皇子已飞鸽传书禀报汴皇,想必下午就该有消息了。”“汴皇因为阳璇之死,与东方泽结下深仇大恨,怎么会轻易同意和谈?”苏漓叹息。挽心皱眉道:“听四皇子之意,倒是有心想去和谈。汴**队擅战,但迷原谷一役,他们损失了不少战将,现在需要的是休养整饬。但萧王一直没有表态,此人城府极深,不好捉摸,小姐要小心提防。”苏漓沉默了一下,眼光幽幽望着帐外:“你说……摄政王,为什么突然要和谈?”挽心目光一沉,没有开口。数日后,阳骁收到急报,汴皇手谕写得清清楚楚,竟是同意和谈。和谈定在三日之后,地点在域口城外三十里的当虞,汴国和谈使者为阳骁,各自约定只许带十名随从。汴皇已准许苏漓随同前往。苏漓本该高兴,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两国战事才开不久,未有第三方威胁,也未有一方战败,却如此轻易就能坐下和谈,是否太过奇怪?“当虞是个什么地方?”召来沉门四人进帐,苏漓沉声问道。“我已经快马前去查探过,当虞原本是个小村落,人口不多,村民多数靠打猎为生。后来战火蔓延,村民早已撤走,这次和谈定在村中西北角的齐襄堂。”“齐襄堂做什么的?”挽心疑道。“是村中的祠堂,但建得非常宏伟庞大,前后有四进院,还配有专门的大厨房。想来是村民们聚会的地方。”秦恒取过一个石头,在地上边画边道,“地形我早已查探清楚。画给你们看看。”秦恒不愧为打探消息的好手,一刻功夫就将所有院落房屋位置标注清楚。苏漓越看越觉得有些心惊,汴皇将谈判地点定在这个地方,显然是别有用意。“你们做好准备,与我同去。”她深思片刻,又道:“江元带着药,以备不时之需。”众人应了,各自下去准备妥当。午后三刻,阳骁带了苏漓五人,和自己的随身侍卫五人,一同前往当虞。整个村庄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四下静悄悄的,连狗都没有一只。村头的一家酒楼上,还挂着旗帜招牌,里面堂子很大,依稀可见旧日繁华热闹的模样。苏漓在看到那迎风招展的旗帜时,忽然恍惚了一下。进了村口,一行人直扑齐襄堂,此时祠堂大门洞开,院中铺满了落叶,已经许久没有人来。十匹快马进了院子,阳骁方吩咐下人将马拴好,前后打量着,凑到苏漓面前笑道:“他们还没来,咱们先去寻个风水宝地。”苏漓没说话,眼光在那重重打开的大门间扫了一眼,“约在何处?”“就这里啊。”阳骁嘻嘻地伸了个懒腰,抬脚就往里走,“不知道哪个院子大些,好歹也得能站得下这么多人。”苏漓忽然觉得第三重门外传来一阵风声,微微一怔,连忙跟了上去,拉住他道:“小心。”阳骁咧嘴一笑,顺势牵住了她的手,“好哇,好哇,小阿漓要保护我。”苏漓一怔,连忙甩开他的手,“正经点。”他不以为然地嘻笑,索性躲到她身后去,故作委屈,“我很正经啊,你得保护我。”他明明高出苏漓半个头,此刻却要装作比她还要弱,这情形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跟在身后的人都极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四皇子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一个肃穆的声音响起,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凝固,苏漓抬眼一看,那第三重门内,瞬间闪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身穿将帅铠甲,威风凛凛,须发虽已花白,面色却不怒自威,正是黎奉先。苏漓心头一颤,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波澜,低下头,迈开步子朝他走去。阳骁踏进门内,方才拱手为礼,笑道:“摄政王,久违了。”这一老一少,年纪相差甚远,但身份地位,却旗鼓相当,站在一起,竟说不出的怪异。黎奉先目光在苏漓五人脸上的面具上打转,面色微怔,目光明灭不定。他身后的亲卫队伍,个个身穿黑色盔甲,容色肃穆,精光内敛,显然都是武功高手,而并非普通侍卫。其中一人身形高大,面相普通,看起来似乎毫不起眼,但他双目却犀利有神,苏漓看了一眼,悄悄退到挽心身侧,她微微挪步,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影。“谁是破阵之人?”黎奉先冷冷发问。阳骁眼底冷光划过,“看摄政王的架势,今天不是来和谈,而是来抓人的!”他一撩衣摆,一脚踏上座椅,长臂撑在桌上,居高临下,毫不客气。苏漓皱眉,和谈尚未开始,空气中已经充满了硝烟的味道。黎奉先抬头冷笑,“要和谈当然可以,只要你们交出破阵之人,一切好谈。”“摄政王记性不好,我们汴国猛将如云,军力强盛,是你们先提出和谈,小王才会在此与你说话!”阳骁嘴上笑着,眼光却已经冷了,“数日前,你们设下诡计,令我汴国第一大将忽尔都将军困于瘴气山林,一万多精锐将士死伤过半,这笔账,我们还没跟你们算!”黎奉先冷哼道:“兵不厌诈,战场上厮杀无情,生死有命,忽尔都会中计是因为他自负轻敌,好胜心切,四皇子若不懂这道理,就换个懂的人来。”言至此处,硝烟味越来越浓,显然两方都没太大的和谈诚意。阳骁站直了身子,缓步踱至黎奉先身后,狼一样的眼神射出幽冷的狠意,挨个儿看向黎奉先带来的亲卫,目光定在一人的脸上。那人相貌平平,眼光如常,与其他侍卫装扮一模一样,可是却让人莫名觉得他和他们大不相同。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浑身自有一股气势让人无法忽视。阳骁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盯着他道:“你们晟国率先挑起战事,又提出和谈,小王原本还在想,你们到底要用怎样丰厚的条件,来化干戈为玉帛,是金银财宝?还是城池江山?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小王也曾犹豫是否要帮忙在我父皇面前替你们说句好话,但此刻看来,摄政王似乎并无此意。既然如此,摄政王你也说了,兵不厌诈,小王今日若在此地设下埋伏,将你们一举歼灭。想必也无可厚非吧?!”黑甲侍卫闻言,面色皆是一变,手立刻握住了腰间的剑柄,随时准备出手护驾。黎奉先厉声道:“荒谬,两军和谈乃是两国皇帝达成共识,岂可与战场上相提并论。在和谈桌上伏兵诛杀主帅,此乃背信弃义,小人行径,为天下所不齿!”阳骁目光一厉,“笑话!如果这样就会遭天下人议论,那你们这天下第一大国诛杀使臣的行为又当如何?”被阳骁看住的那名“侍卫”面色不动,眼光却倏然凌厉如冰。阳骁又道:“你们晟国仗着国富民强,目中无人,竟敢当众屠杀我汴国使臣,一百三十人,无一幸免,就连我皇妹……也惨死在你们晟国的皇宫!如此血债,唯有血偿,否则才是真的会遭天下人耻笑!你们如此狂妄,欺人太甚,真当我汴国无人了吗?”说到此处,阳骁突然面色一沉,猛地将桌上酒杯掷于地上,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因这一声“咣当”脆响,惊得满屋煞气激荡。“刷刷”的拔剑声不绝耳语,黑甲侍卫十人有九人利剑出鞘,直指阳骁,锋芒毕露。唯一没有拔剑的那人,目光默默地朝苏漓这边看了一眼,苏漓目光低垂,看不出眼中有何情绪,但是她身躯笔直,不知不觉已按上剑柄的纤细手指因用力而泛着青白的颜色,显然蓄势待发。阳骁的侍卫亦齐齐拔剑,飞快冲过去护住他,两方对峙,怒目相向,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如箭在弦,一触即发。黎奉先终于站起身来,冷冷说道:“汴国公主之死,乃是她咎由自取!你们汴国人野心勃勃,竟然联合战无极,设下连环毒计,妄图利用大婚屠杀我国重臣,分割我大晟江山,实在死有余辜!”黎奉先情绪激愤,恨意难掩,苏漓心中暗叫不好,这哪里是和谈,分明是来算账。要坏事!她抬头朝秦恒看了一眼,他了然会意,悄悄朝出口移动。“你口口声声说昭华毒计害人,可有凭据?!”阳骁咄咄进逼,杀妹之恨,显然在他心里难以消除。“当今皇帝陛下,将她亲自捉拿,证据确凿,她腹中的骨肉也并非我晟皇之子!此事定国太子郎昶亲眼所见,铁证如山!”黎奉先冷笑,又道:“你汴人狼子野心,阴谋败露,死有余辜!”“好个死有余辜!黎奉先!今日此时,就是你葬身之地!”话音刚落,忽然一声长啸,墙头上哗地多出一队人来,手持弓箭,瞄准了黎奉先等人。门外一人哈哈大笑,疾掠而来,竟是萧王阳震!苏漓心底一沉,这场和谈,果真有诈!她怒目直射阳骁,却见他抬头望着皇叔阳震,脸色有异。“原来真是一场鸿门宴!”黎奉先刷地一声拔出钢刀,冷冷笑道:“你汴人全是阴险奸倿的小人!”阳震冷凝了脸,大手一挥,“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众将听令,谁能抓住敌军帅将,本王重重有赏!”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杀声震天。黎奉先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身后十名亲卫立刻围成一圈,将他护在当中。黎奉先忽然抓过一人护在身后,一刀劈开射来的羽箭,厉声喝道:“撤!”而那人神色镇定,分明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双深沉的眼,紧紧地盯着苏漓。苏漓心里怒意翻涌,目光冰冷,为了试探她,他竟然不惜以身犯险,还用她父王的性命逼她动手!而她明知道他目的为何,却无法看着父王身处险境,无动于衷。东方泽,你够狠!一双芊芊素手在袖中紧紧攒住,苏漓纵身一跃,袖袍一挥,强大的气流扑天盖地而去,半空中的箭矢如风中流雨,纷纷偏向,钉入墙边地下,夺夺声不绝。身后四人见状,立刻飞身跃上墙头,听见几声惨叫,已经夺下墙头士兵不少弓箭,将人挥落墙外。一时间局势突变,阳骁面色惊变,上前一把抓住苏漓叫道:“妙使!”苏漓回手将他扣在身前,袖中短剑滑出,抵住他的喉咙,冷冷骂道:“卑鄙!”他却不生气,只对着他眨了眨眼,轻声道:“我可是冤枉的……”没等她回答,他立刻挤歪了一张脸,惨声大叫起来:“不要杀我!救命啊!”己方之人突然反变为敌,一时间,所有人的动作都不自觉地顿住,惊愕地看着阳骁与苏漓,仿佛反应不过来。“放下武器,否则,你们就为四皇子收尸!”苏漓凝气于胸,内力激荡,低哑却浑厚的声音在整个齐襄堂内嗡嗡作响,所有人都不禁心头一荡。士兵们手下一顿,齐齐看向阳震,犹疑不定。四皇子阳骁是汴皇最宠爱的儿子,也是如今汴皇朝仅剩的唯一皇子。就算大敌当前,他们也不敢轻易拿他的命来赌。黎奉先惊讶地看着她,挡在他身前的纤细女子,煞气浓重,声音陌生,但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昨日她才帮阳骁破了他们的阵法,今日怎么又反过来帮他?阳震目光一沉,皱了皱眉,挥手道:“放开四皇子,本王让你们走。”苏漓冷冷一笑,手中的剑不但不撤反而更逼近几分,阳骁的脖子立刻多了一道鲜艳的血痕。阳骁哀叫一声,幽怨的眼神看着苏漓,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抱怨道:“好痛!小阿漓,你好狠心!”苏漓恍若未闻,他又转向阳震,哀声叹道:“你们快退下!想看着本皇子死吗?!”他似乎很惊恐,眼底却流转着镇定的光芒。苏漓不禁冷笑着看了他一眼。黎奉先身后的那名“侍卫”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深邃的眸底,激动和喜悦的光芒交杂闪现。这个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为了黎奉先而不计后果地劫持汴国四皇子?!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站到了她的身后。感觉到身后传来的熟悉气息,苏漓眉头一皱,猛地回头,厉目如剑,冰冷地扫向他,他却似乎笑了一下,目光坚定地站到她的身旁。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她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他的心,才能重新跳动。眼前的危险,在他眼里,不值一提。阳震脸色变得很难看,盯着苏漓,目光沉郁,神色晦暗难明。苏漓直直地回望着他,眼神冷漠狠绝。她就不信,汴皇最宠信的四皇子,谁敢置他性命于不顾!沉默的对峙,令空气紧绷如弦,寂静若死。周围的人,神情都很紧张,是杀是退,只等一声令下。阳震思量片刻,终于挥了挥手,门内门外的汴军似是同时松了一口气,如潮水般统统退了出去。苏漓扣紧了阳骁,沉门中三使跟在她左右,带着黎奉先缓慢朝门口移动,刚一出门口,黎奉先便低声道:“我们的马拴在后门。”苏漓目光一动,“你们的马,怕是骑不得了。”黎奉先一愣,正想说话,却见秦恒掠下墙头,附在苏漓耳边轻语了一句。苏漓脸色一沉,厉声叫道:“萧王!”阳震阴沉的目光扫来,她冷笑一声,“借阁下马车一用!”阳震眼眸微眯,不怒反笑道:“好……好个妙使!”他正欲挥手下令,苏漓立刻道:“让你的人立刻撤出齐襄堂外一里。”阳震冷冷道:“妙使是想为尔等清扫道路,好光明正大地逃出这当虞?!”苏漓冷笑不答,他的面皮**了两下,眼中闪过狠戾之色,“众将听令,撤出齐襄堂!”士兵们立刻快步退走,顷刻间整个齐襄堂安静得仿佛没来过任何人。苏漓带着黎奉先等人出了大门,果然见到一辆四骑马车停在一旁,马车异常宽大,想必是阳震所有。苏漓拖着阳骁一起上了车,众侍卫跳上马车,秦恒、项离驾车,直奔村外。马车内十分安静,苏漓已经撤掉了手中的剑,阳骁歪坐在榻上,神情懒懒的,完全没有身为人质的紧张和自觉。他摸了把脖子上的血痕,目光投在黎奉先身旁的那名“侍卫”的身上,眼神变幻不定。“妙使,你这劫持皇子的大罪,可是要诛九族的。”他似哭似笑地抱怨了一句。苏漓眼光转向车外,紧紧盯着安静得有些异常的道路,没有理他。“敢问阁下如何称呼?”这次发话的是黎奉先,他惊疑难定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打转。------题外话------昨天生病去了医院,没顾上跟大家请假,让亲们白等一天,抱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