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让我离开?”虞子婴眸子深邃粹晶,莹莹难辨地流涌着一种情绪,她琢磨着他动作与行为的意思,像是怕误解了他的含义,她又着重加深解释道:“离开这座康城?”“吼啊啊啊——嗷吼吼吼——”那剥皮怪物佝偻着背脊,一头枯黄的碎毛点缀着头皮上,他身高与虞子婴相当,但他为了保持被线绳扯拽后身体的平衡,脚尖着地踮起时,却生生高出了她半个头。他一双没有白仁,只剩黑仁的黑瞳直直地盯人,直叫人胆颤,更别说是此刻他激动起来,眼珠子脱凸出眼眶,脸上肉瘤随着粗重鼻息一突一突地,颜色由肉粉到深紫暗红,那基本上毁掉的五官,长得纠结成一团,难辨长相,也亏得虞子婴能够认出他来。他无疑是她的族人,拥有腾蛇一族的血脉,且血脉是纯血种,不像舞乐那种被混淆了别的种族的半血统。一切终于能够解释得通了,为何老乞丐会收养宇文子婴,会待她如此亲厚,且费尽心思替她安排身份塞进宇文家,替她找仁厚忠义的桑昆翊当师傅……但同时她亦却陷入一种不可规避的思考,老乞丐为何要装死?还有这十年来,老乞丐究竟遭遇了什么沦落到如此凄无人道的境地?权七叔在这场变故之中又中站于何种立场?“我不会走的。”虞子婴因为思考微垂的眼睫掀扬起来,那两颗如泡在水里的黑珍珠眼瞳一瞬不闪,那冰冷却不刺人,就像凉凉的雪水浸过火烫灼热的温度,汽化了一片雾霭与朦胧。“你如今变成这种样子,我岂会就这样轻易离去!”那一片朦胧与雾霭就像瞬间被跌落零度的冰意重新冰结,那一片森冷网罗着眼前一切事物,她的声音既沉且重,与刚才那风轻云淡的寡淡的语气截然不同,而是带了浓重金属重音的铁锈味道。老怪物嘴里的嘶吼狂叫,乃至推攘她的激行动作倏地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停滞了下来。他傻傻地看着虞子婴的眼睛,那里面不是愤慨与全然不顾的莽撞,而是沉澈与冰粹般的深邃锐利,似能破风斩浪,神挡杀神,佛挡刹佛的强势灰飞湮灭。但下一秒,他却挣扎癫狂得更厉害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乞丐张着那张就像永远合不拢的嘴,或许是他在被剥皮之时,下颌长期处于狂叫嘶吼的状态,如今面部肌肉重长萎缩便再也阖不上了。他嘴里的口水直淌,像负伤的野兽的凄厉的叫喊只能用单字词来表达。他想靠近虞子婴,却又怕一身的污秽沾染了她,就像有一根纤细**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生怕会崩溃,实则他早已崩溃了,若非此时遇着她,他体内的同族血液提醒了他,他恐怕会铸成了一生难以弥补的大错。不,或许他已经铸成大错了,她不该认出他来的,他一个早该死了,消失在她生命的人,如何有面目与她再重逢,他的存在……只会给她带来灭顶的灾祸!“啊啊啊——”走啊,快点走啊,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啊……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回头再头来找他,事至十年他更是绝了此念头,他更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察觉到他没有死,还一眼便认出他来。她的眼神是那样的笃定与执拗,就像摒弃了人类的一切负面情绪与怯懦怀疑,只剩下那令人满心软柔的如钻石般坚定与璀璨。他心头一颤,那属于人性的部分被焕醒,他双唇激烈颤抖,难以自制。“啊啊啊——”“老乞丐,你冷静点,听我说。”虞子婴蹙眉,看他那像是完全疯癫的模样,她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背,他手上的皮肤**出底下的肌理纹路,触之灼热而柔软,就像一块软肉带着令人牙酸的触感。但虞子婴却面不改色,她甚至连眼皮都不为颤动一下,她的强势姿态,与不容忽视的强烈摄人眼神令老乞丐,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僵立着不停地颤抖,却没有甩开她的手,或继续对着她吼叫。“你是我的族人……”就这一句话,便让老乞丐嘴里发出呜咽一声,当即热泪盈眶,但他的眼泪是红腥的血色。从来没有这么一刻确定,老乞丐他已经不是人了!他已经被**害得变成了一个怪物!虞子婴在那一刻,全身就像被激泠泠水过了一遍,浑身透着渗入骨血的寒意,那寒意就像准备拔地参天,鳖掷鲸吞般将四周一片吸纳覆盖,再吞噬殆尽,辗碎嚼溶,毁天灭地!“虽然我并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谁,可光凭这一条,我便不能弃你之不顾。”虞子婴说得很认真,掷地有声:“你曾用乞讨而来的食物养育了我近七年,于是除却族人之外,你亦是我的亲人,你托人教我本领,你替我安排安全舒适的生存环境,于此,你是我的恩人……老乞丐,若你既死便罢,可如今你活着,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地活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像四弦一声如裂帛,狠狠地蹦断锵地一声。“这笔帐!我如何能休,如何能罢,如何能置之不理地转身便走,掉头便忘,你告诉我!”老乞丐完全被她这一番话,与那凌厉的眼神愤怒给震愣当场。连肖宝音都听得满腹心酸,眼眶与鼻尖都泛红了。“告诉我真相。”虞子婴敛了敛胸腔中激荡暴戾的情绪,眸子中的黑色沉澱成更为幽暗的色泽,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老乞丐愕然回神,便甩着削尖似的脑袋啊啊啊地大叫,他动作力度大,拽得四周束缚他的线绳铃声再度一片哗啦啦如雨坠瓷碟,叮叮叮铃铃铃地响起。“你已经阻止不了,我既能觉醒自己的身份,你便该相信,我们的血统意味着,躲避已经不能再解决任何问题了。”虞子婴厉声打断了他。老乞丐显然也理解到她那言而未尽的隐晦意思了,于是他颤颤巍巍着目光,几近绝望与惶恐地切切望着她,嘴唇一阵蠕动,从喉间发出一种哀叹悲伤的音调。虞子婴似受不了他这种目光,微微瞥过视线:“这个责任我已经有觉悟承担了,难道你就是如此轻蔑我这一双稚嫩的肩膀?!”此话甚重,老乞丐自是一阵慌乱,他啊啊啊地摆手直叫,虽然他可能知道虞子婴根本听不懂他在叫什么,可他依旧啊啊啊呜呜呜地不知所言地胡乱叫道,想表达的意思很急切。“这,这位老大伯……”肖宝音听着两人类似鸡同鸭的对话,抿了抿嘴角,便小跑过来,她眼中带着不忍与难过望向老乞丐,刚才她一直于一旁围观,大抵已经适应他恐怖血腥的脸了,是以现在不见刚才的嫌弃与厌恶,只有同情与怜悯。她首先对老乞丐道:“老、呃,老伯,你不同担心婴姐姐,因为现在婴姐姐真的好厉害的,她能打跑所有的坏人,她可是救下我的大英雄,她很厉害很厉害的,你别怕,你告诉她真相吧,她真的很厉害的!”嘴拙的肖小宝说不来太华丽的词藻,于是来来去去就只懂得重复那句很厉害很厉害的,但从她那双睁得大大的,毫无杂质的眼中,所表示的诚意与真挚显然是不容置疑的。接着她又对虞子婴道:“婴姐姐,老伯很担心你,他怕你受到伤害,才让你走的,你别误会他了。”老乞丐听了肖音宝的话后,异常沉默了,接着“嗯”地一声点了下头。而虞子婴看刚才自己一番口舌都劝服不了的老乞丐竟被肖宝音随便“唬弄”几句便点了头,她不由得带了几分寡目相看的眼神看了一眼肖宝音,那一眼中赞赏与若有所思令肖宝音满脸羞涩地垂下脑袋。她双手绞着,那一低头的柔顺乖巧看得虞子婴——嘴角一抽。“你……”虞子婴上下打量老乞丐一眼,或许也明白以他现在这种情况想问话也很难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他手指关节严重萎缩,蜷缩成一堆,已不可能能握笔写字,他又口不能言,也不能准确阐述心中意思……“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再说。”虞子婴审时度势,须臾间便做了一个以目前而言最正确的决定了。老乞丐听了她的话,眼中并没有惊喜或解脱,而是无奈地望了望缚住他身体各个重要部位的红绳。虞子婴当机立断手中寒芒一闪,横切入红绳端,但是其结果却令她失望,却又不出乎意料。那红绳依旧坚韧,根本非一般利刃能够切割断的,那些线绳遍布整个宅庭,细细密密交织纵横,即使费力割断了一条又如何,这据她粗略估计至少也有上百条。想来若非如此容易,老乞丐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他既然能够从灭族中逃脱了出来,并且还带走一名至关重要的腾蛇皇族一道悄然离开,并在这座贫民窟中生存了整整六、七年,这都说明,他并非只是一名普通的人。听舞乐说,腾蛇一族但凡能够成功完成血脉蜕变成人的,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拥有一项独特神奇的力量,她想,老乞丐亦不例外。“啊啊啊——”老乞丐朝着虞子婴摇头,然后猛地将脚掌撑开,他那早已蜷缩成一团的五指原先是垫立着的,此刻却硬是撕裂了长拢成一堆的肉隙,以脚掌着地,他抽搐着面部肌肉,满脚染血地站在地面。肖宝音见此,掩嘴倒吸了一口冷气,满目惊痛。而虞子婴的脸色亦一样难看。老乞丐则就着脚下的血,用那跟老太婆的裹脚一样变异的脚在地面写了几个扭曲生硬的字体。“康、城、危、险,走。”虞子婴对其警告与急切的字体视而不见,她沉声道:“将你变成这样关在这里的人是谁?如今人又在何处?”老乞丐眼角腥红,刚才流落的血泪尚未干,衬得他如鬼怪凄厉可怖。“去、北、疆、国——”他的字尚未写完,只闻他那些线绳上的铃铛突地一阵清脆响起,那似崩地一声伸紧的红绳如琴弦般激烈颤动,蓦地从榕树那厢吹过一阵风,吹过树叶桠隙间时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声音连绵不断。那声音没来由地刺进耳膜,让人忽然间就抖了一下,牙齿不自禁地咬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脏便跟着怦怦直跳个不停。“吼啊啊啊——”随着风声愈冽铃铛声愈猛,老乞丐整个人就开始不对劲了,身上的刚恢复成粉色的肉瘤再度涨成紫红色,由于身子一阵**抽搐,他四脚被线绳扯拉着向四面延伸,就像五马分尸的痛苦,他脚底渐渐离地,狰狞着一张肉团脸,仰天惨烈嚎叫。那一声声惨叫声就像一把刀,狠狠地撕裂了天空,切到了人的身上,让人觉得恨不得要用双手挠破自己的脸颊身子骨才舒服。肖宝音盯着他,脸骇得苍白无色,那娇小瘦弱的身子禁不住发抖后退。虞子婴扫了老乞丐一眼,嘴唇抿紧,小脸板得硬邦邦地,她耳根微动,收到一种环珮无意间轻扣的声音响起,她当即便知道有人正藏在暗处使坏,逼得老乞丐如此发疯发狂。想来,那将老乞丐变成如此的凶手终于要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