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 明晚放下

隔天，宋慧在工作室见到明晚，顿时脸色大变。她一脸惨白，唇色不若往日鲜红，透出死气沉沉的浮白，憔悴的模样，是宋慧从未看到的。“你最近怎么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宋慧关了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关心地问。“昨晚没睡好，有些累。”明晚知道现在哪怕面对最亲近的朋友，她也无法说出口，在她的身上经历了什么样可笑可悲的事。她的声音再无一分活力，原本就为了明家公司焦头烂额，裴煜泽这最后一击，险些把她击倒，可天一亮，她终究还是爬起来了。在节奏飞快的白天，她甚至没时间去为昨天祭奠，悲伤感怀。“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让他们别来烦你。”宋慧扶着明晚坐到沙发上，交代了一句，才关门离开。明晚的身子缓缓滑下，她蜷缩成一团，犹如最无助的婴孩一般紧紧抱着双腿，闭上双目。寂寞从她的眼角溢出来。她关了机，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把那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可惜那些所有画面，像是噩梦一般纠缠着她，只要她一闭上眼，便历历在目。那些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她全部记得，怎么去忘记？！在她发觉自己还有不惧结果爱一个人的能力，在她曾经因为得到他忠贞不渝的感情和欣赏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在她知晓他的秘密情不自禁想要拥抱他孤寂的心的时候，他手握利刃，深深扎中了她的心脏，冷漠地看她垂死挣扎，无动于衷。这一个打击，比任何一次都更严重。她想到此处，突然睁开眼来，抹去眼角的泪水，呆呆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她的情绪看似平静，但内心滚烫，她的身体时冷时热。每一次念着裴煜泽三个字，犹如有人用力挤压着她的心脏，她知晓爱情中有些伤痛难免，两人相爱也不见得能走到一起，共度余生，爱情像是投资，风险不小。可惜，她只是沉静在一出戏里而已，裴煜泽用他惊人的精湛演技，迷惑了她，软化了她，绑缚了她，赢了她。他必定看她，万分可笑可怜，女人一旦爱上，不过是个单纯的傻瓜。明晚，也是不外乎如此。他是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看着她如何主动拥抱他，如何微笑着亲吻他，如何说出那句——“裴煜泽，我来陪你住。”他当时肯定是得意极了吧？！看着她，走入他精心布置的险境，看着她，甜蜜地放下所有理智，看着她，盲目地跃入黑暗炼狱。羞耻和愤怒，苦涩和绝望，深深刺透了她，她浑身上下宛若被千百根针尖穿刺，看不到明显的伤痕，实则痛不欲生。明晚知道今天，裴氏集团会派人来谈判收购的条件，可惜她未战先逃，她无法去迎接所有人惊诧和不懂的眼神。特别是明成钧的。他不太赞同自己跟裴煜泽来往，是她的偏执，让自己伤的那么重。他们都太低估裴煜泽的耐心和坚持，两年了，裴煜泽是有备而来，她怎么能不败下阵来？！她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惧怕回家。一回到家，明成钧还未回来，明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身体实在疲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睡到一半，被刘阿姨的声音唤醒，她为明晚打开空调，细心地交代。“这么热的晚上，小姐闷着被子睡觉，怎么吃得消？”明晚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确出了一身汗，自己穿着裙子倒在**睡着，实在懒惰邋遢。“快八点了，小姐，吃晚饭吧。”刘阿姨说：“再怎么累，也不能空着肚子睡觉。”明晚淡淡一笑，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反驳辩解，俗话说得对，人是铁，饭是钢，而她已经三五日不曾认认真真吃一顿饭了。“刘阿姨，我真是饿了，我洗个澡，马上下来。”明晚随口答应。她是觉得羞耻愧疚，觉得无法在这个紧急关头无法面对自己的家人，但她同样清楚这个世界的法则，没有人需要依靠一个人一辈子。没有任何人，地球还是会转，夜晚再辗转难眠，明日的太阳还是会升起。刘阿姨今天做了几个菜，时鲜蔬菜，配明晚喜欢的鱼香肉丝，明晚一口气吃了一碗饭，食欲很好。“公司的盒饭吃多了，越来越没胃口，还是喜欢你的手艺。”明晚老实说。刘阿姨点了点头，今天却显然话很少，眼底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担心。“先生今晚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呢。”明晚咬了咬下唇，转头望向门外漆黑的夜色，现在，她什么都不想了，只想保住自己的家，不再被流弹波及。没把自己关入房间，明晚放弃躲入乌龟壳，她坐在客厅，从九点钟等到十一点。明成钧终于回来，他没有喝的酩酊大醉，见到明晚安静地坐在家中等待自己，不自在的人反而成了他。他默不作声地坐在明晚的身边，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心事重重，许久不知如何开口。前阵子，明晚跟自己提起，裴煜泽想到家中来吃饭，她极力撮合两个男人改进感情，当然是铁了心要跟裴煜泽在一起。而现在，裴煜泽却玩弄了自己女儿的感情，不但彻底冷落女儿，甚至将主意打到明家公司上来，毫不在意跟明家决裂。在这场感情里面，受伤害的人是明晚，他这个当父亲的，怎么舍得再埋怨女儿一句话？如今女儿最需要的，只是他的安慰。“正好到了退休的年纪，退下来跟老友们打打牌，钓钓鱼，生活才是有滋有味的。人哪，可不能赚一辈子的钱，忘记怎么享受。”明成钧故作镇定地说，笑呵呵的，像是在今天的谈判会议上，一团和气，没有经历任何不愉快。明晚不敢想，明成钧在等待收购公司负责人来的时候，看到是裴氏的人，他是何种心情。哪怕知晓明成钧只是为了安抚自己，才故作轻松无事，她感怀在心，为了不让明成钧继续担心，再难熬的日子，她也只能挺下去。“爸，我们感情破裂，已经分手了，我没想过会连累到你的公司。”明晚说了善意的谎言，一旦被明成钧知晓裴煜泽铩羽回归，只是为了报复她，以前的温柔多情，全都是假的，她已经头痛欲裂，心情繁复，无法再应付明成钧的暴跳如雷，勃然大怒。明成钧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裴煜泽追求明晚，他不太高兴，但现在知道两人分手，他的心情就更差了。他挤出一丝笑，说道。“我的女儿这么优秀，这么出色，谁娶到你才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裴煜泽他配不上你，早点分手也好，你还年轻，告别错的人，才能遇到对的人。”这些话，字字在理。明晚依靠在明成钧的肩膀上，她的眉眼之间尽是倦怠，柔声说道。“是，我们交往了，才发现并不是那么合适，都到了这个年纪，没必要耽搁对方的时间。我们是和平分手。”明成钧闻到此处，握着明晚的力道大了一分，似乎要将自己的精神，注入到她的身体里去。“没关系，没关系……。”明晚半阖着眼，仿佛时光倒流，她成为了那个常常喜欢坐在明成钧肩膀上的小女孩，不管世事如何更改，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只有亲人会包容自己，原谅自己。她无声地笑了，她甚至愿意为了裴煜泽，走出自己保守封闭的世界，不怕被曝光，不怕上新闻，不怕大众把她的身份背景，全部挖出来见光。爱到不惜一切，才是真正的可怕，因为那往往意味着，一旦有所变数，她就无路可退。她的眼神空洞，幽幽地说。“若是公司损失惨重，你不必瞒我，反正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事实再残忍，她也只能亲自面对，能逃到哪里去？！“没有。我就当是把公司卖了，总比破产来的风光，以前那么放不下，一直都是想把公司传给两个女儿的。现在小晨有了自己奋斗的目标，你也开了设计室，留着迟早无人继承，还不如换些现金来的高枕无忧。”明成钧神色自然，语重心长地说。“小晚，凡事都有两面，我们要往好处想。我都这点年纪了，最多也只能再干几年，什么时候退休，真没有什么区别。”明晚抿着唇，沉默了良久，心中渐渐多了一点释怀。“再说了，担子卸了，所有的麻烦都由别人去烦恼，我在家享清福，有什么不好？”她坐正身子，直视着明成钧的眼睛：“爸，你能这么想，我很安心。”“小晚，爸开公司这么些年，总是忙的没时间照顾你们。你现在工作室的事情不多，爸请你出去旅游，到处走走看看，吃吃玩玩，好不好？”明成钧垮下肩膀，一拍大腿，豪气地笑道。“反正那，以后再有什么事，天塌下来，也不用爸来顶了。”明晚会意一笑，明成钧的态度，让她松了一口气。他担心自己失恋之后，心中难过，才会想到要去旅游，忘记一切不开心的事吧。裴煜泽以为她的软肋，只是明家公司和自己的工作室，只要他控制这两个地方，就能控制她。殊不知，她全都可以放弃。一旦她不在乎这些东西，裴煜泽再也无法操控她，再也无法左右她的情绪。她根本不是在意明家公司的存亡，而是在意明成钧失去最后的精神支柱，如今，明成钧都想通了，她何必放不下？她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明成钧可以早些退休，享受自由悠闲的生活。而面对裴煜泽，她不可否认付出了真心，但她不相信，她会傻的对一个处心积虑报复自己的男人念念不忘。一旦她不再爱他，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伤不了一个已经死心的女人。他们两个，手里都紧紧抓着对方的弱点。明晚笑着点头，眼底褪去了所有的悲伤，双手环抱着明成钧，不再理会那些环绕他们的阴霾。“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要去哪些地方？”“爸记得你以前，一直想去西藏，对不对？”明晚一阵心酸，她凝视着明成钧，在他的眼里看到相似的悲伤和怀念，如果母亲没有出车祸，原本答应过她暑假要去西藏，但那年的意外，让明家人好多年之后，沉寂在悲痛之中，不曾举家旅行过。她含泪点头，语气坚决。“好啊，爸，我们就去西藏。”明晚在三日之内，把工作室的事务，跟王琳和宋慧交接，这两人一个可以主内，一个可以主外，至少维持工作室的正常运转，没有任何问题。她不曾告诉宋慧，裴煜泽跟自己已经分道扬镳，也不曾说清楚，到底她要去哪儿旅行。宋慧蒙在鼓里，只是一味地发牢骚。“当老板就是好，能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你也可以啊，等你结婚，我给你批半个月的蜜月假期。”明晚朝着她眨了眨眼睛，一脸慧黠。宋慧眼珠子一转，兴奋激动。“真的？”“我何时骗过你？”明晚拉过宋慧的手，面色凝重，说的很是认真。“我不在的时候，如果工作室产生纠纷，你一定要跟王琳商量，别意气用事。”她并不是未雨绸缪，按照裴煜泽的性子，她不会排除接下来他就会对付她工作室的可能性。不过，没了她，裴煜泽也不好拿这些无关紧要的员工下手，他没有这么多精力，也没这么多耐心。“哎呀，话这么多，搞得跟临终遗言似的。”宋慧不太耐烦，显然，她对别的事更感兴趣。“不过，你到底是去马尔代夫，还是去夏威夷？说老实话，是不是跟裴少一起去甜蜜旅行？”明晚发觉自己终于练就了面不改色，无动于衷的本事，听到这个名字，她没有流露半分紧张和愤怒。她只是浅浅一笑，情绪不曾牵动更多。“我跟家人一起去。不管去哪里，都会给你们带礼物。”宋慧没有挖到更劲爆的消息，有些失望，但见明晚如此善解人意，也不再缠着她。她信誓旦旦，打了包票。“我会给你看好他们的，决不让他们偷懒！”“有你的保证就够了，我走了。”明晚跟她告别。还未走出写字楼，突然见楚北默下了车，朝着她走来，他一看她，笑容温柔和煦，那并不是伪善，而是她最熟悉的干净笑靥。“我正要邀请你参加一个宴会，是好几家设计公司一起组织的。”明晚却没有任何心思，她笑着婉拒。“北默，我马上要去旅行，这两天忙着收拾行李，预约酒店机票，事情太多太烦，这回就不去了吧。”楚北默听到她要去旅行，不再追问，显然他是听到一些风声才来的。明晚这么想，楚北默也算是在高层，裴氏收购明家建筑公司的消息，他不见得不晓得。他的关怀和照顾，已经令她足够安心。“小晚，旅途愉快。”他心中的万语千言，最终只是凝注成这一句祝福。明晚回以一笑，跟他告别。“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是你最忠诚的倾听者。”他深深地凝望着明晚的背影，鼓起勇气，扬声说道。明晚没有回头，却点头微笑，哪怕她跟楚北默已经是左手跟右手的关系，她对他的心没有任何悸动，这也不曾妨碍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明家重回宁静，明晚跟明成钧在家中制定旅行攻略，规划了一条彼此都满意的旅行路线，明晚负责在网上订了往返机票和酒店，虽然忙碌，却很充实。“现在年轻人就是厉害，什么事情都能搞定。”明成钧赞许地说，明晚做事很有条理，效率又高，一点也不输给男人。“爸，往后我们再到国外去。”明晚兴致勃勃地说，明成钧离开了公司，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孤独。或许亲人的陪伴，才是至关重要的。她把最近发生的一切，全都抛之脑后。明晚忙完了，才发现已经到了深夜，刘阿姨站在她的面前，像是有话要对她说。“小姐，你跟先生要去多久啊？”明晚没放在心上，说道。“十二天。刘阿姨，家里就交给你了。”“那是当然的，不过……”她似乎有些难为情，欲言又止。“有话就说吧，你别这么见外。”明晚示意她坐下。“我听说西藏那边的药很有名，对人身体很好，能不能麻烦小姐替我带些回来？我用钱买。”刘阿姨的脸上，闪过一道局促和窘迫。“哪里用得着这么客气？我原本就想好要给你买些礼物。你把药名记下来，我到时候去给你找找，不过这药再好，也不能乱用，你最好这两天先去问问医生。”明晚细心地说。“好，谢谢小姐了。”刘阿姨一副放下心来的坦然神情。明晚心生狐疑，问道。“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刘阿姨在她眼里，算是很有精力的中年妇人，很少生病请假。“不是我，哎，是我的前夫。”刘阿姨叹了口气，垂着眼，心事重重。“他的风湿病一直不好，我想着能照顾一下就照顾一下，他现在的老婆年纪轻轻，吃了饭就出去跳舞，哪里有闲心来为他着想？”明晚讶异吃惊，很不置同，轻声问道。“你们离婚都这么多年了，当初是他出轨，甚至不要儿子，让你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吃了这么多苦。现在，你怎么还对他这么好？”“怎么说，我们也是老夫老妻了。没有那个女人之前，他对我真不错，人都是有感情的——”刘阿姨说出真心话，这些话，足以震撼明晚了。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的性子凉薄，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从不付出一丝丝的感情。但凡遭遇变数，也可以无视一切过往，说得好听，这是爱恨分明，说得难听，这是骨子里的无情。她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我要是跟刘阿姨一样，肯定不会再去理会他了吧。”她做不到那么…。不计较，没办法如此宽容豁达。“小姐跟我怎么会一样？我的运气不好，但这世上的更多人，能够拥有完整的婚姻。小姐，你肯定能嫁给一个好人的。”刘阿姨急忙摆摆手，运气急促，看得出很怕明晚这么作比较。她无声地笑了，双眸染上一片阴霾，其实她的心里没什么安全感，哪怕坠入爱河，她亦不会觉得能跟裴煜泽走入婚姻的殿堂。兴许，她高估自己了，她还没到奋不顾身的地步——这么想着，似乎身上的伤痛，也少了一分。明晚的旅行，如期而至，两人各自拎着24寸的行李箱，前往机场登机。在飞机上，他们遇到一对夫妇，同样是淮海市人，年纪也差不多六十岁了，他们隔着过道而坐，明成钧跟他们一路聊得开心，不乏共同话题，并不寂寞。明晚听他们从子女经聊到工作经历，从工作经历聊到对青藏地区的向往，发觉这对夫妇心地善良，讲话豪爽，并不讨厌。妇人不禁埋怨：“我们呀，养了两个儿子，总说忙忙忙，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们两个都退休了，在家没事，这回实在忍不住了，两个人出来走一走，见见世面。”“所以说，还是养女儿好，你看看人家，不就是爸妈的小棉袄吗？人也能干，一个人开一个工作室呢。”男人对明晚很是赞许。明成钧一脸笑容，自信满满地说。“我这个女儿，真是没说的，从小到大都讨人喜欢。”明晚实在听不下去了，笑着拉拉明成钧的手。“爸，你这么夸我，简直让我无地自容。”妇人盯着明晚看了会儿，突然笑眯眯地问。“既然我们两家这么谈得来，这也都是缘分，我家小儿子还没有对象，你们家女儿也是单身，真是太巧了。不如，旅游回去后，让两个年轻人私底下见见面？”明晚在心中暗暗叫苦，中国的相亲文化，绝对是博大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