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途放弃穿马路,一个人走在路旁,没多久,到了裴珍珠的画廊。由于营业时间要到晚上十点,现在还亮着灯,偶尔有两三人结伴,走入画廊。明晚走在大厅中,这个展示厅中,挂着近百幅画作,大大小小,风格各异。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那幅画,裴煜泽果然送来了,挂在原来的位置。她凝视了很久,她无法否认窗边的这两个身影,不是她脑海中的自己和裴煜泽,他们紧紧相拥,仿佛过去和将来,都不再重要。她的心又酸又苦,紧紧抱着双臂,眼神炽热又酸涩,那种失落,缠住她的身体,她最终只能咬紧牙关,强忍住眼泪。他们分开还不到一个月,她却觉得异常漫长难熬。真的是因为女人怀孕,情绪格外不稳定吗?!她铭心自问。画廊的助手周婷留意到明晚的存在,却又不曾打扰她的思考,直到快打烊,她才要走前一步,被裴珍珠拦住。“这幅画对她很重要,让她多看会儿。”裴珍珠冷冷地说。“可是刚才已经有一位小姐看中,付下了定金。”周婷跟裴珍珠坦诚实情。“她是在这里面投入了很多真感情,否则,看起来如此简单的画,不至于能感动别人。”裴珍珠意味深长地说。“你去问问她,如果不想卖,我帮她留着,她什么时候想来看,都行。”交代了这句话,裴珍珠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周婷跟明晚转达这一番话,明晚却摇头,说道。“卖了吧。”留着这幅画,提醒自己曾经被如此伤害,真实和梦境之间的差距这么大,何必呢?!既然不是幸福,她何苦留作纪念?!还有什么留情的余地?!……一转眼,又是一周过去。宋慧跟李渊在周末前往海边拍婚纱照,非要缠着明晚去,明晚想想自己也有好几年没去看海,不如去散散心,便搭着他们的便车,去了滕海边。海边的马路旁,停了不少车辆,海滩上零零散散有二十来个人,大人孩子都有。“你们要拍多久?要不要我办什么忙?”明晚询问宋慧。“大概半天吧,你看婚纱公司出动好几个人呢,能使唤的丫鬟多得是,不缺你一个。玩去吧。”宋慧豪爽地说。明晚弯唇一笑,却突然看到宋慧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后,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心中有一阵不祥的预感,猛地掉转过头去。果然是裴煜泽。“宋慧你!”明晚想都不想,气愤之极。她竟然自作主张请裴煜泽来,他来了,她还算哪门子散心?她当然不怀疑是李渊,他没这个胆子。除了宋慧约裴煜泽来,还能是谁想出这种刁钻的法子?要不是看在宋慧毫不知情的份上,她真的快要翻脸。“我不是看你们好像很久没约会,所以顺便约了他,好让你们过二人世界。你干吗对我大呼小叫的?”宋慧苦着脸,委屈的很。“新娘,来这边,地点选好了,要开始了!”有个年轻女人站在不远处,朝着宋慧招手。“我不说了啊。”宋慧提着婚纱,笨重地跑了过去。“我来了来了。”李渊笑盈盈地拉过她的手,给她整理着散乱的刘海,眼底尽是温柔。明晚怔怔地望着他们,别人的幸福,更是衬托出她的落寞,她当然为了宋慧高兴,却也有种难以名状的心酸,压得胸口都疼。她抽回了视线,转过身去,差点撞上裴煜泽的胸膛,这才记起,他就站在自己身畔。他那双幽暗深沉的黑眸之中,没有愤怒时候的阴鹜,只剩下难以看清的光华,他必定也是心中有所想法。明晚一言不发,越过裴煜泽的身体,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边的海滩上,人要少一些。裴煜泽紧绷着身子,缓缓跟在她的身后,看她走了一段路,中途弯下腰,脱下平底鞋,赤脚走在沙滩上,他的唇角不自觉上扬,眼神放柔,只可惜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心境变化。她提着平底鞋走在前头,裴煜泽保持三五步距离,并没有话说。他的视线只是凝结在她一个人身上,身畔有孩子在追逐,有男女在打闹,他全都视而不见。她每走一步,金色沙子没到她的脚踝,她抽出脚丫,金沙飞舞,光洁的小腿上仿佛也闪烁着浅金色的珠光。她的衣着依旧简单,白底碎花连身裙,长发没有扎高,任由海风吹着舞动。明晚的心里怕水,没有下海,只是找了一块巨石,坐了上去。遥望着远方的蓝天白云,海天一线,心情渐渐归于平静,可是一回头,却见裴煜泽站在巨石旁,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皱了皱眉头,很快把脸转过去,彻底无视他的存在。她真的想不通,就算是宋慧不知情,稀里糊涂地让裴煜泽来,但他何必来蹚浑水?明知两人水火不容,已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明晚,这阵子我考虑了,我欠你一个交代。”裴煜泽移开了视线,静静地说,他知道,明晚不会原谅自己做的那些事。结束,或许两个人只能结束。“你不必说的这么内疚,就算被骗,我也是自愿的,不是吗?”明晚苦苦一笑,盯着海中某一处,心中一片荒凉。“有一天,爸妈说要带我去百货公司挑选生日礼物,我兴高采烈,心里早就想好了最想要的那个玩具。但突然之间,我找不到一个亲人,从电梯上来的人群,每一张都是陌生的面孔。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会,只会哭,以为被亲人遗弃,再也回不到家,那种心慌绝望的感受,实在太不好受了……以后,我可以轻易买下任何一个世界限量版的公仔,拥有珍藏,但我知道,我分不清自己最想要最喜欢的是其中哪个。我已经不在乎过程,只在乎得到的结果。”裴煜泽依靠在巨石上,他的目光落在远方,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遇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我心里会有点怕,怕得不到,更怕得到后失去。”明晚听到的故事,是裴煜泽跳过被绑架,被关在黑暗的仓库中,被抽打虐打,被装在麻袋丢入垃圾场的那些过往。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发觉竟然沁出一手的汗,原本打算无动于衷,可惜这些话,她无法继续铁石心肠,冷静忽略。“两年前,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里,还有想要某个人的渴望。因为太想要,一直想得到。也许在你看来,这种感情太扭曲,太窒息。而她的拒绝,她的无视,她的漠然,加剧了我的痛苦,我以为我不再爱她,我只恨她。”裴煜泽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眸,却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是说给她一个人听而已。“我用报复的名义去接近她,摧毁她的防备,每每离成功近一点,我就越是犹豫不决,患得患失。但我无法容忍自己遗忘,不容许自己半途而废,最后还是把我们的关系,逼到了绝路。”明晚听到这里,指甲深深陷入手心之中,她的眼眶发烫,心里也像是被灼伤一般。“是我一直忽略了,我那么想要她,她未必想要我。”裴煜泽眉头紧蹙,他低声呢喃,犹如自问自答。“如果这次我不是抱着报复的目的而来,她又会接受我吗?”明晚咬着唇,并未回答。他低头笑了笑,有种无可奈何的意思。“明晚,我遇到的是最好的你,却没有让你遇到最好的我——”明晚的胸口像是裂了一道缝,仿佛那颗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一滴滚烫眼泪,坠落到她的手背,她急忙往裙子上擦了擦,当做不知。“你……就当做是做了一场噩梦吧,裴家的事,裴家的人,往后再也跟你无关。”裴煜泽故作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他眉心紧蹙,眼前的那一片蓝,压下心中蠢蠢欲动的情绪。言下之意,他不会再来找她麻烦。言下之意,他会亲手结束这场报复。言下之意,他主动松手放开对她的爱恨情愁。言下之意……明晚的脑海之中,一片从未有过的慌乱,她有些怀疑,是否裴煜泽真的如此坚决?待她抬起脸,却看清那双黑眸之中雾蒙蒙的,她胸口闷闷的疼,她不会看出那是泪光。他的情绪,已经无法掩饰。他的动容,她无法当一个睁眼瞎,假装没看到。她突然心好痛,一阵阵地揪着,甚至不敢大力呼吸,她在他的眼里看到追悔莫及,眷恋惆怅,那些东西太沉重,压得她就快要崩溃。裴煜泽转过身,事情走到这一步,不太意外。在他的报复计划里,让明晚爱上他,他抽身离开,就是最后的结果。然而,他没有预见过,自己离开之后,竟然会发生这么多事,每一件,都让他痛恨自己曾经的偏执。明晚从巨石上站起身来,她眼看着裴煜泽越走越远,那种别离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狠狠揉捏着她的心,也许,她不得不承认,不管什么时候,裴煜泽都比她走的快。他爱上她,跟她求婚,被她拒绝,他尝试着挽回,不想彻底错过她——而她,居然也开始感同身受。那种看着对方远走,心中发酸,哪怕知道追出去不见得能拉住对方,却还是放下身段去挽回的无奈和坚决,只因一旦错过,两人便形同陌路。对于当年的裴煜泽也是如此吧,他从不放下尊严,去恳求一个女人,这种行径或许是他所不齿的死缠烂打,可是如果不死缠烂打,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似乎有一点点懂了。她相信,他的确爱过,那不是虚情假意。而当年,她的态度,她的决定,她的淡漠,也曾经在裴煜泽对这段感情的执着上,重重踩了一脚。她什么都想不了,只想从巨石上爬下去,然后呢,然后她想做什么?!明晚的脑海中,尽是困惑,不由得分了心。巨石下边,长满了潮湿青苔,她一手抓着自己的鞋子,一手攀住巨石棱角,脚跟晃在半空中,探了好久,才踩住一块凸出的石角。彭。裴煜泽一点也不意外明晚没有喊住他。让明晚吃尽了苦头的人,可是他自己啊,他怎么可惜心里的失落和难过,将空荡荡的心填满了,他突然听到身后巨大的水声,停下脚步。他莫名地转过去,刚才那块巨石上,却没有明晚的身影。远方,海浪翻滚而来,他似乎在海里看到一抹白,他眼眶一红,冲到海边,不顾一切跃入海中。“明晚!”他的心里,有一个慌乱的声音,呼喊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浪头,把想要伸出头去的明晚,打的头昏脑涨,她昏昏沉沉,喝了好几口咸水,身子不停地被卷向更远更深的地方。她还有一丝残存的意志,记忆像是碎片,在脑海中沉沉浮浮。她记得那年,母亲突然出了车祸,整个世界都变得冷清寂寞,她看到大片的水域,就开始害怕,不能前进,只能后退……她的记忆跳跃的很快,突然想起在裴家,被裴煜泽恶意推入游泳池,等她醒来,他已经在旁边守候。“在我面前落水,算你的运气好,你掉在海里我也能救你上岸,再说我及时给你做人工呼吸。”有人这么骄傲地自夸。呵,她现在,是真的掉到海里去了……意识越来越薄弱,像是体内的力气,一分分地抽走。找到了。裴煜泽对自己说。他在海水之下,找到了明晚,她身上的白底碎花裙子,在水中舞动,长发弥漫,宛若人鱼公主。可惜她紧紧闭着眼睛,双手展开在身体两侧,早已失去神智。他的心,扎出隐隐刺痛,再也顾不得想什么,张开双臂,把她拉到怀中。无奈溺水之人,会把最后的救命稻草缠住,他废了不少力气,才勾住她的脖颈,努力托她上去。现在最紧要的,就是让明晚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手握住她的纤细脖颈,逼得她只能仰起脸抬起眼看他,他面无表情地吻上她的唇,冷静又疯狂地吞噬她的温暖气息,手掌暗暗用力收紧,她呼吸困难,渐渐窒息,泪珠缀在长睫上,泪眼婆娑,是一种绝望的美态。她似乎早就预知,自己会死在裴煜泽手里。她要死了吗?!喉咙口的那只手,突然松开,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是一个梦。明晚的梦境,支离破碎,待她缓缓睁开双眼,才发觉自己已能呼吸,眼前一片模糊情景,刚才的梦……是真是假?!她轻轻咬唇,仿佛唇边还有那个人留下的气息。她这才发觉自己躺在沙滩上,海水不过漫到她的脚尖,而她环顾四周,却看不到任何人,甚至,看不到他。裴煜泽很快跑回来,他刚从去自己的车里,拿了件西装外套。见明晚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他敛去眼底的担忧,为她披上外套。现在是八月中旬,天气很热,但她落水,他还是担心她受凉。毕竟在海边,海风太大。明晚低头不语,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湿了,裙子贴在身上,她马上裹着西装,遮住身子,不是因为毕露的身体线条而不好意思,而是不想让裴煜泽察觉她的小腹的变化。而她的动作,落在裴煜泽的眼里,却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和抵触。他静静地看着她,喉头紧缩,无法成言,连吐纳……都痛。裴煜泽浑身湿透,海风拂过,他的心一阵寒意。他没有俯下身,没有再拉近彼此的距离,只因这一切,哪怕他再想,在她看来,也只是……多余。他扬起唇角,勉强地说,装作风轻云淡。“别再皱眉头,你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他算到了很多结果,却没有算过自己重蹈覆辙,却心甘情愿地选择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段纠缠了几年的感情。只因,他不想再让明晚困扰,不想再把自己的情绪强加在她的身上,不想再因为裴家的关系而剥夺了明晚的快乐和笑容。而这阵子,每回看到她,她都是面无表情的淡漠,她紧锁眉头,脸色淡淡,眼中的嫌恶,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和折磨?!何尝不是一种酷刑?他知道,过去明晚就算不爱他,至少从未有过这种表情,而现在,他裴煜泽已经成为她眼里最想要躲开,最可怕自私的人了吧。他对自己,也只剩下唾弃。他是…。卑鄙啊。如今,没有任何可能了,他总该还明晚一份宁静吧,何必再让她难过,让她气愤难消?!明晚的手,紧紧抓住身上的西装,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庞,可惜海水倒灌进她的口中,却不曾灌入她的耳朵。否则,她为何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我对你的爱,只是我一方面的感情,是一厢情愿,对你而言,不过是负担,累赘,不过是自私地想要占有而已。”他逼自己移开视线,免得让明晚无所适从。对她的沉默,他早已习惯。裴煜泽扯唇一笑,眼神透露出无可名状的苍凉,刚才在海水里,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就算一度要被她拽入海底,他也不曾松开。他甚至有过那种破釜沉舟的念头,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他都希望跟她一起去。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抱着明晚了吧。他不是没想过挽回这一切,但,他生生压下了这个念头。说不上来,心头涌上来那阵又酸又苦的滋味,是什么。矛盾的情绪,不是没有过,这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像是两个巨大的力道,从对立的方向拉扯着他,要把他撕碎。但他说服自己,就算只有一次,就算是最后一次,也别再为明晚选择她要走的路了。“你跟宋慧说实话吧,免得下次她还邀我来,坏了你的兴致。”他低声笑,笑容浸透苦涩,他怕要是还有下一次,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念,会想再来看她一眼。不如,就从源头上根治,免得事情变得更复杂。是啊,她不想再见到他,只会尴尬。她真心地这般想着,酸涩之意却窜上了鼻腔。“以后,离水远一点,别再这么不小心了。”裴煜泽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放不下。他默默地笑了,低声说道:“明晚,再见。”明晚不知道如何形容听到“再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为何心口一阵紧缩,她神色淡淡地望向裴煜泽,他一步一步踏在沙滩上,回到沿海公路上,背影很是寂寞。她把脸埋到自己的双膝,直到此刻,她的感知越来越清晰,周边却像是一瞬间暗了下来,无形的黑暗包围了她,她裹着这一件西装,雪纺裙子贴在身上,脸上的水珠还未变干,从巨石上滑下来落入海中,被海浪卷到深处,她都不曾那么惧怕。而现在,她不知如何抵御心中的寒冷,明明是八月份,她却觉得像是身处寒冬,像是落入冰湖,全身微微发抖。她在沙滩上坐了整整三个小时,直到宋慧跟李渊前来找她,她身上的裙子已经快干了,但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