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糊里糊涂地跨出自家厨房的门,屋外是初夏午后灿烂的阳光。亮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五月回头瞧了眼门内,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娘亲忙碌地生火的背影。现在所看的一切是真的吗?可是就在刚才,她还在那个朝北的小屋子里,坐在满地冰冷的血泊中,看着娘亲一动不动的身子,想哭却哭不出来……所有那些黑暗可怕的过去,不像是梦啊?娘亲回头见她还杵在门口发愣,笑道:“今天月丫头是怎么了?要是平时早就奔得没影了。是不是眼睛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说着娘亲有些担心地放下手中的秸秆,朝着五月走了过来。五月瞧着娘亲的脸,眼睛一下子酸酸涨涨的,眼泪又要涌出眼眶来,她怕娘亲担心,急忙扭头向着外面跑去,一边叫道:“没有,没有不舒服,娘亲,我去找王家哥哥玩了。”五月站在门口时,背着光,叶程氏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听她这么一说,便放心地回到灶台后面继续生火。五月一直奔出了自己家的院子,到了院门外,才慢慢止住步子,向周围看去。是的,眼前是熟悉的景象,直到十岁之前,她都住在这个地方。住在舅舅家里时,她一直想念着这个叫王家村的地方。再后来,到了那个男人的家里后,她就再也不想了,她觉得想也没用,她回不来了。迈着短短的小腿,顺着熟悉的小道,向右穿过一条小土路,就到了王成的家。五月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她此时还有些迷糊,不知道该喊:“王家哥哥出来玩啊!”还是直接进去找他。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亲热地问:“月丫头,发什么呆呢?”五月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瞧,就是王家哥哥,比她高出了老大一截,以前天天带她出去疯玩的王家哥哥。王家哥哥奇怪地问道:“月丫头,你今天是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五月忙摇头:“没,没有,王家哥哥,我们去玩吧。”王家哥哥挠挠头,十岁的孩子那有什么心思去琢磨事情,听到去玩,立刻就开始想要到哪里去玩了。王家婶婶原来在院子里头编竹篓,听见他们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便喊道:“成子,我让你今天去镇上卖竹篓子的,卖得了多少钱啊?”王成听到王家婶婶的声音,脸色突然变了,急忙跑进院子,灰头灰脑地小声说道:“我,我背着竹篓子的时候被人撞了一下,掉在地上压坏了好几个……”王家婶婶有些急了,这家里本来就不富裕,靠着农闲时,编织些竹篓子去卖钱来补贴家用,这半大小子干农活也靠不上他,就让他去卖竹篓。今天带去的可是她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抽闲一点点编出来的,要是卖得好,能换五十多呢。她站起来一把捉住王成的手臂:“你拉住那个撞你的人了吗?有没有让他赔钱给你?”王成的头垂得更低了:“没有……”王家婶婶见他背后空空的,又问:“那后来全卖完了?卖了多少钱?”王成没说话,从胸口摸出一个小布包。王家婶婶抢过来,打开一数:“怎么就这么点?”王成小声说:“好多都压坏了,有个老伯说这些篓子没人要了,我卖不出钱的,他好心把篓子都买下了。”王家婶婶那个气啊,心里又怨得慌:“他哪里是好心啊?你这傻小子啊,压坏那几个拿回来娘再修整修整又和新的一样了,你倒好,好的坏的全让他拿去了,才换了六钱!哎……”说着说着她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庄户人家爱惜东西,钱财方面更是勤俭,这五十多钱,也不是个小数目了。五月一直怔怔地看着他们说话,眼看着王家婶婶那神情,猜到接下来她该会狠狠地罚王家哥哥了。往常王家哥哥闯祸了的话,王家婶婶常常会罚他不许吃饭,但他这回闯的祸可不小,说不定会罚得更厉害些。她跨进门,用稚嫩的声音,软软地求道:“王家婶婶,你不要难过,也不要骂王家哥哥啦,月丫头帮你编竹篓子,下次和王家哥哥一起去镇上卖,好不好?”王家婶婶扯起袖管内侧,擦了擦眼睛:“婶婶怎么能让你来编竹篓啊。不过月丫头说这话,婶婶爱听,等你长大了就做我们家成子的媳妇儿,到时候再和婶婶一起编竹篓啊?”她回头看了看王成,又道:“还是月丫头懂事,成子,你比月丫头大了四岁,到现在还傻头傻脑的,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王成不敢搭腔,闷声站在一边。王家婶婶虽然心疼那几个竹篓子,到底是个心胸豁达的女人,被五月一求,想着这傻儿子也不是故意闯的祸,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她拉过五月,摸摸她的头,问道:“月丫头,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懂事啦?昨儿个还和成子玩得一身泥巴回来呢。”五月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现在她还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明明是这六岁的身子,但自己心里的想法却是十四岁的。王家婶婶也没多想,她自己只养了个小子,以为女孩子早慧些也是正常的:“月丫头就在王家婶婶这里玩会儿吧。我们家那个傻小子闯了这么个大祸,这几天可不能再放他出去疯玩了。”说着狠狠地剜了王成一眼。王成心里已经偷着乐了,只是这几天不能出门玩而已,比起饿上好几顿,那是极轻的惩罚了。五月在王成家呆了不多久,就耐不住要回家了。她觉得和王成玩不到一起去了,而且她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在做梦?从进入这个奇怪的梦开始,经过的时间越久,她心里越是慌,她怕自己突然就会醒过来,又回到那个满地是血的黑洞洞的小房间。她拼命地跑着,奔回到自家院子门口,跳过门槛,再奔到厨房门口,瞧见娘亲好好地在灶台边炒菜,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五月喘着气,小小的胸膛快速地起伏着,两眼怔怔地瞧着娘亲。娘亲往锅里撒上点盐花,再用锅铲翻炒几下,把碧绿的青菜盛到碗里。她的脸被锅里腾上来的热气熏得红润,耳边的几丝头发有些汗湿,弯弯地贴着脸颊,嘴角挂着丝浅浅的笑容。这……也许不是个梦吧?五月在心里暗暗念道,如果这是个梦,她永远都不想醒过来。叶程氏放下菜碗,抬头瞧见五月回来了:“月丫头,去喊你爹爹吃饭了。”爹爹!她好多年没有见到的爹爹。五月急忙转身,向爹爹平时给村里人看病的那屋奔去。如果爹爹没有死,如果爹爹还活着……她冲进那间带着淡淡药香味的屋子,扑面而来的熟悉气味,让她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穿着青衫的熟悉身影向她转了过来,就算两眼含泪,她也不会看错那张脸,那是她的爹爹。叶昊天正在收拾药箱,只听门口那又轻又快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跑过来喊自己吃饭了,笑眯眯地回身,却看到小丫头的眼睛里含着泪,不由得吃了一惊,几步跨到门口,将她抱了起来:“是谁欺负我们家的月丫头了?丫头告诉爹爹,爹爹收拾他去。”五月一把搂住爹爹的脖颈,摇摇头,轻声道:“都是厨房里的烟不好,害得月丫头眼睛酸酸的。”在舅舅家和那个禽兽家的经历,让她早早地学会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情绪。在这个越来越真实的“梦”中,她要装成六岁的月丫头,让这个“梦”延续下去,最好永远都不要结束。·晚饭很简单,红薯和糙米混合蒸熟的饭,一碗炒青菜,一碗萝卜汤。但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和乐融融地吃着。爹爹喊娘亲“青莲”,说着白天看诊的琐事。娘亲喊爹爹“天哥”,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微笑。吃完晚饭,叶程氏收拾桌上的碗筷,叶昊天对五月说道:“月丫头,今天我们先不捉迷藏,爹爹和你玩个好玩的游戏,如果你玩得好,爹爹就陪你捉迷藏,好不好?”五月记得这一天,知道爹爹要教她认字了,便用力地点点小脑袋。她从六岁开始,跟着爹爹学了四年,那时候贪玩,不够努力,虽然认了不少字,《三字经》、《百家姓》甚至《论语》、《孟子》之类的经史也背过不少,但写起来就常常出错,字迹也不好看。这一次,她想要认真学,她想要看到爹爹赞许的笑容。叶昊天十分震惊于五月的聪慧,那些简单的字,她一教就会,没一个会认错,这一个晚上,短短的一个时辰里,她竟记住了几十个常用的字!只有几个笔画特别多的她搞错了。而那几个搞错的字,也是五月故意记错的。她不敢让爹爹知道她原来就认识这些字,生怕爹爹生疑,追问起来,也许“梦”就会醒了。·这天夜里,叶昊天一直对妻子念叨着,五月是如何如何聪慧,他要多花些时间教她。叶程氏轻轻笑他宠溺女儿:“她一个女孩儿家,再聪慧也是要嫁人的,学了这么多,也没有用的地方。”叶昊天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可惜了可惜了是个女孩,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是个可造之材啊。”他想了想又道:“就算是女子,多学点也是好的,知书达理又通晓医术,将来找婆家也容易找个好人家。”叶程氏笑道:“月丫头才六岁,天哥你也想得太远了,已经在想替她找婆家的事了?”叶昊天也笑了:“是我想远了。”叶程氏递上温热的毛巾,又替他解开头上的发髻,拿木梳细心地梳理顺:“天哥,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起早看诊呢。”叶昊天擦完脸,等着叶程氏也洗漱完毕,将她拉到怀里,轻轻道:“我们来生个男孩儿吧,以后也好照顾月丫头。”叶程氏嗔道:“也不怕吵醒了月丫头。”叶昊天道:“隔着两道门呢,听不到,何况那丫头早就该睡着了,这会儿怕是在做梦和王家哥哥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