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冉隽修完全不提那天五月跳下马车的事,非但不提那事,他连话都不说一句,反而靠在车壁上假寐起来。连石砚也往座椅上一倒,呼呼睡起大觉。五月松了口气,慢慢放下了心中那分莫名的紧张。因为被冉隽修一行跟着,她昨晚并不是在玉佩洞天中休息,而是睡在客栈里,夜里她一心想着要早些出发,便睡得警醒。这会儿车中闲着无事,摇摇晃晃地她渐渐也有了困意,只是毕竟在人家的马车里,她可不想当着两个大男人的面睡觉。为了忍住困意,她便要找点事情来做。为了轻装赶路,她只随身带了水和路上吃的干粮,不过作为医者,她始终随身带着炮制好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此时闲来无事便正好切药。她在椅面上摊开一块干净的棉布,铺上一张洁净的厚纸,摆好一个小巧的铡刀。接着打开装药材的包袱,取出一整支人参来,先用一把精巧却锋利的剪刀剪下参须,再用小铡刀把参切成薄片。马车摇晃,她切得很慢,但借着铡刀另一侧可调的挡片,她耐心地将每一片参片都切成了同样的厚度。将这支参切完之后,她将参须与参片分开用纸包好。接着她又铺上一张纸,取出几块润透的白芍,用铡刀将它们切成比人参更厚一些的片状。各种药材该切片的切片,该切段的切段,马车摇晃,让她的工作变得缓慢而困难,但她只当打发时间,也就完全没有心焦或是浪费时光的感觉,等她把炮制好的药材全部切完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包着药材的纸包,每一个的边角都稍加折叠,成不同的形状,也就是她和爹爹看了才知道,这乍一看起来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纸包里,每一包分别是哪种药。这原本是她因为自己过目不忘才用的偷懒法子,不过药铺和医馆开得久了,爹爹也记住了这些小小的暗号,只要瞧见外面折叠的样子,就知道是哪种药材。五月在掌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纸包,出神凝视了许久,她想起了往日与爹爹在药铺医馆里那些自在惬意,时有小小纷争的时光。有一次为了一个疑难病症父女两人争辩了大半天,最后还是不欢而散,然后两人各自去翻找医书,旁征博引,总之是非要说服对方不可。到了最后,两人共同商讨出一个治疗方案,倒是颇有奇效,最终还将那人的病因找了出来。五月想得出神,一双细长弯眉时而轻皱,时而舒展,到了最后,想到爹爹看着那痊愈的病人时满足的神情,她脸上不由浮起一个温暖的微笑。·冉隽修为免五月窘迫尴尬,待见她坐下后便闭眼假寐,同时轻轻踢了石砚一脚。石砚虽然常常说话不经大脑,但人并不笨,被冉隽修踢了一脚后,见他假寐,便也识相的倒下大睡起来,不过他倒不是装睡,而是很快就真的睡着了。冉隽修靠在车壁上,本来也是闭着眼,却听五月坐着的位置并不安静,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他还忍着不去看,怕是万一她以为自己两人睡着了,正在整理身上衣物。若真是这样,他看了就太无礼了。然而到了后来,已经不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了,还有卡擦卡擦、克哒克哒有节奏的声音不断传来,不似整理衣物的声音。他终忍不住好奇,微微半张双眸,瞧瞧她到底在做什么。原来她在切药材,难怪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药味。他本来微张眼眸,怕她瞧见自己装睡,那就有些尴尬。后来却见她一门心思全在手上药材,便彻底张开双眸,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切药。放在平时,冉少爷那有什么兴致看人切药,只是车上无事可做,无话可聊,只是装睡未免太过无趣,他心道自己也就看着解解闷而已。她低头一刀一刀地切着,双眸凝注,心无旁骛,这种神情他在另一人身上也曾看到过。那是他大哥读书的时候,常常会有的专注神情。他幼时最喜爱做得一件事之一,便是趁他大哥专注读书时悄悄走到他背后,然后“哇”地大喊一声。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大哥惊得跳了起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笑得捶地,直到眼泪都迸出眼角都停不下来。之后他便常常这样去吓唬专心读书时的大哥,每次都笑出了眼泪。母亲为此嗔怪不已,说这到底有什么好笑,又劝他别影响他大哥读书。他置之不理,后来父亲知道此事,把他叫去教训了一顿,举着戒尺狠狠打了他的手心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挨父亲的打,为此还委屈得痛哭了一场。那时他还幼小,还未生那一场大病,他还可以那样纵情的笑与哭。到了后来,被叮嘱千万不可以被惊吓着的,便成了他自己。不可以狂喜,不可以暴怒,也不可以伤悲。父亲再也没有对他说过类似“你看你大哥如此专注读书,你长大以后也要如此勤勉。”这样的话,母亲总是怕他累着,这事也不许他做,那里也不许他去,总是要他在房里歇息。父母再也没有对他严厉过,只因为他们对他没有任何期望,“你只要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好,其他事一样都不需要你做。”这是他们从未说出口的话,他却在十多岁时就已经懂了。她把那些切好的药材用洁净的厚纸一一包起,包完之后,每次都会在纸张的边角上折叠几下。他微觉好奇,留心观察之下,便发现不同种类的药材,她折叠的方式与次数都会不同。于是,在旁人看来完全一样的药包,她却能一眼从中找出自己所要的药材。看到她托着最后一个纸包出神,脸上表情生动,冉隽修嘴角亦带起一抹浅笑,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偷窥到小秘密的感觉。·五月把所有药材包用棉布裹起来,再放入包袱里扎好,觉得肩膀脖颈都酸胀无比,掀帘看了看外面天色,原来已经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扭动脖子活动手臂,动作做了一半却突然想起这车内并非她一人,她切药太过专注,非但忘了时间,也忘了车内还有冉隽修和石砚了。她赶紧把手放下,往冉隽修的方向看了看。幸好他还在睡,脸上表情柔和,嘴角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在做什么好梦。石砚也还在沉睡,微张的口边还有疑似口水之物在亮晶晶反着光。五月暗中松了口气,赶紧把她因为刚才双臂上伸而上移,此时在胸腹上难看地拱起的衣衫整理好,再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药切完了,她也没事做了,此时已近中午,她也觉得有些肚子饿了,便取出昨晚买的馒头吃了起来。冉隽修装了半天睡,虽然五月极为专注,车内空间狭小,他若是动作一大,五月眼角余光就能看见,因此这半天他基本都维持着一个姿势,此时早就腰酸肩麻,索性动了动手臂,然后睁开双眸,坐直了身子。五月瞧了他一眼,又继续专心吃自己的馒头。冉隽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今晨出发得早,再走小半个时辰,就会路过一个小镇,不如到镇上吃饭吧。”五月啃着馒头默默不语,和冉隽修同行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尽快到达京城,但是也有麻烦就是她必须晚上要住宿客栈,这于她来说是本非必要的开支。而她所种药草卖掉的话,虽然可以勉强维持吃饭与住宿的费用,但她还要考虑入京之后的食宿费用。京城开支想必更为惊人。所以她在饭钱上是能省则省。冉隽修见她低头不言,知她所想:“叶姑娘不用担心费用问题,既然我承担下了此事,自然不会叫叶姑娘再在食宿上面破费。”五月还是啃着自己的馒头,她不想欠他太多人情,这一路上过去半个多月时间,难道都让他请吃饭?若是换做以前冉府并未查封的时候,她倒不会和他客气,毕竟爹爹的事情与他多少有点关联。可是他现在家道中落,恐怕也无多少余钱可以像以前那样挥霍,更何况他此去赴京,还要在京中“活动”,那些开销才惊人。此时他也更需要省钱。若是让他请吃饭,说不定他为了面子还要摆起少爷的谱来,不肯节俭。冉隽修不知五月所想,只当她是还在生气,不想领自己的情,心中暗笑她性子太倔,倒也不再劝她。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小镇,停在一家饭馆前。石砚被冉隽修踢了一脚,“啊”了一声,从沉沉好梦中惊醒过来,看看四周。“下车吃饭。”冉隽修说完便下车了。石砚“哦”了一声,急忙跟着他下车,下车走了几步,突然止了步子,挠挠头有些迟疑地问道:“少爷,叶姑娘怎么不下车吃饭?”冉隽修本想说她不一起吃,转念一想改了口道:“你去喊她吃饭。”石砚便回到车边,站在车外喊道:“叶姑娘,下车吧,到吃饭的地方了。”五月本想等他们进了饭馆,自己便可以进入玉佩洞天休息,却突然听石砚的大嗓门在车外响起,不由得吓了一跳:“我吃过馒头了,你们去吃饭吧。我等你们的时候在车上歇会儿。”石砚却不肯就走:“叶姑娘,一起出门就该互相照应,我们吃饭,让你自己一个人啃干馒头可不是个事儿,你快下车来吧,不然我也不去吃了,你给我一个馒头,我也吃馒头。”五月无奈,只能道:“我已经吃饱了,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只想歇一会儿。这样吧,中午就算了,晚上我再和你们一起吃饭,好不好?”“那你说话快要算话,要是晚上还是啃馒头,我就也陪着你啃馒头。”石砚是个实性子,非要得了五月的肯定答复,这才进入饭馆,四处一张望,见冉隽修和竹笔已经在一张小桌边坐下,他便也过去坐下,对冉隽修道:“少爷,叶姑娘说吃饱了想睡会儿。不过她答应了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冉隽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心中苦笑,石砚说的话她倒是挺能听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