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直谨记爹爹的话,医者父母心。病人不管病情是轻是重,多少都有些郁闷烦躁,脾气也就难顺,觉得吃药没有效果拒绝再服药的有之,认为大夫没本事看不好的有之,自暴自弃不配合治疗的亦有之……可是不管病人如何闹脾气,作为医者不能和他们一般,因一时之气而不顾医者的责任,还是应该尽量劝诫病人继续治疗,这是从医者的良心,也是做人的道义。所以尽管冉隽修看不起她,她却不能就此不顾他的病情。她也知他虽然家道中落,却还想撑着一份面子,既然他把她的食宿费用都抢着付了,她便以替他继续治疗作为回报,若是把药交给竹笔石砚去熬,那两个小厮不一定做得来生火煎药之事,怕是药还没煎好,水先烧干了这类事会层出不穷。所以她还是好人做到底,就替他把药也煎好,送上门去。第二天一早她还怕冉隽修因为讨厌吃药而把药倒了,趁着他不在时特意叫过石砚来问:“冉公子昨晚把药喝了吗?”石砚笑嘻嘻地道:“全喝完了,从来没喝得这么爽气过!”石砚这一脸笑容让五月莫名其妙,冉隽修喝了一碗药,又不是就此痊愈了,他笑得这么开心干嘛?她疑惑地问道:“石砚,你有什么高兴事儿吗?”“少爷都停了快三个月的药了,昨天才又开始肯喝药的,我当然高兴了。”五月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了悟,三个月前……不就是冉府被查封的时候吗?难道他不是因为讨厌吃药,而是因为药材的价格太贵,他已经承担不起每日服药的支出了?爹爹开药是因人而异,他在药方里开了人参、龙骨等高价药物,是因为当时的冉府完全承担得起,人参大补元气、复脉固脱,龙骨则起镇惊安神止心悸之效。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冉府财产全被查封,还需上下打点,用度肯定捉襟见肘,所以他停了药。想想也是,都喝了好几年的药了,又怎会因为讨厌而突然停药呢?五月再见冉隽修时,眼睛里就带了几分同情之色,心想自己药田里人参倒是种了,目前看来还需多种些。至于龙骨,那都是土里挖出来的古物,有人偶然挖到了便去药铺卖,可不是她能种得出来的,虽然她这里有些备用,却不够他天天服药所用。好在龙骨可以用牡蛎壳代替它的大部分功效,她还可以扩种人参,一路上找药铺用多余人参去换钱买龙骨。冉隽修倒被她的眼光看得莫名其妙起来,感觉略有些尴尬,便轻咳一声道:“昨晚上的药,谢谢了。”他自己停了药的事,已经有将近三个月了,连母亲都没有注意到,她却察觉到了,还特意去煎了药送来,让他不喝也不行。昨晚的这碗药虽苦,却让他心里暖暖的。这似乎是五月第一次听到冉隽修对她说谢谢,吃惊之余也有些欣喜,虽说她只是出于道义,却不代表她不喜听到病人的感谢之言。她微笑道:“冉公子不必客气,昨晚你抢着付了食宿费用,我这也是投桃报李。何况爹爹说过,医者父母心……”听到她说只是投桃报李,只是出于医者的良心才为他煎了那碗药,冉隽修不由自主地烦躁起来。不待她话说完,就冷声打断了她:“叶姑娘口口声声医者父母心,然而你擅自离家,就不担心你母亲为你而忧虑焦急吗?”五月本来心中对冉隽修的感观有所改变,却不料他不但出言打断,还语带讽刺,不由得生了气:“难道我什么都不做,守在家中陪着娘亲苦苦等待爹爹的消息,她就不会忧虑焦急了吗?何况这一路上我都会报平安回家的。”冉隽修哼了一声道:“你从家里出来时,就不曾想过吗?若是路上出了事怎么办?”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呢,还是无知者无畏好呢?她天真而执着,若是认定了一件事,便一定要去做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做到。五月心道我有玉佩洞天,自然不怕出什么事,这是她无法说出的秘密,但她面对冉隽修不愿落了下风,便微微扬了一下眉头道:“这一路上有冉公子在,我还怕出什么事吗?”“原来叶姑娘离开家时就想好要赖上我了。”五月也知道冉隽修就是说话刻薄,本性并不坏,只是他这句实在过分,她哪里赖着他了?到底是谁赖着谁?不是竹笔恳求,她怎会上他的车?她又不是他家的奴仆下人,也不用依靠他才能到京城,何必天天看他那张冷脸,受他的气!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她才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呢:“冉公子,五月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赖上谁,从现在起就各管各走吧,五月就不耽搁冉公子去京里活动打点的要事了,告辞。”说完五月便起身一步跨至车门边,伸手掀开车帘,只见车下土石飞掠而过,才记起马车此时跑得正疾。她扶着车门想要喊竹笔停车,左臂却突然被紧紧握住,并被向后拉了一下,耳边听到冉隽修叫道:“小心!”冉隽修见五月扶住车门以为她要跳车下去,那天她就是不等车停稳就跳下了车,可那天车速不快加上石砚及时收住了马缰。要是今天这车速她跳下去,必然要摔伤的。他情急之下便顾不上守礼,伸手拉住了她。没想到五月就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地把手臂往回抽,同时叫道:“放手!”冉隽修没防备她用力如此之猛,一时没有拉住她,五月便因为惯性往车门外直摔了出去!这个时候不容冉隽修再想,他全凭本能反应向前疾跨一步,伸左臂搂住了五月的腰,同时右手疾伸,去勾另一侧门框,却抓了个空。此时他自己也没了可以借力的地方,便被五月倒下去的那股力扯着,两人一起向着车下急掠而过的土石路上摔了下去!“少爷!”石砚比冉隽修的反应稍慢了一拍,此时刚刚扑了过来,便一把抱住了冉隽修,把他拉回车里,连带五月也被冉隽修抱着拉回了车里。这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前面驾车的竹笔只听到车里三个人一迭声的“小心!”“放手!”“少爷!”的呼叫,急忙拉缰停车,一边回头问道:“怎么啦?怎么啦?”他不知后面出了什么事,担心之下,等不及回答已经把头伸入车内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所见却让他目瞪口呆!只见叶姑娘、少爷、石砚三人都倒在地上滚作一团,最上面的是叶姑娘,她脸朝下趴在少爷胸口,少爷在中间,仰面向上还揽着叶姑娘的腰,最惨的是石砚,被少爷压在身下,此时一付龇牙咧嘴地痛苦表情。竹笔见少爷似乎没什么事,好像还颇有艳福的样子,就赶紧把头缩了回去,继续挥鞭驾车,虽然他非常好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月钱要紧,叶姑娘没有看见他就不算违反少爷的第四条要求了,他的月钱还在。五月整个人都扑在冉隽修身上,后腰还被他一条胳膊沉沉地压着,这简直等同于被他抱个满怀了!她白着脸撑起身子,低头不敢看冉隽修的脸,慌乱中甚至顾不上手撑在他身上何处了,急急忙忙爬起来后就扬声道:“快停车!让我下车!”竹笔闻声只得再次拉缰,心道驾车的好苦命啊。石砚见五月已经爬起来了,少爷却还是躺在自己身上不动,他刚才是垫底的,三个人一起摔下来,那分量可够呛的,此时后脑和屁股还疼着呢。他苦着脸哀求道:“少爷,你就快些起来吧。”叫了几声后石砚感觉有点不对了,冉隽修的身子沉沉地压着他一动不动,头向另一边侧着微微下垂。石砚赶紧扶着他坐起来,发现他双目紧闭,竟然已经昏厥了过去,不由得大惊道:“少爷!少爷!”转念一想叶姑娘不是现成的大夫么,一抬头却见五月已经不在车上了。他只得小心地扶着少爷的双肩,让他斜靠在座椅上,自己再跳下车,四处一望,见五月已经走得远了,急得他一跺脚,一边喊着:“叶姑娘,你快回来,少爷他昏过去了!”一边向着她追了过去。五月却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石砚追到她身边,侧身用跟她一样的步速快步走着,面向她哀求道:“叶姑娘,求你别生气了,不管怎么样先把少爷救醒了再说啊!”五月只当他是和竹笔一样,以冉隽修发病来骗她回去,并不理他。石砚又求了几声,见五月只是板着脸走路,急得一步跨到她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叶姑娘,就算你生气,也等把少爷救醒了后再生气吧!”五月一惊,向侧后退了一步,避开石砚正面:“你别跪啊,我受不起。”石砚又转了个角度,还是对着她跪着,同时叫道:“叶姑娘,你不去救少爷,石砚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五月仔细看石砚表情,见他脸上焦急神色不像伪装,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已知石砚是个实性子,不似竹笔会作伪:“冉公子真的昏厥了?”石砚拼命点头:“真的啊!叶姑娘,我没有骗……”不待石砚说完,五月急忙转身,用她最快的速度飞奔回去,车前已经不见竹笔身影,当是已经进入车内看护冉隽修了。她直接爬上驾座,从前面钻入车内,见冉隽修斜靠在椅上,平时只是略显苍白的脸此时却白的像纸一样,更衬得修眉如墨,双眸紧紧闭着,眸下带着淡淡青影,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她一边吩咐竹笔让冉隽修在车内地板上躺平并解开他衣衫,一边从袖中飞快地掏出针盒,先在他人中扎入一针,再在胸前心包几处穴位合并下针,接着撩起他袖管,在双臂手少阴心经一路穴位上下针。此时石砚也已经上了车,他和竹笔都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正逢七月,停驶的马车里挤着四个人,很快就变得闷热不堪,五月不停用针,不时搭脉,额头上渗出了细密晶莹的汗珠却顾不得去擦。半盏茶后,冉隽修眼睫轻颤几下,慢慢地张开双眸。五月还在专注施针,只听石砚与竹笔惊喜地叫了声“少爷”,抬眼一看,冉隽修已经醒来,这才松了口气。她拔了他人中上那枚金针,冷冷道:“先躺着别动,还没好呢。”一边继续捻动他胸前与臂上金针。冉隽修动了动唇,却最终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