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隽修之前见五月和石砚轻声说话,离得远了听不清楚,但见她说完话并不是回马车,而是向着远处走去,颇为奇怪,便把石砚叫过来问她是要去哪里。石砚答说五月要独自去找歇息的地方。冉隽修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后略一思忖,便往五月所去方向跟了过去。现在见她问自己为何不休息,不答反问:“叶姑娘怎么也不休息呢?”“我还不累,先在附近采集些药草。冉公子路途辛劳,还是早些去歇了吧。”“我也不累,每日喝药,但却少见新鲜采摘的药草,我就陪叶姑娘一起找药草吧。”冉隽修也不点破她的想法,只微笑着道。五月嘴角抽了抽,她哪里要他陪,这下她要怎么把药草放回玉佩洞天里去啊。可是冉隽修又不是程纳福,不是几句话就能打发回去的,她暗暗发愁,只能蹲下继续挖余下的几株秦艽。冉隽修也蹲了下来,看她挖了一会儿后问道:“还有没有多余的铲子?”五月正要答没有,回头却见他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整齐,一转念便想到了个好主意。她高高兴兴地把手中铲子交给他:“冉公子有兴趣便挖一下试试吧。”他这手是执笔绘画的手,让他用来握铲挖土,怕是不一会儿他就会知难而退,自己回去了。她用指尖虚虚在一株秦艽周围画了个圈,教冉隽修如何避开秦艽的根系范围,顺着根的外围挖下去,掘松了周围的土,才能取出下面做药的根。她说完要点之后,便起身道:“冉公子先挖着,我去找些树枝来。”她本来每种药草挖一株就能足够了,现在却不得不去做个器物来盛装这多出来的药草。她找到一棵小树,试了试它的枝条足够柔韧,便折下十几根筷子粗细的长枝条,编成一只简易的篮子。待回到冉隽修身边,只见他已经掘出了一株秦艽,连带上面的泥土也清除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地上,他听见五月回来的步声,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下铲挖第二株。五月把他挖出的秦艽放入树枝篮子,蹲在一边看他挖。他果然不会用铲子,握的手势就完全不对,这山上的土质又硬,要照他这样挖下去,手上很快就会磨出水泡来的。五月弯起嘴角,她就是要他知难而退,自己放弃,便故意不提醒他。然而冉隽修挖了第三株,第四株……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五月不由得看了看他脸上神情,他嘴角微微向下,薄唇抿着,仿佛和泥土斗气似的,双眸专注盯着手中铲子,不复平日那种对什么都清清淡淡不感兴趣似的神情,眼神中有一丝兴奋,有一丝执拗。突然他手中铲子撞到了土中埋着的石块,一下子脱了手,五月听见他极轻地抽了口冷气,再看他掌心,已经通红一片,虎口处甚至有些血迹。“冉公子,别挖了,都磨出血泡来了。”五月站起身,“先回马车那儿去吧,我给你上点药。”冉隽修摊开手掌低头瞧了瞧,突然往地上一坐,轻笑道:“无妨。”五月讶然地看着他,他居然直接往地上坐?自她认识他起的那日,便一直见他一本正经地端着少爷架子,这样自持身份的冉公子竟然会不管不顾地直接坐在泥地上?冉隽修抬头见她惊讶神色,便问道:“叶姑娘为何如此惊讶?”五月摇摇头,隔了一会儿道:“我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冉隽修把腿盘起,又举起手来仔细看了看,对五月道:“我很久都没有刚才那样的心境了。”他想了想,又继续道:“什么都不想,只想着怎样才能不把它的根碰断的情况下把它掘出来,那种单纯的心境……感觉很舒服,很愉快……”五月微笑道:“那冉公子以后可以多多掘土采药。”冉隽修哈哈笑道:“是的,若是叶姑娘以后还要采药,我随时奉陪。”五月笑笑不说话,心道若是下次采药,一定要避开你!·因为冉隽修跟着,整整耗了一个多时辰,却只采了一堆秦艽和几株寻常药草。五月看了看山道一侧的山坡道:“冉公子,你回去休息吧。路边没什么好的药材,我去山坡上看看。”冉隽修猜她要故意支开自己,自行去找歇息的地方。但他如何肯让她宿在荒郊野外不知什么地方,自己却在马车里呼呼大睡?之前她宿在野外还是在县城官道附近,这里却是山中,现在又是夏季,蛇虫蚁兽最多,要是她睡着了之后遇上毒蛇或是野兽,那岂不是糟糕?他道:“已经夜深了,叶姑娘还是不要再采药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五月暗暗皱眉,心道你先回去我才能进玉佩洞天休息好啊。她正想再找个什么理由避开他,突然额头一凉,一大滴水珠溅落在她额上。她仰头看向天空,不知何时星月都已经不见了,天空并不是晴朗夜空的清透黑色,而是乌蒙蒙地阴沉着。下雨了。山中天气多变,没有慢吞吞的前奏和预兆,只是一转眼间,风起云涌,狂雨大作。山风横吹,挟卷着豆大的雨滴,击打在他们身上。狂风中要让对方听清说话,只能大声呼叫,然而只要一张开嘴,就有无数雨珠落入口中。眼前情形,五月不能甩开冉隽修独自离开,只得指指马车方向,示意他先往回走。她先小跑了几步,回头见冉隽修疾步跟来,便放缓了脚步,等他跟上来,再疾步往回走。只是短短的十数息时间,雨下得更大了,他们已经被这大雨浇透,眼睛更是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浇得难以睁开。五月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水里走一样。此时天地间一片混沌阴暗,乌云挡住了月光,雨帘遮蔽了视线,山道上已经积起了大大小小的水坑,难以看清山路,只能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五月根据水中冒出头的野草稀疏程度,努力分辨着回去的道路。冉隽修走在她的外侧,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五月出其不意,第一反应就是要把他的手甩掉。冉隽修却紧紧扣住她的手不放:“这么大的风雨,看不清路,分开走太过危险。”五月知他说得有理,又见他走在自己外侧,怕是比自己更容易滑坠山下,只得忍了手上与心中的不适感,反握住他的手,将他向自己这边拉近了一步距离。没走几步,五月突觉风雨变小,然而风声却一如刚才。她转头去看,这时风卷着雨从左侧打来,大部分都打在了冉隽修的身上。不知他是刻意走在自己左侧还是巧合?山风突然变了个角度,从左前方刮过来,冉隽修往前疾跨两步,又恰恰好挡住了雨水。五月想起先前,他也是走在她靠山道外面那侧,原来他一直这么有心。这段路并不长,就算走得极其艰难,盏茶时间后他们就回到了马车边,但已经全身湿透,身上衣衫自膝盖以下沾满泥水,狼狈不堪。五月从雨帘后依稀见到马车的轮廓时,就马上从冉隽修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快走几步上前。竹笔和石砚已经把东西收上了马车,石砚这会儿已经穿好了防雨的油衣,手中拿着斗笠,正撩起了车帘向外张望。一见冉隽修和五月回来,石砚便叫道:“少爷,叶姑娘,你们要是还不回来,我和竹笔就要去找你们了。”稍早之前,石砚和竹笔见五月独自离开,冉隽修马上跟着去找,便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贼笑起来。初见下雨时他们并不担心,竹笔还对石砚道:“少爷和叶姑娘现在不知在哪里?多半是找个地方躲雨了吧。”后来见这雨如此之大,颇有席卷天地的威势,这才担心起来,商量着留一个在车里等,另一个去找他们。石砚披上油衣正要出马车,便见五月回来了,自家少爷跟在她后面两步远处也回来了。此时两人都湿的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只在马车上走了两步坐下,就淌了一地板的水。竹笔赶紧取出干净的替换衣服道:“少爷,快些换衣服!别着凉了。”冉隽修接过衣服没有立即换,却放在一边,对竹笔石砚道:“你们到外面去。”石砚“啊?”了一声,竹笔却机灵,闻言马上披起另一件剩下的油衣,拽着他钻出马车,把冉隽修和五月留在了车内。冉隽修待竹笔和石砚钻出马车,便对五月道:“叶姑娘你先更衣,我出去等你。”说完不待五月反应,从马车前面的钻了出去,坐在马车驾座上,放下了身后的车帘。五月极为踌躇,虽然他们都避了出去,可是要在车里就这么换衣服,他们三个都还对此心知肚明,这让她觉得羞涩难抑。她想或许她该进入玉佩洞天里去更衣,可万一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呢?她正犹豫间,车帘被狂风吹得卷起一半,这一瞬间,马车内的灯光从车帘下射出,照亮了冉隽修暴雨中的背影。他端坐在马车驾座上,上面虽然有车檐,却根本挡不住横掠而来的雨水。他浓黑的头发被雨浇得凌乱,早就吸饱了水分,此时雨水正在不停地顺着发梢往下流着,湿透的玄色衣衫贴着他修长的身躯,狂风吹起他长衫下摆,几乎横着飞起,虽然他的肩背并不是很强健,此时却挺得笔直!五月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刹那间心中莫名感动,疑忌全消。自与冉隽修同行后,她便把一些路上常常会用到的东西从玉佩洞天里取出,随身携带。此时她从包袱里取出备用的衣物与手巾,吹熄了马车内的灯火,快速脱光湿透的衣衫。因下雨降温明显,时有冷风卷起车帘,裸呈的潮湿肌肤一暴露在外,便因凉意起了寒栗。五月一想到冉隽修就坐在自己两尺之外,虽然隔着一道车帘,虽然是在目不视物的黑暗中,她还是羞得脸上发烫,连手都颤抖起来,心在胸中狂跳,激烈得仿佛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强抑心中羞意,用发软的手拿起手巾迅速擦干身子,再摸索着换上干爽的衣物。她把湿衣服团在座位一角,对车外喊了一声:“我好了。”冉隽修并不立即转身,确认般地问了一声:“叶姑娘已经好了?”五月心还在砰砰地跳,再次大声回答:“是的,好了。”冉隽修这才掀开车帘进来。车厢内地方本就狭小,换衣服时身体活动范围大,五月为了给他让出地方,尽量地往马车角落里缩。虽然车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是低下头去闭上了眼睛,耳中只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音,刚刚降下一点温度的脸颊又变得火烫起来,连耳朵都开始发烫了。不知为何,这会儿时间过得尤其缓慢,五月等着他说一句“好了”等了许久,突然紧闭的眼前,感觉到一丝朦胧光线,原来是他已经重新点起了灯。既然他点起了灯,自然是已经换好了,五月睁开眼,一时有点不适应这明亮,眼睛眨了好几下,才看清车内情况。冉隽修已经不复刚才狼狈模样,换上一身干爽的斜襟长衫,不是他常穿的玄衫,而是米白色的绸衫,衣襟是淡淡的赭石颜色,头发还未来得及绞干,湿漉漉地披在肩后。清瘦的脸被车内灯光染出几分温暖颜色,修眉舒展,狭长凤眸微微弯着,挺直鼻梁在脸侧投下一小块阴影,薄唇勾起。他脸上平时常见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被这个微笑冲淡了不少。五月见他对自己微笑,想起刚才他就在自己近在咫尺处换衣服,突然又有点慌乱,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又觉得沉默着太过尴尬,想来找句话说,出口便是自己的老本行:“冉公子淋了许久的雨,别受了寒,我先替你搭一下脉吧。”冉隽修微一点头,捋袖伸腕给她。他刚才点起灯时,见她缩在座椅一角,垂首闭眼,满脸羞红,连耳根带脖颈都红了,接着又迷茫地眨着圆圆的双眸,样子可爱非常,不由微笑起来。五月还是不敢看他,伸指替他搭脉。以前她就算替他或其他男子搭脉,摸上他们脉门时和摸自己的手腕感觉差不多。可是现在摸上他腕上微凉肌肤,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隔着一道门帘更衣之事,指端接触他手腕的地方,突然有种异样感觉。这感觉与她被人触碰身体时那种令她厌憎欲吐的异样不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有根小羽毛在自己心上挠呀挠,痒痒的可不让人讨厌,心跳却加快了起来。她按着冉隽修的脉门,神思却恍惚飘弋,完全无法集中到他的脉象上面,足足按了比平时多数倍的时间,还是抓不准他的脉象,脸上却越来越烫,她不得已缩了手,讪讪道:“应该无大碍。”她避着冉隽修的视线,突然瞧见一边放着她之前交给石砚的水壶,拿起来便知还没有喝过,许是石砚忘了给他了,便递给冉隽修道:“喝吧。”冉隽修讶异地接过水壶,初初以为她给的是水,拔去塞子放到鼻端略微一闻,便闻到熟悉药味,微笑问道:“你昨晚煎了两份的药?”然后把其中一半灌入水壶,好让他今天在山上也不至于断了药。五月摇摇头:“今日早上煎的,你喝喝看,若是味道不对就别喝,我怕天气太热了药汤变质。”虽然有那湖水为底,不易腐坏,但她并不十分确定,为了减少药汤存放时间,所以一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煎药,等凉透了再灌到水壶中。冉隽修心中感动,他们是今早卯时三刻出发的,如此说来,她岂不是要寅正前后就要起来煎药了?他喝了一口药汤,还是如前晚那般,熟悉的苦涩中带着龙眼甜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漾开来。他咽下口中药汤,轻声道:“味道一如昨日。”犹豫了一下,他终于没把那声谢谢说出口,她不是那好听虚言奉承的女子,何况把这谢谢说出了口,便显得这份谢意浅薄而生分。这份谢意,他会存于心中。·离马车百尺距离的地方,竹笔与石砚披着油衣,合顶一斗笠并肩蹲在雨中。石砚问道:“竹笔,你说少爷和叶姑娘他们好了没有?”竹笔迟疑道:“不知道呀……看车里灯灭了好久,应该是在换衣服吧?现在又点亮了,应该换好了吧?”石砚又问:“换好了怎么不喊我们回去呐?”竹笔想了想道:“也许没好,再等等吧。”过了一会儿,石砚耐不住道:“竹笔,少爷怎么还不喊我们回去呢?”“你过去问问。”竹笔怂恿道。石砚哼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过去问问”竹笔道:“我……不急。”“我也不急。”……“竹笔,少爷是不是忘了我们了?怎么还不叫我们回去啊?”“……”“竹笔,我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