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疾雨,无人能睡在车外。到了后半夜,雨止月出,地面却还是泥泞得无法露宿。四人挤在车里,五月与竹笔坐在一边座椅上,另一边则是冉隽修和石砚。这一夜只能坐着聊天度过了,只是到了后来疲惫渐渐浓重,连说话都嫌太累,四人便都斜斜靠在车壁上假寐。石砚和竹笔很快就睡得七歪八倒了。五月虽然困倦,却勉力撑着,终于等到连冉隽修都睡着。她睁开眼,瞧了对面的冉隽修一会儿,他眉睫舒展,呼吸平缓,许久都未曾动过。她便以极慢的动作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雨后空气,沁凉而清润,半轮皎月挂在被雨水洗的清透明朗的夜空中,洒下的月光把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她站月光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车内有什么动静,便缓步离开了马车。·冉隽修从睡梦中醒来时,只觉肩膀上沉甸甸的压着什么东西,转头一瞧,石砚不知什么时候倒了过来,一颗大脑袋死死压在他的肩头。他把石砚推到一边,谁想石砚并没有因此醒来,而是身子向另一侧歪倒,继续呼呼大睡。冉隽修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来石砚是昨夜太累了,如果时间还早的话,便再让他睡一会儿吧。他再看到对面时,便发现竹笔整个人都横在座椅上,五月已经不在马车里了。他活动了一下被石砚压得发麻胀痛的肩膀,和曲了整整一夜,变得血脉不畅的双腿,起身下车。日光灿烂耀目,他的双眸不由得半眯起来。看太阳高度,已经是巳时前后了,他们竟然睡得这么迟?地面已被这灼日晒得半干了,只能从野草上沾染的斑驳泥痕才能看出昨夜那场大雨的惊人声势。他环顾四方,不见五月身影,只看到他昨日磨出了血泡才挖出的几块秦艽,此时已经被去了枝叶茎干,只留根须,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晾着。她去了哪里?又去采草药了吗?信步沿山道向北走了一会儿,便见到五月拎着她昨日编的篮子,从一面斜坡上走下来。她脸上似乎根本没有整晚上没好好睡眠带来的疲倦痕迹,肌肤一如往日地光洁红润,双眸灵动明澈,一见他便轻轻点头,向着他走了过来。·因为起得太迟,他们匆忙上路。山道本就不甚平坦,暴雨冲走了表面浮土,让路面更加凹凸难行。驾车的竹笔不停打着呵欠,坐车的石砚不停点头打着瞌睡,身子随着马车颠簸,慢慢朝着某个方向倒下,却总是在快要倒下去之前猛然醒觉,赶紧坐直了,但很快就又睁不开眼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歪斜倒下。五月瞧着石砚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心道他这样瞌睡,倒不如索性躺下,好好睡一觉呢。再看冉隽修,他虽然略有疲态,身子却坐得笔直,凤眸半垂,看着车内某处,像在想着什么事的样子。她昨晚没有搭出冉隽修的脉象,总有些担心他淋了雨后受寒,这会儿便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和往常似乎无甚不同,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其实长得很好看呢。和五月以前看惯的那些五大三粗的村镇上的汉子不同,他的五官非常精致,简直可称完美,眉目深刻鲜明,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干净。五月见过的男子里,也只有表哥纳福是属于这种清俊类型的,纳福和那些汉子比起来,自然是好看的,但要是和冉隽修站在一起比,马上就变得不值一提了。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人,却生了心疾。五月带着点同情带着点怜惜的眼神落在冉隽修脸上。冉隽修抬眸见到五月在瞧着自己,虽然她很快避开了他的视线,但她眸中的那种神色,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同情、怜悯……他眯了眯眼,冷声道:“石砚,睡醒了没有?睡醒就就去换竹笔进来,你驾车。”石砚猛地抬头:“啊,醒了,醒了。”说完揉揉眼睛,爬出了马车。·入夜后,五月与冉隽修一行四人才到达歇脚的驿站。今晚吃饭时气氛比较沉闷,许是疲累所致,连平时最多话的石砚都只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竹笔无精打采地接了一句后就埋头大吃。冉隽修则一声不响,始终冷着一张脸。饭后,五月起身正要去厨房熬药,想到冉隽修昨晚淋了雨又没有睡好,今天一整天又特别寡言,到底有些不放心,便叫住了准备回房的冉隽修,先替他搭脉再决定今晚的配药。五月伸指搭上他的手腕,心跳又有几分加快,她定了定神,闭眼强迫自己专注脉象上面。突然有人在一边叫道:“大夫!这位姑娘可是大夫?”五月回头见身后有一灰衣小厮,满头大汗一脸急切神情看着自己。她放开冉隽修的手腕,转身道:“我是。”灰衣小厮见五月转身,才发现她只是个年方十五六的年轻女子,眼神中就带上了几分犹疑:“姑娘真是大夫?”五月见惯了这种怀疑神色,也不以为意,点点头道:“真是大夫,可有病人需要诊治?”小厮一副苦恼而难以决断的样子。他刚问过驿卒,这驿站里可有大夫,答案自然是没有,此处又是山脚,最近的小镇离此也要大半天的路程。他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见到一个女子在替人诊脉,心中大喜,谁想这自称是大夫的女子转身过来,竟是这般年轻,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太高明的医术。只是现在夫人病急,附近又实在找不到其他大夫,恐怕除了找她之外,别无选择。最终他一跺脚,咬牙道:“还请姑娘去替夫人看看。”说完就匆匆引路。五月见小厮那副急样,估计他家夫人病情不轻,便也在他后面快步跟上。小厮一路走一路道:“姑娘先替夫人看看,要是没有把握,就索性别开药,真要出了事,姑娘和我就都有麻烦了。”五月道:“我自不会胡乱开药,你放心好了。”到了他家夫人所在房间,小厮敲了敲门,轻声道:“绿荷,大夫找来了。”很快房门打开,一个长相姣好,丫鬟打扮的女子看了一眼五月,又探头向门外两边看了看,皱眉道:“大夫呢?夫人病得重,可耽误不得。”小厮道:“这位姑娘就是大夫。”绿荷吃了一惊:“她?”小厮道:“这驿站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没其他大夫了,只有这位叶姑娘。”绿荷略一犹豫后道:“叶姑娘先进来看看也好。”说完把五月让进房内。五月跟着绿荷向里走,这个驿站虽小,倒也有大房,这间就是分里外两进的。绿荷一路走,一路对五月说着和那小厮差不多的话,大意就是让她没把握不要开药。五月不与她多言,一切到时自明。到了里间,可见床边站着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衣饰华贵,此时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进来的人,却在见到五月之后变得愕然。他身边的**躺着一人,五月跨上几步,见**女子年纪不大,三十多岁,观她耳后肌肤白皙光洁,然而她的面部,此时却赫然生着一大块鲜红色的斑块,足足遮盖了她三分之二的面部,连眼皮都肿胀起来,双目成了两条细缝,难以睁开,看起来触目惊心之至。这鲜红斑块乍一看像是胎记,但边界清晰,微微隆起,上面还生着许多小水泡。中年男子问过绿荷之后,犹自半信半疑地望向五月。绿荷在一边叫道:“夫人,夫人?”**女子轻声嗯了几下,隔了一会儿才呢喃道:“绿荷……脸上好疼,有人在烧我……你快些……拿水来……”绿荷闻言便去倒水。五月一边握住**女子发烫的手腕搭脉,一边抬头向那中年男子问道:“请问尊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适的?起病急不急?”那中年男子道:“中午前就开始头疼欲吐,很快就发起烧来,脸上突然出现一块红斑,越生越大,很快就整个脸都肿了起来,还出了水泡。”他说完又连声发问:“姑娘可能诊断?这是什么病?要不要紧?能不能治好?脸上会否留下疤痕?”五月凝神搭脉十数息时间,然后放下女子手腕,替她把薄被盖好,再次仔细看了看她面部的红斑,用手指轻按数下,回身对中年男子道:“丹毒,毒热入营,我先回房取药,再替夫人针灸。”男子急道:“姑娘你确定能治?”五月道:“医者不是神仙,不敢称包治百病,只是尽其所能。夫人病情严重,五月只能说经过救治后,性命应无碍,至于愈后脸上会结疤,如果疤痕较浅,最终不会留痕,但若是深的话……”男子听她如此说,便叹了口气道:“最好别留下疤痕,不过总比现在这种样子要好,还请姑娘赶紧去取药来吧。”“那就请先替夫人洁面,并多准备些干净的手巾,我去去就回。”五月说完便出房取药,心中觉得此人只关心是不是会留疤,未免太过无情,不过人家家事不关她什么事,她只要尽力治病,无愧于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