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五月如往常一样早起,今日她要去拜访赵尚书的夫人。聚福馆出来就是条大街,她便沿着街道向西。因为一路走得急,虽然今日是个阴天,她身上还是起了一层薄汗。她怕见到赵夫人时显得失礼,便放缓了步伐。横穿过安京中央可以并行八两马车的朱雀大街,便是城西北的区域,五月一边走,一边思忖着见到了赵夫人该如何询问爹爹的下落,也不知这赵夫人是不是好相处。她发现城西这块区域,商铺渐渐少了,大宅变得多了,虽也有商铺林立的街道,但却不似城东那般喧哗热闹。她又向路人或是商铺掌柜问了几次路,终于找到了赵夫人现在所居之处。门上挂着嘉勇侯府的门牌,门口守着的是两个士兵而非家丁。五月猜想也许这里是赵夫人的娘家,想来赵大人入狱之后,赵夫人便搬回了自己娘家。她取出冉隽修所写的拜帖,交予门前守卫,其中一个守卫入内通传,五月便在门口等着。守卫回来得比五月预想中要快得多。五月不由惴惴,这种深宅大院,从门口走到里面恐怕就要半盏茶,还要层层通传,这守卫却不到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了,难道是赵夫人不在亦或是根本不愿见她,这守卫才会这么快出来的吗?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入内通传的守卫来到门前,对五月道:“姑娘请进吧。”五月赶紧向里走,一跨过门槛,她就见到一个头发花白,模样精明干练的中年人,穿着整洁的蓝色细棉布长衫,手中拿着她带来的拜帖,微笑着对她道:“叶姑娘,请跟我来。”五月微觉诧异,这中年人虽然穿着长衫,但看起来不似府中主人,倒像是管家一类的人物,难道他不需通传就能直接带她入内见赵夫人吗?那花白头发男子是个通透玲珑的人物,见她诧异神色,已知她所想:“我是夫人的管家赵卢,叶姑娘喊我赵管家便是。”五月应了一声,跟着赵管家入内。赵管家见着一个丫鬟,便吩咐她带五月去见赵夫人,并把拜帖也转交给了那丫鬟。五月又随着那丫鬟一路兜兜转转,穿回廊过花园经荷池,终于到了一个院子前,丫鬟道:“姑娘在门口稍待,我去禀报夫人。”不久丫鬟出来引五月进去。五月深深吸了口气,这深宅大院,排场确是非同寻常地大,看起来规矩也多,她略略感觉到一点压抑,便又做了几次深呼吸。进到屋子里面,转过一道屏风,五月总算见到了赵夫人。赵夫人大概四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五官颇为秀美,肌肤白皙,几乎没有皱纹,仍然可以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韵。然而她的鬓角发际却带着些许灰白,看起来有些显老。她带着亲切和气的笑容,一见五月便起身向她走过来:“叶姑娘,可见到你了。”她亲亲热热地拉起五月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眉目和叶大夫还真有几分相似呢,不过要漂亮得多了,看起来你娘怕是个大美人吧?叶大夫整天都提起你,我听得多了,心里便有个模糊的印象,今日见你总觉得不是第一次见到呢!”五月满腹的紧张瞬时被赵夫人笑着打趣的这几句化解得毫无影踪,她虽然有些诧异,赵夫人似乎对她来此拜访早有所知,但心中挂念爹爹目前的情况,这是她现在最急于知道的事,便直截了当地问了:“赵夫人,我爹之前住在赵大人府中,不知他现在何处?”赵夫人露出一个自责的表情道:“哎,这事都要怪我不好,是我疏忽了。叶大夫写了信,我本来是想让翰云抄了地址送去的,结果……叶姑娘你别急,叶大夫他没事,你先喝杯茶,听我慢慢说。”五月便由赵夫人拉着,到桌边坐下,听赵夫人细说事情原委。·原来小半年前,叶昊天刚刚抵达安京,便住进了赵府,替赵尚书治病。起初两个月一切顺利,赵尚书的病情得到控制,并渐有起色。冉隽修得知家中出事时便向赵尚书与叶昊天告辞回了南延。谁知紧接着告病在家休养的赵尚书也被牵扯进这件案子,冉隽修离开的第三日他就也被关入了诏狱。赵尚书的病情刚有起色就遭逢大变,入狱当夜就吐了血,赵夫人得知后急得垂泪,一夜间就憔悴了不少,之后连续几日忧虑,便添了许多白发,五月所见她鬓边的灰白就是这么来的。赵尚书入狱后的第二日,叶昊天随同赵夫人一起去探望,他见到赵尚书脸色青灰,一夜之间就比他抵京之前病情还要危重,眉头便皱了起来,搭脉之后,更是深深皱眉。赵夫人以为他是思索用药配比,站在一边静静等待,她出身公侯世家,虽遭此大变,在家中偷偷地哭了一夜,此时却显得冷静自制。叶昊天半晌抬头道:“请让在下入内替赵大人治疗。”司狱板着脸道:“诏狱重地,怎么可以随便放人进去,你就隔着门替他诊治吧。”赵夫人取出一锭银子,塞入司狱手中道:“隔着门无法针疗,还请这位大人行个方便,杨大夫是我家中医生,一直为永望治疗的。”因叶昊天入京时改名易姓,所以此时赵夫人只以为他姓杨。见司狱仍是不肯,赵夫人也板下了脸:“永望又不曾定罪,待事情分辨清楚了,他出了诏狱,官复原职,便还是吏部尚书。现在他身体有恙才需要大夫替他治疗,这位大人横加阻挠,莫非是收了谁的好处,要不明不白地置吏部尚书于死地吗?”司狱本想再讨些好处才那样阻挠,见赵夫人翻了脸,心里也有些惴惴的,尚书夫人便是从一品的诰命夫人,何况这位夫人娘家还颇有背景,赵尚书目前落难,难保以后不会官复原职。他只个从九品的小吏,可不想为了求财而得罪这些大人物。他立时松了口道:“只有今日一次啊。”说着便叫狱卒打开狱门。叶昊天却道:“只有一日怎么行?以赵大人目前的身体状况,需每日两服药,一次针疗。”司狱倒是犯了难:“每日进进出出如何使得?这毕竟是诏狱……”赵夫人虽然失望却也无奈,只得对叶昊天道:“杨大夫,现在这种情况,针疗只能免了,就只要麻烦杨大夫给永望开药了。”她又转向司狱道:“每日我送一次药过来给永望喝,如此是否可行?”司狱点头道:“送药倒是可以。”叶昊天沉默着,对赵夫人喊他一起回去的话也充耳不闻,突然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对那司狱道:“在下愿陪同赵大人一起坐监。”赵夫人大惊失色:“杨大夫你是说陪拙夫一起坐监?那怎么使得?”叶昊天虽然性格温和,于医道上却是坚持己见到了固执的地步,此时眼见本来快要治好的病人却因入狱而加重了病情,如何肯放弃:“赵大人病情危重,若单靠汤药,不但难以治愈,还有更重的可能。何况在下入京本就是应了冉公子之邀,为治好赵大人所患疾病而来。赵大人的病明明可以治好,在下就不能半途而废。既然不能每日进出,那在下便只进不出,直到赵大人病愈为止。”安京的诏狱是为涉嫌犯罪的王侯大臣而设,条件比普通监狱要好很多,制度也相对较宽松,防范并非很严,涉案官员在狱中常常拥有一些特殊待遇和权利。赵尚书本是告病在家休养,也未曾坐实罪名。司狱既收了银子,再瞧着他此时灰败的脸色,便向廷尉提出了赵夫人的请求,最终是同意了叶昊天一同入狱,在狱中替赵尚书治疗。叶昊天进入狱室,向司狱讨了笔墨纸砚,写了药方,又写了一封家书,说明原委,委托赵夫人替他寄回家中。因此时没有信封,他便另外写了地址一并交予她。赵夫人对他的义举感动非常,心中暗暗决定要重重回报于他。她回到家中书房,取了信封正欲誊抄地址,却听闻赵尚书的同僚上门拜访。赵尚书幼子翰云此时正在书房,便自告奋勇地要替她寄信。于此非常时期,那是谁也不能得罪的,赵夫人急于迎客,想想翰云已经十二岁,只是誊抄地址自非难事,便把信给了他。谁想赵翰云誊抄地址时,错写一字,那信是寄出了,却寄去了另一个地方。驿卒送信过去,若是无该地址或是该地无人收信,按惯例便是带回当地驿站,入库存放一段时间后统一销毁。·五月听完赵夫人所述,这才得知,自己这一趟入京之旅,原来是如此阴差阳错之下才造成的。她低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后,问道:“赵夫人,你既然以为我爹写得信已经寄出,自然不会想到我会来京城。可是你见到我时毫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了,之前赵管家也是如此。”爹爹入京改名易姓,她又是如何知道他其实姓叶,又称自己为叶姑娘呢?赵夫人微显诧异,随后笑道:“真是个聪慧的孩子,难怪叶大夫提到你总是在夸你。”她接着耐心解释道:“隽修那孩子在南延见到你,便修书给我,解释了杨大夫原来是姓叶,又说你要来京城找叶大夫,还托我寻找叶大夫,我这才知道翰云这傻小子没把事办好,竟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但我收到信时,你们应该已经上路了,我便只能做好迎接你们来的准备。”她本来是准备迎接隽修和五月两人的,谁想昨日午后,来的却只有隽修,当时她就感到奇怪,问他缘由,他又不说,只道叶姑娘这几天应该就会来拜访的。当年冉父在京中任职,直到冉隽修十四岁时才请辞回了老家南延,因此她也了解隽修的性子,便不再多问,只吩咐赵管家这几日留心着,若是有位叶姑娘找来,一定要客客气气地马上带她来见自己。五月听了赵夫人所言,心中暗暗好奇冉隽修是不是也来过她这里,他昨日比陈郎中一行还要早出发,照理这两天也该来此拜访的,只是赵夫人不说,她不好开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