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并未打开牢门,父女俩只能隔着递送物品的小门说话。叶昊天问五月,家中可好。五月便答很好,只是先前不知爹爹下落,我和娘都很担心,现在好了,我昨日已经寄信回去,娘收到信之后应该不会再担心。五月问叶昊天,爹爹在狱中过得如何。叶昊天便说其他都很好,就是略嫌沉闷无聊,不过趁着闲暇,倒是把自己以前所遇见诊治过的,前人医书中并未记载过的病例整理了一部分。叶昊天又问五月,一路上来可顺利,可曾遇到困难。五月点头说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险阻。父女俩絮叨着,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却都是琐碎小事,几近废话,直到狱卒不耐打断,才止了话头,把赵尚书今日的两服药递了进去。临走时,五月颇为不舍,但狱卒催得紧,只能让开了位置,眼睁睁看着那扇小门关上,隔开了父女俩相望的视线。回到侯府,五月本想回房,赵夫人却对着她道:“五月,你这会儿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就陪干娘说说话可好?”五月见了叶昊天安然无恙,虽然这颗心是安了,但毕竟半年没见却只说了几句话就又要分开,总有些郁郁。且真要回房里去,有妙音妙韵在她也不能进玉佩洞天,此时她也不想一个人回房闲着发呆,便点点头答应了赵夫人。赵夫人将左臂虚虚抬起一些,见五月不明所以地样子,不由得宛然一笑,拉起她的右手勾住自己的臂弯:“走吧。”夏末秋初的季节,池中碧荷连天,叶上芙蕖娇艳。有些早开的荷花落了几片花瓣,在粉色的花瓣间,半遮半掩地露出个小巧莲蓬来,还是稚嫩的绿色,围着娇黄色的花蕊。荷池另一边,是几棵金桂,此时虽未到桂花最盛的时候,墨绿的叶间却也有了点点金黄小花,花朵细小,扑鼻而来的甜美香气却浓郁得让人心醉。她们在小花园里走着。赵夫人轻声问道:“五月,叶大夫是因替永望治病才在狱中不得回家的,又因为翰云糊涂才害得你与你娘担心忧虑,还让你大老远的从瑞平找过来……你恨不恨干娘?”五月瞧向赵夫人,浅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她昨日才见了赵夫人第一次,到现在也没有超过一天的时间,却由衷地喜欢她这种毫不矫揉造作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爹爹入狱治疗的举动才让赵夫人对自己另眼相待,但她喜欢自己的模样并非假装。“我爹一生所愿就是治病救人,不管是狱中还是其他地方,于他来说,并无多少不同。夫人的无心之失也不用放在心上,五月从来不曾怨过夫人。”赵夫人故意板起脸,眸中却带着笑意道:“怎么还叫我夫人,昨儿晚上起就该喊干娘了。”五月有些不好意思,生生涩涩地叫了一声:“……干娘。”赵夫人便微笑了起来:“这才对嘛。昨日认女太过仓促,今天你和叶大夫见面时话都说不够,我也就没有提这事儿。等几天问过叶大夫后,我就办了酒席,正正式式地认了你做干女儿。”边走边说着话儿,她们沿着一道曲折廊桥到了荷池中央的小亭中。赵夫人早命丫鬟在亭中摆了葡萄枣梨等时令水果,这便拉着五月坐下,递了一个大枣给她。闲聊了几句后,赵夫人说要去净房,让五月等着她便离去了。五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赵夫人回来,有些无聊地取了一粒山楂,起身慢慢走到亭子边,靠在围栏上,瞧着池中荷花。山楂酸甜生津,五月一点点咬着解闷。廊桥另一端似有人走过来的步声,五月以为是赵夫人回来了,回头却见到一个穿着玄衫的修长身影,她咬着半粒山楂,意外地瞪大了眼睛。随风,一缕桂香幽然而至。冉隽修眸中也全是诧异,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赵夫人先前遣人送信来说,五月为了替陈夫人针疗方便,不肯住在侯府,又约了他午前来此,说有关他父亲的事情与他相商。他依约来到芙蕖亭,远远见到一个女子靠在亭边赏荷,看背影有几分熟悉之感,但这女子穿得是薄绸裙装,头上挽着少女的垂鬟,他一时没把这个背影与记忆中那个始终穿着粗棉布衣衫的身影联系起来。他没有在亭中见到赵夫人,只见这陌生年轻女子,便不再往前走,正想转身离开,不料那女子已经听到他的步声并回头看过来,没想到竟然会是五月。原来赵夫人见五月行李极少,便为她挑选了几件适合她的衣裙及首饰,今日一早就送了过来,非要她换上不可。五月本来推辞不收,赵夫人却非要她今日就换上自己为她准备的衣裙,又说她已经是自己的干女儿了,做娘的就要把自己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还说要打扮得好看些让叶大夫看了放心。五月拗不过她,又见赵夫人挑的并非奢华富丽的款式,颜色又清清淡淡的并不抢眼,最终只得答应穿了赵夫人替她选的衣裙,又被精心梳了头。她从小到大,哪里穿过这样的衣裙,起初觉得浑身不自在,待见到爹爹后,便全然忘了自己身上这一生行头,只顾和爹爹说话了,这会儿回到侯府马上被赵夫人拉着说话,自然是没有换过衣服。她在瑞平这几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医馆药铺内帮忙,因此肤色并不似下地干活的寻常村女般黧黑,却又比闺阁中足不出户的小姐常见的娇弱白皙多了几分红润健康之色。此时身上所穿是件浅淡的水红色薄绸衫,用淡黄色缎子在袖口与下摆处滚了细细的边,同色的水红长裙,腰侧垂下月白的丝带,乌油油的黑发则挽成简单的垂鬟,在发间缠绕着上好的红珊瑚珠串。亭亭立在荷池边,就如一支出水芙蓉,纯洁清新却又带着一点娇艳。冉隽修见到转过身来的是五月,再联系到赵夫人约了他过来却没有出现的情形,很快就反应过来,今日之约,定是赵夫人故意骗他过来,好让他与五月单独相处,心中暗暗怪她多事。只是他瞧着那张娇俏的小脸上写满惊讶,清澈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红润的唇间还咬着半粒鲜红的山楂的模样,眸中还是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五月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咬着山楂,急忙把半粒山楂吐到手心里,握起了拳头藏到背后,脸颊已经泛起了淡红。冉隽修眸中笑意更浓,却一闪而过,只是一垂眸,他已经敛了眸中笑意,缓步走过去,向她点了一下头,淡淡道:“叶姑娘。”既然已经见到了,不打招呼就离去太过无礼。五月也点了一下头:“冉公子。”又向他身后的竹笔石砚打了声招呼。“赵夫人约了我过来。”“她……刚刚离开,一会儿就回来。”两人间突然沉默了下来。五月有些担心他这几日是否服药,没有继续针疗之后不知状况如何,却不想先开口问他,谁知道这别扭鬼会不会冷言冷语地说些不用她操这份心的话。光是站着不说话太尴尬,于是她转头去看荷花。风摆荷叶,池中起了一阵碧绿波浪,索索瑟瑟响成一片。五月耳中听到冷冷淡淡的声音:“赵夫人既然不在,我就先到前厅去等她,若是她回来了,麻烦叶姑娘与她说一声。”“好。”现在不比路上,那时只有她一个大夫,现在这安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医馆数不胜数,更别提大夫了,他的心疾是用不着她来操心了。冉隽修与竹笔石砚离去后不久,赵夫人就回来了。五月对她说冉隽修刚才来过,现在在前厅等她的事。谁知赵夫人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娘俩儿再说说话,让他等着吧。”五月讶异道:“不是干娘约了他过来的吗?”赵夫人一脸无辜道:“我可是约了他在这芙蕖亭里见面,不是其他地方。”五月张了张嘴,又闭了起来,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那别扭鬼在前厅干等着,她心情就好了几分。·午饭时间,席间三人——赵夫人、五月、冉隽修。冉隽修哪里还猜不到赵夫人想要做什么,只觉得她实在是一厢情愿地想多了。然而作为后辈,赵夫人又拿他父亲之事相商来做借口,他也不好先行离开,只能等着她发话。五月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和冉隽修之间,除了了他的疾病之外,向来是没什么话题的。赵夫人却也不忙着说话,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脸上浮起了笑意。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隽修,你父亲的事,其实缘由还在永望身上,那些人要诬永望,便先找了假人证诬告你父亲,想要从他这里入手,罗织永望的罪名,谁知你父亲偏偏不让他们如愿。永望和我对此都觉得很过意不去。不过你父亲很快就会没事的,那两个人证很快就会翻供了。”这事昨日冉隽修已经听她说过一遍了,知她现在是在解释给五月听,而她今日喊自己过来当然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赵夫人又转过头对五月道:“本来永望也只是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偏偏他生着病,若是没有叶大夫,那就真的让那些人如愿了!所以,五月,你父亲的大恩大德,永望和我都会铭记在心。以后不管是叶大夫还是你,如果有任何需要永望和我的地方,都不用和我们客气。”她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五月本来就是我的女儿了,自然不用和我客气。”她从眼角见冉隽修讶异地瞧了过来,便促狭地扬起眉头道:“隽修,我已经收了五月做干女儿,她现在已经是我家的六姑娘了。”冉隽修淡淡应了一声,赵夫人这是怕他看轻了五月,先收她做干女儿,那她就是嘉勇侯的干孙女,亦是吏部尚书干女儿的身份,再来做媒就不至于门不当户不对了。可她这套手段怕是要白费了,叶五月何尝想过要“高攀”了自己呢?他看了看五月,见她一门心思埋头吃饭,一付好胃口的样子,嘴角浮起自嘲笑意,他自从患了这心疾,就把一切都看淡了,以他这种身子,怎能娶妻害人一辈子。她这样的女子,就如阳光一样灿烂温暖,亦如野花一般生机勃勃,是该找个身体强健的男子共度一生的,生上几个健康活泼的孩子,老了之后儿孙绕膝。这些恰恰是他没法给的。赵夫人见冉隽修无甚反应,便又道:“五月她对这安京城不熟悉,你带她去城内外各处好玩有趣的地方逛逛,可不许欺负她啊!”五月先前听到赵夫人说收自己做干女儿的事,就想起早晨她非让自己穿的裙装,她从来没有穿过那样精致的裙装,看起来一定很怪异。而穿着这么精致的裙装,她却还在啃山楂,偏偏又被他瞧见了。她越想越是窘迫,脸上又渐渐发热,只得低头吃饭掩饰。接着她听赵夫人说安京城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她确实对安京城充满了好奇,原来是挂心爹爹的安危,无心游玩,现在知道他平安无事,便对赵夫人所说的安京城好玩之处生了兴趣。她瞧了眼冉隽修,见他一脸淡漠,心里失望,心道这别扭鬼不肯,她又不是没有腿,不会自己去逛吗。冉隽修把五月从期待变成失望的神情瞧在眼里,心道她第一次来安京城这种大地方,怕是真需要有个人带她去各处逛逛瞧瞧新鲜的,想了想便挑眉道:“翰池没空吗?”赵夫人道:“翰池要晚上才回家,接下来几日,他又要为国子监的诗会做准备。”冉隽修道:“那出去游玩不正好吗?整日呆在家里,哪里会有诗兴?何况叶姑娘现在是他的六妹了吧,自己妹妹总要照顾好了才行。”赵夫人微一愣,马上道:“五月与翰池都没见过面呢,我这不是怕她玩得拘束嘛。你和她却是同路过来的,总是比翰池要熟悉她的喜好吧?”冉隽修便不再说话。赵夫人立刻笑着道:“那我就当你默许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