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这个时辰,路上行人车马不多,他们的马车行了一刻多钟便到了诏狱所在的廷尉府。赵尚书于冉隽修来说,情同伯父,叶昊天又是他介绍来的,他来京从赵夫人这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之后,第二天就去诏狱探望过他们,此次是第二次来了。送药进去,再取昨日的空药罐出来。冉隽修与赵尚书打了招呼,又向叶昊天询问了赵尚书身体情况,接着父女俩例行地聊了几句。叶昊天见冉隽修今日是和五月一起来的,微觉讶异,再见五月穿着与昨日完全不同,心中暗暗留意,借着聊天时候,状似无意地问道:“五月,你等会儿是直接回侯府吗?”五月摇摇头:“不是,赵夫人说我初来安京,请冉公子带我去城内各处逛逛。”叶昊天哦了一声,望向五月身后的冉隽修:“那怎么好意思麻烦冉公子呢?”冉隽修微笑道:“叶先生不必客气,不管是叶先生还是叶姑娘来京都是因我而起,于情于理我也该照顾好叶姑娘的。”叶昊天点点头:“小女自小被我宠坏了,有许多不懂事的地方还请冉公子多包涵。”“叶姑娘颇识大体,叶先生过谦了。”叶昊天还想说什么,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钥匙互相撞击的“哗啦啦”声响,原来是狱卒听他们说得都是客套话便摇起了钥匙。叶昊天微微皱眉,然而这种情况下他确实不便多问。出了廷尉府,冉隽修问道:“叶姑娘,今日想去何处?”五月本来无甚目的,被他一问愣了一下:“问我吗?”“昨日翰池说了不少地方吧,叶姑娘有想去的地方吗?”五月想了想道:“我想去城内各家大医馆看看。”冉隽修闻言不禁失笑,最宜外出的日子,她却要去逛医馆。看来翰池昨日教的法子一个都用不上了。安京城内的大医馆他也知道几家,具体位置却不甚清楚,遂命竹笔驾车,在安京城内的大街道上兜了起来。他们找见的第一家,城西北的童庆堂。五月去询问是否要聘用大夫,被拒绝了。第二家,城西的同仁堂,仍然被拒绝了。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无一例外被拒绝。城里这么一圈兜下来,已经是午后了,五月再上车时已经不愿说话,郁郁的表情写了满脸。冉隽修道:“叶姑娘年纪尚轻,怕是难以让他人相信你的医术。何况这些大医馆为避免风险,所聘大夫,都需要一定资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五月是个年轻女子,怕是更难被这些医馆接受。虽然安京城风气开放,比起其他地方,对女子求学或是行商行医等方面要更宽容些,但女子终究是要婚嫁育子。在同等的条件下,许多地方宁可聘用男子而非女子。然而瞧着她虽然一次次被拒绝,却仍执着地去下一家医馆询问,他不忍说。五月低声道:“我也知道我没有任何资历,我没有去州府里的教习厅学过,一直都只是跟着爹爹自己学医。可是我并不求当坐堂大夫,只求给他们打个下手,若是时间长了,总能有机会展示所长。可就连这样的机会他们都不愿给我。”其实安京城内,各大医馆的大夫竞争颇为激烈,因报考太医院的要求资格之一,便是要在太医院批准的民间医馆内独立坐堂三年以上,“通晓医理、身无过犯”者,由所在医馆出具推荐书。这些在太医院名录上的大医馆,经常会碰到别乡来的大夫毛遂自荐,若是个个都给机会试过来,怕是没法正正经经营业了。冉隽修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也无从劝慰,便道:“既然大医馆不行,叶姑娘不妨试试小一些的医馆。”五月闷闷点头,她想要在那么气派的大医馆里做大夫,看来只是白日做梦吧。他们在城西侯府附近寻找小医馆,问了两家仍然无果,看看天色已近黄昏,便先回了侯府。车停府中,五月下车时恰巧遇见赵管家。赵管家告诉她,今日有个外国人来侯府找“叶姑娘”。五月讶异道:“是叫芬格的海商吗?”赵管家道:“是叫芬格,是个外国人,是不是海商却不知道。他听说小姐不在,就先回去了,留下一个地址,说是他住在城东陶壶街三十七号,希望小姐有空时可以去看看。”五月记住了这个地址,回到自己房间,放下背囊,却突然想起了冉隽修早晨出门前所说的那句话——穿着这么好看的裙子,可不适合拿着这些东西。他说话的样子不似讽刺……他真的觉得这件衣裙好看吗?五月照着大铜镜,又低头看看,觉得这灰扑扑的粗布背囊确实不配这衣裙。她回头问道:“妙音,你这里可有什么好看的背囊样式吗?”第二日,又到了三天一次为陈夫人针疗的日子。这次陈夫人又向五月介绍了一个病人,是陈郎中同僚的夫人,五月去那夫人府上替她诊疗之后,已是中午时分了,她索性不回侯府,简单地吃了碗面后,直接找到了陶壶街三十七号。这是幢与海商一样古怪的房子,浅灰色的砖墙,数个尖锐而窄高的深灰色屋顶,最高的屋顶顶端有个十字形的装饰。五月在门口没有看到家丁或是守卫,而大门就这么敞开着,那外国大夫看起来年纪挺轻,于是她在门口轻轻喊了声:“芬公子。”无人应答,从门口向内看去,里面似乎是个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人,五月等了一小会儿,便进了门。因为怕失礼,她没有继续往里走,在大厅门口附近叫了几声芬公子。她在等待的时候环视着厅里的布置,眼前所见是一排排整齐的黑色座椅,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好像是要让许多人坐在一起,听前面的人说话似的。大厅虽然不是很大,屋顶却非常高,侧面的墙上,在伸手也够不着的高处,左右各有两扇非常好看的窗户,镶嵌着彩色的琉璃,阳光透过这琉璃便也成了彩色的,在椅子与地面上投射出斑斓的图案。可是当她看向大厅末端,却见那里高高悬挂着一尊男子的铜像,这男子双手张开,手掌竟是被钉子生生地钉在身后的木架上的,脸上神情悲伤,瘦削的身体上没有穿着衣服,只在腰间围着一块腰布。五月觉着这铜像阴沉沉地,透着一股怪异,不由得心中开始后悔没有让妙音妙韵一起陪着来此。想起瑞平镇遇到陆兴与陈茂时的经历,遇到危险时她虽然能避入玉佩洞天,但不到迫不得已时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做。想到这里,她急忙转身离开,已经跨出了大门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叶姑娘,是叶姑娘吗?”口音古怪,便是那外国大夫芬格的声音。她回头一看,见芬格兴冲冲地从大厅后面走了过来。他见到她的脸后笑得愈加灿烂,嘴巴咧得大大的:“叶姑娘,来了,太好了!”五月点点头,向他打了个招呼。芬格无比热情,蓝色眸子里满是笑意,一边说话,一边侧身向大厅方向伸出一臂:“叶姑娘,昨天我找你,你不在家。我留下地址,想你会不会来。你真的来,快快进来!”五月却不敢再进那怪异的大厅,站在门口道:“我刚替一个病人看完病,只是顺路过来瞧瞧的,芬公子……”芬格大笑道:“我不姓芬。”五月心里嘀咕,你叫芬格不姓芬,难道芬格是你的名字?她为难地问道:“那怎么称呼你呢?”“你们的习惯,叫我芬格大夫,不加公子,这样好。”五月心想,直接叫名字大概是外国人的习惯吧,便道:“芬格大夫,我不进去了,你若是想学针灸之术,现在去侯府可好?”芬格眨了眨蓝色的眸子,奇怪地问道:“叶姑娘有时间,现在?”“是啊。”芬格搞不懂了:“这里不能学?”五月有点为难,都到这儿了,却非要叫他去侯府好像说不过去,想起这人那日在安津,撞伤人之后没有跑,为那工人治疗,之后又主动提出给自己诊费,自己不收之后,他就把钱给了那个工人。看起来不似卑鄙小人。她犹豫着向大厅内望了望。芬格见她神情,突然一拍脑袋,懂了似的大叫:“我知道,我知道,叶姑娘看到圣父像,脸红。没事,那是我们的佛像。叶姑娘不要看。”五月倒不是为了看到那尊只在腰上围了布的“圣父像”感到害羞,听他说得有趣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说这是他们的佛像,那么对他们而言这里便如同是寺庙一般的地方,难道这人不是海商,是个和尚?佛门净地,他又是个和尚,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伤人的事情吧?想到这里,她已经心安,便对等在一旁的车夫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教芬格大夫针灸之术。”芬格笑着微微躬身,再次向“寺庙”里伸出手臂:“叶姑娘,请。”五月跨入大厅,却犹豫着不知该向哪里走,亦或者就在这里教?芬格进来道:“去后面,我诊室。”言毕领路,进了大厅右侧一扇小门。五月跟着进去,路过一个小房间时,见到里面坐着一男一女,都是和芬格一样的外国人。其中一个年长男子,穿着宽大而直拖地面的黑色长袍,却不束腰,头上带着怪异的小帽子。他见到芬格与五月便起身向他们微笑点头。另一个女子年纪很轻,浅棕色的卷发,绿色的双眸,一见他们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五月对外国人不了解,猜不出她具体年纪,只觉她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芬格向五月介绍这一男一女道:“他是神父奥尔丁顿,她是小姐雷克,他们说话比我好。”那被芬格称为“神父奥尔丁顿”的男子对五月道:“叶姑娘,你好。芬格大夫昨天向我们提过你的医术非常了不起,他想向你学金针,但他汉语不好,日常说话还好,学习医术怕没法听懂,便请雷克小姐替你们翻译。”雷克小姐道:“叶姑娘,你好。我们这就去肖恩的诊室吧。”五月心中疑惑,不知为何他们一会儿叫芬格为芬格大夫,一会儿又叫他肖恩,难道他有两个名字?雷克小姐在安京住了一年多,见五月神情,已知她为何迷惑,便笑着解释了芬格大夫全名是肖恩芬格,肖恩为名,芬格为姓,她与肖恩相熟,习惯了直接以名相称。接着她又告诉五月自己全名叫作菲奥娜雷克。他们进入走廊末端的房间,五月惊讶地发现这里和常见的诊室完全不同,平时让患者躺下的小床不靠墙,反而是放置在房间中央。靠墙一圈都是长长的桌面,上面满是大大小小的瓶罐,还有各种奇怪的装置与工具。肖恩始终笑容满面地看着五月观察四周布置,等她瞧完了,看向自己时道:“我们开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