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听了叶昊天所言,心中突然纠痛起来。她想起冉隽修回南延之前一天,在初秋温煦的阳光中回头微笑时说的那句话:“我还想治好这心疾,这事还得着落在叶小大夫身上。”她想治好他。然而治好他之后,她怕是也不能再嫁他了。叶昊天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不忍,他突生一个想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如果,你真的有把握治好他,那就先瞒着他,和他成婚后再治好他的心疾。”五月摇摇头,几乎要落下泪来:“别说我现在根本没有把握,就算是有把握能治好他,我也不能这么做。若是他以后知道了我瞒着这事嫁给他,肯定会生气的。我不能瞒着他。”爹爹是如此正直的人,却也会为了她提出这样的建议。叶昊天瞧着自己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那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五月生硬地接口道,“至少我问心无愧。”反正她也不能接受男女**,反正她这一生重新来过,有爹有娘,已经无憾了,如果能够治好他的心疾,她更是无憾。其实细究起来,她和爹爹当年若不是遇到他,爹爹很可能会命丧张家人之手,那么如果能治好他,就当她还他的情,这一生以后就专注医学吧。接下来五月与肖恩开始对羊做起了手术试验。首先那让心脏停跳的毒——失魂散的使用剂量确定就花了两天。叶昊天只知对人该使用多少才能恰到好处地停止心跳而不致于死亡,而羊的体重不同,使用剂量也就完全不同。起初要么是用量太少,打开胸腔之后,发现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要么就是用量太过,缝合胸腔之后无法使其苏醒。失魂散的剂量确定之后,接着就是怎样截断血流,怎样切除小部分心脏组织后加以缝合,或是切除一段血管后,用羊腿上取下的血管缝合上去。这些都需要五月与肖恩密切配合才能在三个时辰之内完成。从来没有做过外科手术的五月,要从最基础的使用手术刀学起。将近一个月,五月都没日没夜地泡在了陶壶街三十七号。叶昊天知道她在为冉隽修的心脏手术做准备,有空时也常去那里看他们试验,除了惊叹于西医的这种手段,亦提出了一些建议与改进之处。在反复地试验并修改之后,他们终于有了几个完备的手术方案,针对开胸后可能面对的几种情况,都有对应的处置手段。于是接下来,他们选了一只体格健硕的羊,准备用它来做完一整套的手术。手术从早晨开始,过程很顺利,灌服失魂散,等待羊的昏厥,开胸,截断血流,切除,缝合。接着注射芬格叶,并以金针刺激其产生吞咽动作,同时灌服失魂散的解药。这个过程结束后,便是最难耐的等待了。连续一个多月的繁忙,就靠今天这一次手术的结果来验证效果了。不管是从心理上还是体力上,五月与肖恩都累坏了,但他们顾不上休息,两人只是脱下手术围裙,洗干净手上的血迹,稍微喝了些水后,就坐在手术台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羊。小半个时辰后,羊的前蹄**了一下。五月和肖恩激动地对视一眼,又同时转头去瞧那只羊。羊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突然前蹄又动了一下,随即半睁开眼睛。它不能理解自己目前处境,只是缓慢地转动着眼球,又动了一下后蹄。肖恩先跳了起来,狂笑着大叫道:“醒了!哈哈哈,它醒了!我们成功了!”五月心中激动,虽然不至于像肖恩那样狂喊,却也抑制不住地笑着,她走上两步想去检查一下羊的心跳是否恢复正常频率,谁知狂喜状态下的肖恩突然冲过来抱住了她,一边还在叫着:“太好了!五月,我能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五月一时反应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顿时就白了脸。她想要推开肖恩,他在兴奋状态下却力大无比,紧紧地抱住她不放。五月个子比肖恩矮小不少,此时被他抱住,连头脸都闷在他胸前,只觉恶心无比,刚要开口大喊叫他放开,却听见身侧有门被推开的声音。是爹爹来看手术结果了。五月越发着急,她最近与肖恩交流都是用西语,便仍然习惯性地用西语对肖恩叫道:“放手!快放手!”只是脸闷在他胸前,声音不够响,而肖恩仍在哈哈大笑,根本就不曾听见她叫喊。五月再也忍受不了被他抱着,又不能当着肖恩与爹爹的面躲入玉佩洞天,便咬牙抬脚,猛地踢向肖恩的小腿前侧。肖恩呼痛同时松开了双臂,他刚一松开手,五月就用力推开他,接着转头去看门口,却见门口站着的是冉隽修与赵翰池。今日赵翰池轮到旬假,便拖着冉隽修出来散心。他昨晚回家已经听赵夫人抱怨过,说是这几日五月天天都泡在那个西医的诊室里,常常晚上很晚才回府,甚至还有一整夜都不回来的时候。叶大夫也不管管她,这个当亲爹的都不说她,她做干娘的也不好多说。赵夫人本来还想这几日再找个机会,与五月好好聊聊,试着再次撮合她与隽修的事,然而五月每日天刚亮就出门,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她连一个机会都逮不着。赵翰池心里嘀咕,研究医术哪里用得着这样废寝忘食的,别是因为五月和那个西医相处久了,又有共同的喜好,日久生情了吧?叶大夫不赞成她嫁隽修,倒是赞成她嫁那个西医了?他见着隽修时,不知该不该和他说这件事。他嘴上说着已经想通了,可实际上他心里怎么回事,别人不清楚,他赵翰池还会不清楚吗?隽修自小时候起,就是要么一点都不喜欢,要是喜欢上了某一样物事,便会把全部心思都倾注进去,绝不会再改变心意的。像是捉弄他的大哥也好,绘画也好,他一旦开始专注,就不会再放弃了。可是姻缘这件事,还真不是一心投入就一定能成的。赵翰池拉着隽修从会馆出来,上了马车,心中还在想,是不是要告诉他这件事呢?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干脆就此死心呢?还是会再试一次呢?他正犹豫着,冉隽修问他了:“翰池,你想去哪里?”赵翰池在一瞬间突然就决定了:“陶壶街三十七号。”冉隽修神情一滞:“你别说笑。”赵翰池正色道:“我没有说笑,我就是想去看看六妹,你不想吗?”冉隽修瞧向翰池,见他满脸认真,不似开玩笑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不想吗?想的。赵翰池等了一会儿,见隽修没有做声,便笑了起来,命车夫驾车往城东陶壶街而去。马车行驶许久,终于停下。冉隽修下车,抬头仰望这教堂尖顶,这个时间,她应该在里面吧。赵翰池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走吧。”穿过有着彩色玻璃窗户的礼拜堂,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只要推开那道虚掩的门便可以见到她了吧?他能听见门后肖恩爽朗的大笑声,他还叫着五月的名字。她果然在里面。他不曾犹豫,直接推门而入,撞进眼帘的却是让他根本想不到的一幕。赵翰池紧跟着冉隽修进入房间,见到室内一幕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见那西医满脸激动的喜悦之情,五月则被他紧紧拥在怀里,闷声闷气地说着什么话,好像还是西语,心道坏了坏了,这两人果然日久生情了,大概这西医向五月求婚被接受了,所以才这么高兴的。他担心隽修,侧头瞧他脸上神情,见他愣怔不言,面色比起平时更苍白了。然而接着发生的事情又让赵翰池意外一次,只见五月用力猛踢了那西医一脚,随即一把推开他,满脸惊慌地转头看向门口。好妹子,这一脚踢得好啊!赵翰池跨上一步,正要教训教训这个登徒子,却见身边一道玄色身影掠过,冉隽修已经快步上前,握住了五月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挡在了她与那西医之间,低喝道:“肖恩,你做什么?”肖恩被五月踢中小腿骨,疼得蹲在地上龇牙咧嘴。他嘶嘶地抽着冷气,一手捂着小腿,另一手举起左右摆着,忍痛向他们解释道:“不是,不是,你们想的,我太高兴,对不起五月。”冉隽修握住五月的手,他站在她身前,看不见她此时神情,却感觉掌中那只小手比他的还要凉,且还在微微颤抖。他心中生出怜惜,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对肖恩冷冷道:“我知道你们西人的礼仪习俗与我们大为不同,但既然你现在住在安京,就该遵照我们的礼仪习俗,不能逾越。”“是的,我知道。”肖恩这会儿疼痛稍缓,便慢慢站起身,对着冉隽修身后的五月诚恳地道歉,“五月,对不起,我是太高兴,忘记一切,请你原谅我,别生气我。”五月不是生肖恩的气,但是这会儿她说不出话来,刚才他强抱住她的感觉还留存在肌肤之上,仿佛身上粘附着一层肮脏而粘腻的东西,她拼命地阻止自己去回忆,这些回忆难道她永远都驱除不掉?她这会儿只想躲到玉佩洞天里去。偏偏现在她不能。冉隽修回身看向五月,她平时红润的脸庞,现在却白得不正常,她双眸看着地上某处,好像非常恐惧的样子。在来安京的路上,他看到过一次她这个样子。之前一段时间的相处让他对肖恩有一定了解,肖恩看起来并非故意轻薄,然而单单是他强行抱了她一下,就会让她这样恐惧?冉隽修在短时间内做了决定,先带她离开这里。他对赵翰池道:“翰池,我们走吧。”赵翰池“哦”了一声,刚要迈步跟上冉隽修,突然又道:“你们先走,我先问清楚情况。”冉隽修便拉着五月的手,把她带出了教堂。已经是十二月了,吹来的风里带着萧瑟寒意,幸好今日的阳光还算温暖,五月从暗沉门内走到明亮的阳光里,深深呼吸了几次,身上粘滞的感觉被冬日凛冽的寒风洗去,她感到心情稍微松快了一些。冉隽修也不上马车,只拉着她往前走。五月不说话,低着头任他拉着走。她看着街面上平坦的大青石,一块接一块,脑袋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想,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大街上,而他一直拉着她的手!五月抬眸看向冉隽修的侧脸,他抿着薄薄的嘴唇,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眉头有些许皱起,低低压着,仿佛在生气,又仿佛是下了某种决断。好像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看向她,本来绷紧的脸放松下来,浮起一个浅笑:“我们去安津可好?”“现在?”这会儿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若是去安津的话,天黑前怕是赶不回来了。更何况他们还没有坐马车,难道走着去?五月满心疑惑,可是她不想拒绝,她想去海边。冉隽修见她虽然有些迷惑的样子,却还是点头应了,嘴角的浅笑便深了几分:“走吧。”走出一段路后,他找到家车马行,租上一辆马车,让车夫一直向东出城,往安津去。再次闻到那咸腥浓重的水汽味道,再次吹到那肆意狂乱的海风。辽阔深远的大海始终在这里,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面朝大海,不知为何,五月想哭。她便真的哭了起来。冉隽修站在她身边,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臂轻轻环住了她,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有一瞬间,她的肩膀变得僵硬,然后又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暗暗松了口气,却不敢再进一步了。今日在安京的大街上,他拉着她的手走了那么久,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在肖恩的诊室里看到她恐惧的眼神时,他心中最深处有一块地方被触动了,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保护她,想要让她不再流露出那种眼神,就算他生了心疾,就算别人都说他没有这个资格……他不管,只要她愿意,他就护她一辈子。五月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除了爹和娘之外,还有别人的怀抱可以让她觉得温暖而安心。这也是自重生以来,她第一次不需要躲起来而尽情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