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和冉隽修从安津海边回到城西尚书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冉隽修直接带着她去了叶昊天的住处。叶昊天瞧见他们俩进来,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赵翰池下午来找过他,说了午间在肖恩的诊室里发生的事情,他心中已经有些预料。冉隽修走到叶昊天面前,跪了下来:“叶先生,请你准许我娶五月为妻。”五月也跟着跪了下来:“爹,请你答应我们吧。”叶昊天默默不语。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冉隽修,不管是从他的性子来说,还是从他的身体状况来说,他都不是自己理想的女婿人选。但是五月自小就极有主见,她一旦下了决心,就连自己都无法改变。她此时眸中都是幸福,全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冉隽修。然而,为了她以后的幸福,为了她以后不会后悔,有一些狠心的事情,他还是要做。叶昊天冷冷道:“五月,你先回自己房里去。我有话要问他。”五月有些担心地叫了声:“爹,你别为难他。那件事让我和他说。”冉隽修眉梢微微一跳,她要和他说的是“那件事”?叶昊天不为所动地说道:“我不会为难他,你先回房去。要是撒娇耍赖的话,这件婚事就此免谈。”五月极少见爹爹这么严肃的时候,平时的温和全然消失,她心中惴惴,不敢再求,无奈地回了自己房间。叶昊天待五月走出房间,过去关上门后道:“冉公子,请起来吧,坐着说话。”五月心中不安,在自己房里坐立难定。不知爹爹到底会和他怎么说?今日在海边时,她在他怀中畅畅快快地哭了一场。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却仿佛能明白彼此的想法。那个时候,她在心中暗暗下了两个决心,第一个就是若他愿意动手术的话,她就一定要尽全力将他治好,若是他不愿,她也不会劝他,仍然会嫁给他。第二个决心就是,如果他恢复了健康,她就要克服自己的心障,就算再恐惧,她也要试着做他的妻子。冉隽修离开叶昊天的住处,缓步在园中走着。他以前虽然也暗中抱着希望,希望自己的心疾能够有彻底治好的那一天,但多年以来,一日日地服药,他渐渐地不再有期望。直到遇见她,他才知自己心底的那个希望还在。只是没有想到,会要以这么决绝的方式。若是不做这场手术,以后就一直带着这心疾,做一个废人,无大喜无大悲,平平淡淡却安安然然地度过余生。如果是这种情况,别说她爹不答应,就算他勉强娶了她,她以后是不是会后悔?但若是接受手术,或者能够活下来,娶她为妻,给她幸福,亦有可能就此死去,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他该如何选择?不知不觉走到翰池的住处,冉隽修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进去。翰池自然是为他着想得多,多半是会劝他别做手术,先娶了五月再说,管她以后会不会后悔。他突然转身离开,让车夫备了马车,往陶壶街三十七号而去。肖恩还没睡,手术台上躺着一只羊。冉隽修自嘲地笑了笑,这就是五月与肖恩用来代替他的练习手术方案的羊,标标准准的“替罪羊”。肖恩见了他,立刻诚恳地请他将自己的歉意转告五月。冉隽修答应了。此时诊室里乱糟糟的,几把椅子上都放着东西,肖恩便引他出去,请他坐在了教堂里的椅子上,随后自己在他身边坐下:“冉公子,手术危险,你考虑多一点,清楚以后决定。”“我不是来问你手术风险有多大的,叶先生已经告诉我了,相信他不会骗我。”冉隽修淡淡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五月她……这一个多月都是怎么过的?”肖恩道:“她每天工作不停,很累也不停,有时停下来,她不开心。她说,治好你,就不能嫁你,但是她要治好你。”冉隽修默然许久,肖恩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便起身道:“我还有工作,我继续。”冉隽修道:“我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去忙吧。”肖恩走了几步却听背后冉隽修问道:“人活这一世,是为了什么?”他声音低沉,似乎在自言自语。肖恩站住了:“人和人不一样,我想有名,当有名医生。”“那五月呢?她怎么想的?”“她不想有名,她喜欢医术,其他怎么想,我不知道。”肖恩停了一下,见冉隽修没有再说话,便问,“冉公子,你为什么活?”烛光摇曳,礼拜堂里高大的房顶在黑暗中只能见到隐约的轮廓。冉隽修静了一会儿后低声说道:“我不知道。”第二日一早,冉隽修找到叶昊天,表示愿意接受手术。接下来的日子里,五月与肖恩仍然是对着羊来做手术,每一种预想的方案都要做好几次,尽量缩短手术时间,务求将手术的风险降到最低。五月不仅作为肖恩的助手,同时也要加紧练习外科手术技能,以备万一。很快到了十二月底,赵翰池休年假回了家,冉隽修也住回尚书府。大年夜吃完年夜饭,五月和爹爹说了会儿话,准备回自己住处,却见竹笔守在门外,和她说冉隽修在晓波亭等她。这段时间因五月忙于准备手术,便改由叶昊天为冉隽修做针疗,她又回来得晚,比起之前隽修天天陪她去肖恩那里时,两人倒是见面更少了。今日她因为是大年夜,才较早回了尚书府。她到了晓波亭,远远看见他披着件貂裘鹤氅站在亭子里,想起那次回南延,他也是约了她在这里说话,不知他今晚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和她说?她快步走到亭子里,正好湖上一阵风吹过来,吹起他鹤氅的下摆,露出里面的玄色长袍。五月担心地说道:“怎么约在这里,亭子里穿风,尤其的冷,你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办?”冉隽修淡淡道:“穿这么多,不会冷。”五月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没事。”“没事?”冉隽修见她一副不解的神情,不由微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么?”五月愣了一下,低头道:“能。”赵翰池吃完饭就去找冉隽修了,谁想他不在房里,石砚却在。赵翰池问石砚隽修去了哪里,一听是晓波亭,便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他想隽修和五月说话,还是不去打扰他们,就在他屋里等他一会儿吧。谁想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回来。赵翰池实在等得无聊,想着他们俩时时可以见面的,自己却只有年假这几天或是旬假时才能回家来,便出门向晓波亭找了过去。他出门没走多久,前面转弯是一处分岔路口,向左就是去晓波亭的路了。这时他突然听见五月说话的声音:“既然决定要做手术,你就要注意养好身体。晚上风大,你还是小心些,早点回去吧,要是真的染了风寒,手术就要延后了。”赵翰池心中奇怪,他不知什么叫做手术,却觉得五月的话声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心中一动便不出声,躲到了路边一丛高大茂密的灌木后面。五月和冉隽修却也不再走过来,站在路口说话。赵翰池只听隽修说道:“就是这种话,听了十多年了,小心些别染了风寒,小心些别累着……”听起来倒不甚生气,带着一分耍性子的语气。他不由得偷笑,心道难怪都喜欢听壁角,平时哪里听得到隽修这样说话?接着他又听见五月说:“若是平时我就不劝你了,可是这次手术非同小可,爹爹还特意调整了你服的汤药,好把你的身子调养到最好的状况。”“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如果手术失败的话,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赵翰池吃了一惊,什么叫“如果失败的话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突然想起上次在肖恩的诊室里,听肖恩说是因为给羊做手术成功了兴奋过度才抱住五月的。当时那只羊的模样他还记得,它躺在台子上,腹部上一条长长的刀口,上面还缝过线。难道这就是手术?难道隽修也要被这样开膛破肚再缝起来?他心中大乱,后来他们说的几句就没有听清,等他再次定下心神,便听见五月道:“这段时间要特别谨慎才是,你回去早点歇息吧。”这下赵翰池完全没了听壁角的兴致,他往灌木后面躲了躲,很快就见隽修从路口走了过来。赵翰池在那里立了一会儿,等冉隽修走远了再也看不到他身影了,再回到路上,慢慢朝他住处走去。冉隽修瞧见他时还笑了笑:“翰池,你刚才找我?”赵翰池却满脸肃然:“隽修,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冉隽修挑眉道:“这从何说起?”“你要做什么手术?失败了会怎样?昨晚我就回来了,你怎么一句都没和我提过?”“你听见我和五月说话了?”冉隽修已知瞒不住他了,便把自己打算接受心脏手术之事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翰池,我并非故意瞒你,昨日没来得及说而已。”“隽修,你别做,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开膛破肚,还有活路吗?那个西医一心成名,才蛊惑了五月和你来做这件事。如果成功,他名利双收,如果失败,却是你自己白白送了性命。”“我意已决,翰池,你不用劝我。肖恩很坦率,即使是为了出名,也不会故意欺骗我,他还曾劝过我考虑清楚后再决定。”赵翰池急道:“你父母一定不会同意此事,而且你可曾想过,万一你出了事情,五月既然也参与这次手术,她就会陷入困境,若是你父母追究起她的责任来……”冉隽修打断他道:“这事情我已考虑过。”边说边起身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赵翰池接过来一看,竟是隽修自愿接受心脏手术,若有意外发生,旁人无责的书。冉隽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此事,就为我做个见证,在后面签上名字。还有,别再把这事告诉其他人。”赵翰池啪地一声把书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签!你连这样的书都写了,这明明就是极其危险的手术,你却还要让我签这让你去送死的东西。”“翰池,这并非送死,这份书只是以防万一而已。而且,你应该懂我为何要去冒这风险……如果你一定不肯签,我也会接受这次手术。”赵翰池瞪着冉隽修。冉隽修也回视着他,嘴角绷紧,脸上神情坚决,一付谁劝都不听的样子。他们互瞪了许久,赵翰池暗暗叹了口气,先败下阵来,他再次拿起那份书,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突然问道:“这是叶大夫逼你写的?你不写他就不同意你和五月之事?”冉隽修道:“不是。”赵翰池怀疑地盯着他瞧,心中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