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肖恩知道五月这一日不会来,正准备休息休息,却意外地见赵翰池找了过来。赵翰池对于冉隽修那份书只是以防万一的说法并不相信,这日是来找肖恩询问手术各方面细节的。肖恩并不隐瞒,坦诚告知。赵翰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次手术虽然不能算是送死,却还是太过冒险,他无论如何要都阻止隽修这么做。回府后,他将自己所知全部告诉了赵夫人,以他一人之力,是无法劝阻得了隽修的。赵夫人听完他说,神色肃然,并不立即表态。赵翰池静静等她考虑完毕。“翰池,他们决定了何时做手术?”赵翰池道:“目前还未定准确的时间,但据那个西医说,至少还要准备一个多月。”赵夫人很快做出了决定:“叶大夫知道五月准备手术的事情,难怪这些天五月晚归他也不说她。他为了女儿考虑,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我却不能让隽修冒这个险。隽修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就不会再听我的劝了,这事必须告诉隽修的父母。好在这手术还要准备不少时间,等会儿我写封信,翰池你帮我寄出去。”想了一下后她又道:“不行,寄信不牢靠,万一路上遗失就糟了,这事太过要紧,还是找个人直接把信送过去。”五月只在尚书府休息了一日,正月初二就又开始每日去肖恩的诊室。她觉得很疲惫,但她不能停下来。年假过后,安京城恢复了平时的忙碌,官员们开始署事,学生们开始读书,休息的商铺重新开始营业。整个正月,尚书府里的日子显得平静而有规律。二月初,一个冉隽修没有想到的人来到了安京。初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冉隽修已经知道翰池没有遵守约定保守秘密,他暗暗叹了口气。“隽修,跟我回去。”果然,冉隽毅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从好几年前就开始管理着冉家所有的商铺地产,平日行事极为果决,不会拖泥带水。冉隽修看向年长自己七岁的二哥,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二哥,我已经下了决心,你劝我也没用。”“你搞错了,我不是来劝你的,是来带你回去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是接受手术这件事儿由不着你做主!”冉隽修冷冷道:“我不会回去的。”“我就是绑也会把你绑回南延去。”冉隽毅亦冷声说道。冉隽修知道自己的二哥并非空口威胁,他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你总不能绑我一辈子!”“至少可以绑到叶姑娘嫁给别人的时候。”争执已经在所难免了。冉隽修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二哥,难道你不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健康的正常人吗?难道你希望我这辈子都是废人一个吗?”冉隽毅不屑一顾道:“你能吃能睡能走,哪里是废人一个了?叶五月就这么好,值得你为她这样冒险?她心里只有医术,她有把你当做将来的夫君吗?她不怕你死在手术当中吗?爹娘与我是真的关心你,才会让你不要接受手术的。你初涉感情之事,什么都看不清楚,等过几年,回过头来看看才会懂,叶五月是个怎样的女人!”“她不是!”冉隽修猛地站了起来,一时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他用力说道,“她不曾劝我接受手术,她还告诉我手术中会出现的所有可能。她之所以没有像你和翰池一样,叫我别接受手术,是因为她懂得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想要时时谨慎小心地过活,我想要开心的时候能够大笑,悲伤的时候能够大哭,我想要和你们一样!”他说得越来越快,但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冉隽毅一皱眉,跨上一步,扶住他的手臂:“好了,先不说这事了。”他回头对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立在旁边的石砚道:“隽修现在还每日服药吗?”“是。还每天做针疗呢。”石砚回道。冉隽毅半扶半强迫地让冉隽修坐下,见他呼吸与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才吐出一口气道:“隽修,我先在这里住几天。你好好想一想,再决定是不是要接受这次手术。”五月打完最后一个手术结,剪断手术线,抬头问肖恩:“这样行吗?”肖恩对她竖起大拇指道:“完美无缺!”五月浅浅笑了笑,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奥尔丁顿神父的声音:“叶姑娘,有位冉公子找你。”五月有些讶异地看向门口,这段时间她始终早出晚归,怕影响隽修休息,就不让他再陪着来肖恩这里了。他怎么会突然来此?紧接着她瞧见门口进来一人,却不是隽修。这人穿着藏青色的织锦暗纹长袍,披一件灰色夹毛鹤氅,鹤氅肩头及领口位置镶着大块紫貂皮毛。他身形要比隽修高大,肩膀也更宽一些,然而他的那张面孔,却与隽修极为相似,同样完美深刻的五官,同样冷淡的表情,只是肤色更深,年纪也稍长,双眉间有隐约的浅纹,显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严肃。他进门之后,先扫视了一遍诊室,双眸眯了一眯,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接着便牢牢盯住了五月,双眉间的浅纹变得更深,与隽修同样的薄唇紧紧抿着,并不说话。既然神父称他为“冉公子”,再凭着他的相貌与年龄,五月能猜到这应该是隽修的兄长,不过倒底是大哥还是二哥,她就猜不出了。他的态度并不友好,五月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紧张不安。她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发黄的手术围裙,这件围裙已经很旧了,洗不掉的淡褐色陈旧血迹上叠着暗红色的新血迹,看起来污秽不堪。第一次见他的兄长,自己却是这幅模样!她赶紧脱了身上围裙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对他福了一礼。他始终不发一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能闷声不响地行礼了。冉隽毅略一点头:“叶姑娘,我是隽修的二哥。”“二哥。”五月只得再行一礼。“如果叶姑娘真的当我是二哥的话,就不要做这个手术。”“可是……”“这个手术,叶姑娘有没有十分的把握?”五月一时难以回答,这不是算账做买卖,医者又不是神仙,再有把握的手术也有风险,她怎么答得出来是否有十分的把握?冉隽毅声音更冷:“叶姑娘没有十分的把握却要做手术,这是在拿隽修的性命开玩笑。”肖恩见冉隽毅进门时的神情态度就觉得他桀骜无礼,此时见他逼问五月,便不满地说道:“我们一直练习,把握越来越大,五月学得很快。”冉隽毅根本看也不看肖恩,仍是对着五月道:“哼!学得很快?叶姑娘刚学会的手段就要用在隽修的身上,你是想要他死在你手里吗?”“不是的……”五月想说明肖恩才是主刀,她只是作为助手协助肖恩。而且她与爹爹还有肖恩一起研讨过,隽修的心疾并非天生,是因儿时发水痘,邪毒侵蚀心脏造成的,若是侵蚀部位不多,可以切除这一部分并加以缝合,若是打开胸腔后发现侵蚀部位太多,他们就终止手术。就目前检查的情况推测,他的心脏损伤并不严重,有很大的机会能完全治愈。然而冉隽毅完全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直接打断她的话头:“难道隽修的性命在叶姑娘眼里,还抵不上一场手术吗?叶姑娘如果想要做什么手术,尽可以找别人来做。隽修不会接受这次手术,过几日我会带他回南延的!”言毕就转身离开了。本来他听了隽修一番辩解,心中略有触动。出了冉隽修的住处后,他去了赵夫人那里,问清地址就直接过来了。一方面,他是来看看这将要决定隽修生死的诊室到底是如何模样,另一方面则是来看看叶五月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当他一进诊室,见里面狭小凌乱,心中已经极为不满,这么凌乱的诊室,怎么可能做好这么重要的手术?他再见五月穿着那血迹斑斑,彷如屠夫所围的肮脏围裙,更是对她没有半分好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后就马上离开了。其实若是肖恩和五月在正式演练手术方案时,整个诊室都要经过严格消毒,并用消过毒的干净白布覆盖手术台、手术台周围的地面,还要在手术台周围拉起一圈布幔来,以尽量减少感染细菌的机会。但现在五月是在练习缝合技术,自然不用费时费力费钱地去消毒,却让冉隽毅生出了误会。五月本就身心十分疲惫,她又何尝没有隽修可能会死在自己手里的忧虑,虽然这种可能性已经非常之小,却也并未完全不可能。这段时日,总是在她脑海中徘徊的,就是因为某个小小的失误,导致手术失败,隽修最后没有醒过来。他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而全身冰冷……她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到这个场面。每晚她都睡不好觉,即使在玉佩洞天里,她也只能解了身体的疲劳,心中忧虑不曾减过半分。她反复对自己说,既然他选择了接受手术,她就要尽自己最大的力去治好他。然而此时听了冉隽毅的一番话,她的心意再次动摇了。她真的该和肖恩一起做这个手术吗?哪怕是隽修自己要接受手术,难道她不该劝他放弃吗?难道她不该坚决地阻止他吗?五月转头看向肖恩,涩声问道:“我们真的该做这个手术吗?如果,如果万一他……”肖恩轻声道:“五月,我知道你担心,但这是冉公子的人生,还要他本人来做决定。”五月心乱如麻,无法再练习下去:“肖恩,我……今日先回去了。”肖恩理解地点点头:“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回到侯府,五月本想直接去隽修住处,又担心他二哥也在那里,她有些怕那个人。于是她让妙音去找他,自己回屋里等他。冉隽修不知自己二哥已经去找过五月,妙音过来说是五月找他时,他还觉得诧异。这会儿见了五月便微笑着问她:“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五月瞧着他的笑容,把一路上想了无数遍的话说出了口:“隽修,你不要做手术了吧。”冉隽修挑了挑眉,很快反应过来:“二哥去找过你了?”难怪今日她回来得这么早。他一路上过来时想着要先告诉她二哥来了安京,好让她有个准备。同时,他还在想着要如何去说服隽毅。五月郁郁地点头:“二哥问我,有没有十分把握的时候,我不敢说有。隽修,你还是别做手术了……其实……我,我不在意的……”说到后面声音带着羞意,越来越轻,脸也红了起来。冉隽修感动之余亦有些好笑,他拉起五月的手道:“我接受手术,并非完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给你一个有缺憾的婚姻,更不想过一个有缺憾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