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日子过得平静无波,五月每日就是上午去兰景居学刺绣半日,午后有时去厨房做一两道菜,有时便被隽修拉着陪他作画,不过经常画着画着两人便腻歪到了一起。新婚燕尔,自然是怎么腻歪也不够的。五月知道公公已经松了口,与隽修商量等过了中秋便出发去安京。她想着不久就能再去安京,重新开始钻研医术,颇为心喜,不管做何事都笑眯眯的。冉夫人既知隽修与五月已经同房,又见五月常常言笑晏晏,做事爽利,不爱是非,倒也喜欢她这性子。于是她不仅教五月刺绣,有时自己处理府中事务时,亦顺便指点她如何管家,发现她记忆极好,只要听过的事情,诸多细节都记得。冉夫人自此渐渐养成了习惯,许多数目细节不用翻簿册,直接问五月就好。她现在唯一一桩心事,就是不知何时再能抱上孙子了。很快进入八月,虽然已经入秋,气候渐凉,但白天亦有暑气未散。这日傍晚用饭时冉夫人有些不适,几乎什么都没吃。冉绍峻担心地问道:“叫五月来给你看一下吧?”冉夫人摇摇头,干脆放下了筷子:“只是没什么胃口而已,大概是今天太热了,有些滞食了,明早五月来时再让她看看吧,不用特意现在叫她过来了。”言毕起身回卧室去休息。谁知到了晚间冉夫人却开始心口痛起来,冉绍峻便立刻命人去唤五月过来。五月与隽修匆匆赶到。五月问清症状起病时间后,再为冉夫人搭脉。她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随后道:“我开付药,您先喝着。”站在一旁的冉绍峻追问道:“是什么原因?”五月道:“肠道传化失司,湿热内阻……总之先喝药。”她担心的是如果湿热火毒进一步炽盛,就有可能转成肠痈。冉夫人疑惑道:“难道不是心的问题?我明明是心口痛,怎么会是肠道原因?”五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冉夫人解释,然而此时最让她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冉绍峻便道:“五月是已经考入太医院的大夫,自然有她诊断的道理,你只管安安心心喝药就是了。”五月感激地看向冉绍峻,随后开出药方,交给孙妈。孙妈自去吩咐人抓药煎药去了。冉隽修与五月留下,一起陪着冉夫人。不等药煎好,冉夫人已经不是一开始的心口痛,而是下腹疼痛了。她脸色渐渐发青,嘴唇哆嗦发紫,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五月见她神色不对,急忙问道:“娘,您是不是痛得更厉害了?”冉夫人点点头,用手按着自己下腹靠右侧处,艰难地说道:“心口倒是不疼了,是这里……疼得厉害,还有些恶心想吐。药还没煎好吗?”五月皱眉道:“如果是急症的话,要等汤药见效恐怕来不及。娘,我给您再检查一下。”冉夫人已经无力多说话,便轻轻点头。五月俯身按压冉夫人腹部,一边低声询问她是何处感到更疼:“娘,如果感觉疼,您别忍耐,说出来我才好判断。”当她按压到脐与右侧髋骨最高处,这两点之间靠外侧约三分之一处时,冉夫人忍不住痛哼一声:“这里最疼。”五月在她呼痛处按压住不放,停了一段时间后迅速抬手。在她抬手的一瞬间,冉夫人又叫了一声疼,整个人都向右侧蜷缩起来。五月眉头深深皱起,从冉夫人的反应来看,应是非常典型的阑尾炎症,亦是肠痈的一种。如果确是阑尾感染,手术切除即可。可是公婆对手术反感,如不能完全确准的话,很难说服他们接受手术。而为了确准,她还需要“内视”一下才行。在瑞平的时候,五月常于夜里,在玉佩洞天内练习外科手术,因为在其中她能够更为集中意念,从而能用短时间完成较复杂的手术。在某次练习过程中,她照例凝神集念,专注地想着接下来要做的手术,双手不由得做起手术动作,偶然碰到了羊腹。在这个瞬间,她眼前掠过一片模糊的景象,似乎是剖开的羊腹中的内腑。她吃了一惊,低头去看躺在台子上肚腹完整的羊,心中大奇。她吸了口气,双手按上羊腹,合眸再次凝神集念,便“瞧”见了羊腹中的内腑。这只羊还活着,只是被失魂散迷昏了过去,所以五月经过尝试与练习后,不仅能看见它内腑运转,甚至还能看见它血液流动情况。这使得五月大喜过望。须知中医向来只能凭着望闻问切去猜度病人的病症,然后再根据脉象与病征综合判断,开出调和药方,其中大夫本身的经验与判断非常重要,这也就造成了庸医与妙手之间的天壤之别。而对于某些急症来说,中医的汤药见效慢,甚至可说是无效,这个时候往往需要动用外科手术来治疗,可是西医一样只能凭着外在的病征表现去判断病情。她现在如能看见内腑运转,于病情的判断上便几乎不用猜度,直接用“看”的就好。唯一的麻烦在于,她不能将病人带到玉佩洞天里来诊断。经过尝试与练习,最终五月能短时间内凝神集念,于玉佩洞天之外“内视”羊的内腑。可是在玉佩洞天之外做这件事,会让她耗尽全部的体力。第一次成功做到时,五月对此毫无防备,没有料到自己会在结束内视的时候,一下子头晕目眩,直接摔倒在地,将她用来内视的鸡吓得咯咯直叫,在房中胡乱扑腾。她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想要撑起身体,却连弯曲一根小指头都做不到。反观那只鸡,在最初的惊吓过去后,却开始在房中兴致盎然地走来走去。五月想进入玉佩洞天休息,却不料不管怎么动念都无法进入其中。这是她自从十五岁开启玉佩洞天之后从未遇到过的情况,起初她感到极其慌乱,躺在地上胡思乱想着自己是不是从此瘫了。幸好随着时间流逝,她体力渐渐恢复。她在地上整整躺了一个时辰,才能勉力起身,却仍然无法进入玉佩洞天,只得躺到**休息,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她都觉得四肢发软,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不过她能再次进入玉佩洞天了。好在她是在自己房里练习,又是深夜,没有被爹娘察觉此事。隔了几日,她完全恢复如常,便再次尝试内视。这一次她有了防备,先将鸡用绳拴在床边的椅子上,随后她自个儿躺在**内视其内腑,并尽量减少内视的时间。直到一个多月之后,她才做到了在极短的时间内凝神集念,于局部稍加内视之后便立即放松精神。饶是如此,每次内视过后也要休息小半个时辰,才能完全恢复体力。这也是她最初没有使用内视能力来诊断婆婆病情的原因。可是现在婆婆病情发展迅猛,她又要说服公公接受手术,如果她自己都没有完全确准,她又该如何去说服他们呢?五月坐在床边,将手放在冉夫人右腹下侧,专注集念于她所预估的病灶位置,凝神内视,这一瞬间“瞧”见了感染后肿胀充血的阑尾。虽然立刻就放松精神,她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闭上眼,勉强撑着自己在床边坐直,脸色却变得苍白。冉隽修见她神情,以为是因为冉夫人病情危重,不由得心中一紧,问道:“怎么?”五月等待这阵眩晕过去,随后缓缓说道:“肠痈急症,汤药怕是来不及,需动手术。”冉夫人躺在**,虽然疼得几欲晕去,听了五月这话却咬着牙道:“什么手术?是和你对隽修做得一样的手术么?”五月连头都不敢摇,轻声道:“不一样,娘是肠道阑尾处生痈,只需在腹部开刀……”“那不还是一样要破开肚子……不要手术……我喝药就好。”冉夫人忍着疼痛讲完这句后却忍不住一阵干呕。孙妈急忙取来痰盂。冉夫人晚上几乎没有吃过东西,吐也没吐出什么,只是不停作呕,头上的汗出得愈多,甚至打湿了双鬓与脸颊。冉绍峻也不同意动手术:“能用汤药治愈就不要动刀。隽修的手术是万幸,何况那时候你为了他的手术练习了整整好几个月,现在不比当时啊。”“可是……”五月还想劝说。隽修的手术成功之后,五月并未停止外科手术练习。除了在肖恩的诊室做不少手术外,直至成婚前,她还每晚在玉佩洞天里练习,以免手生。唯有婚后,因与隽修共处,不便长时间呆在玉佩洞天内,白日里又怕被公婆瞧见自己还没放下医术,这才停了练习。而且针对阑尾的腹腔手术比当时对隽修所做的开胸手术不知简单了多少倍。冉绍峻却打断她道:“能不动刀就不动,先喝药。”冉隽修看向五月,问道:“你认为应该动手术?喝汤药能不能治愈?”五月只觉疲累至极,向后靠在了床柱上,郑重说道:“娘现在的情况,颇为紧急,若是服汤药,无法治愈,更大的可能是会继续恶化,若是等到肠痈破裂……”房中一片寂静。冉夫人在**缩成一团,断断续续地弱声道:“我不要……破开肚子……就是……死也要有……个全尸。”冉绍峻斥道:“胡说什么死不死的!”停了一停后,他低声问道:“若是动手术,能有几分把握?”他要问有几分把握才能决定是否动手术是人之常情,五月正因为知道他会这样问,才决定内视婆婆腹中情况来确准病情的。她沉声道:“以目前情况来看,汤药肯定是来不及起效的,只有靠手术了,做手术的话,有九成以上希望完全治愈。”又是一阵沉默。房中只有冉夫人熬不住疼痛的低呻。丫鬟不停地为她擦汗,但她身上的衣衫还是很快就湿透了,头发亦凌乱汗湿。冉隽修成婚之后,冉隽韬夫妇便回了外地,隽毅亦于上个月去了安京,此时府中除了隽修夫妇之外,只有另外三个庶出子女住着。他们听闻冉夫人发病,此时也赶了过来,守在房外低声询问丫鬟,冉夫人病况如何。五月觉得体力稍复后,再次为冉夫人搭脉,只觉她手腕烫热,再去摸她汗湿的额头,发现她已经开始发烧,便道:“越早动手术,把握越大,若是迟了,肠痈破裂,毒入营血,会让周围脏腑也一并感染,若是到了那时候……”冉绍峻看了看**痛苦的冉夫人,不再犹豫:“那便做手术吧!”五月闻言立时道:“我去准备手术用具。”说完勉力起身,回到竹绥苑,关上卧室的门,从玉佩洞天内取出一应手术用具与湖水。她喝了湖水稍解疲累,再开门唤入丫鬟,让她们把所有手术用具拿至兰景居。五月指挥着妈子们把床抬到房间中央,拆了四周的床幔,**与地面都铺上洁净布料。床的四周点上大量灯火照明。冉夫人亦被扶着擦净身上汗液,换上干净衣物,服下失魂散后躺在**。待这些做完,五月让众人退出,只留两名伶俐丫鬟在房内,将双手消毒,再将所有手术用具消过毒之后,整齐排列在几个长方形的扁铁盘中,这样她等会可以按照第几排第几样的顺序,吩咐丫鬟递给她对应的工具。这也是她记性好的益处了。待冉夫人在药力效果之下渐渐昏睡,她也做完了所有准备,体力渐渐恢复。深深吸了口气,五月执手术刀在冉夫人右腹轻轻划下了第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