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进入十二月了,安京城的冬季干燥而寒冷,房间内为取暖而设的暖炉更加剧了这种干燥。自小在江南长大的五月,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安京的冬季,却仍然不适应这种干燥。即使在暖炉上煮着水,她仍觉不适。若是按照以往情形,她会根据季节与身体状况,给饮食中安排些清润去燥的食物,可是她现在却无这种心思。这半个月间,五月与冉隽修一直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轮值日过去后的早晨,五月不再回家,将自己这一日夜诊治过的病例以及用药记录交予内药房总管后,就直接去肖恩的诊室。在宫中,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大夫,只有在肖恩那里她才有真正替人看病的感觉。然而当她傍晚回到冉府时,她在肖恩那里忙碌了一天所获得的满足感便荡然无存。夜里,冉隽修仍然是在书房呆到很晚才回卧室睡觉。五月早就上了床,却睡不着。她听见他从外面进来,听着他在浴室里沐浴,又看着他从浴室出来,走到灯旁吹灯。黑暗中,他上了床,背朝着她睡下。从那次争执过后,他一次都没有碰过她。起初几日或可说是因为他微感风寒,然而在他完全康复之后的十几天里,他依然没有碰过她。冉隽修躺在那里,紧紧地闭起双眸。这几个夜晚都很难睡着。冉隽修在她的手触碰到自己的昂扬之前便捉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再往下,低声道:“困了,睡吧。”她的手缩了回去,他的肩膀后面突然一阵温热,有什么顺着他的后背流了下去。她离开了他,只在他的衣衫上留下一小块泪水的潮湿印记,冰冷而粘滞。他是在用冷淡惩罚她,但是他自己也同时被惩罚着。第二日早晨,五月一言不发地吃了早饭,红肿着双眼去了宫中。这一日白天倒是挺清闲的,整整大半天都没有人来传召太医,五月昨夜本就睡得不好,这会儿坐在侍直班房的书桌边差点睡着。而她对面的老太医,干脆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打鼾打得地动山摇,一缕白须还随着他每次打鼾而飞起、落下,再飞起、再落下。五月看着这缕白须,替他数着飞起了几次,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无聊到了如此地步,遂转头去看另一边的两个太医。另外那两个虽然还没有睡着,却也差不多了。五月喝了口湖水,靠着它恢复疲劳,让自己不要睡着。虽然她不再困倦了,心情却依然低落。午后,侍直班房内还是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氛。突然有个太监匆忙奔了进来,还在门外的时候就高声叫道:“陈贵妃传召太医,快些!快些!已经大出血了。”贵妃这个级别的,那是轮不到五月去看的,因此她也不急,笃悠悠坐在椅子上,看着没有睡着的那两个太医急忙起身,赶了过去。对面那老太医还在呼呼大睡,若是他没睡着的话,大概会比那两个较年轻的太医跑得还快。侍直班房里只剩两人,一个还是睡着的。半个时辰后,又有一个太监过来叫人:“陈贵妃出血不止,传召方太医速去救治。”方太医就是那个睡着的老太医,被太监摇醒后,兀自迷蒙,白胡子上挂着口水亦不自知,被那太监拖着赶了过去。又过了一刻钟,再次传召太医,这次是太后亲自指名要冉太医去。在方老太医被传召时,五月已经心知陈贵妃的病情很严重了,失血这么久,怕是人都快要不行了吧。她平时没有替陈贵妃诊治过,此时亦不知她因何原因流血,但若是外伤止血较易,这般流血难止的,一般都是内出血。到了陈贵妃寝宫内,五月见太后与皇后都在外间,先跪下行礼。太后语气一如以往般平静:“冉太医免礼,陈贵妃是小产,龙胎是保不住了,哎……你先想办法止血吧。”五月起身入内,只见**那女子,脸色已经白得如纸一般,甚至隐隐发青,正是失血过多的症状。一个宫女在喂她喝参汤,另有三个宫女忙着替换她身下垫着的布。新垫上去的厚布不一会儿就吸透了鲜血。五月不由暗暗皱眉,耽搁得太久,到了现在才叫她过来,真是棘手之极。她先替陈贵妃搭脉,察觉她体内极寒,而照她这般的极寒体质,最初就是无法怀胎的。她心中一凛,莫非陈贵妃小产并非胎气不稳或是意外,而是另有缘由?只是现在没有时间考虑缘由,她首先要做的是立即止血。既然是小产,那么持续流血不止的原因便是子宫内的胎儿与胎盘并未完全剥离干净,这也是刚才三位太医都对此无法可施的原因。太后刚才所说意思明确,龙胎已经保不住了,要保的是陈贵妃这条命。五月使用内视确认了陈贵妃腹内胎盘位置后,靠在床边稍坐片刻,待头晕过去后立刻低声吩咐宫女做好手术准备。这项手术相对简单,无需开腹,只需将宫内胎盘刮净即可,一刻多钟即告完成。五月为救人,使用内视后并未休息多久,强撑着做完手术,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勉强起身开出药方,不仅是止血补气,还需去除她体内虽不致命,却会导致小产与不孕的寒毒。她心中犹疑,是否要说出陈贵妃是中毒之事。然而前面三位太医都搭过脉,他们一定也察觉到了异常,若是他们不说,亦轮不到她来说。手术之后,陈贵妃渐渐血止,只是由于先前出血过多,此时仍然介于弥留之间,全靠参汤吊着。五月心中暗暗想着,若是能够有办法把体内失去的血液快速补充就好了,明日去肖恩的诊所时和他一起商量商量,看有什么好的办法。待陈贵妃情况稳定下来,已是夜深。五月退出内室,此时太后与皇后早就不在,只有一名太监守在外间。五月认出他是太后身边常常跟随的那个张总管,不由心中微叹,陈贵妃为了皇上怀胎又小产,差点命丧黄泉,却等不到皇上来看望一眼,就算贵为皇妃又如何?张总管见五月出来,走近她身边低声道:“太后吩咐了,这一次开给陈贵妃的药方记录不要上交内药房,冉太医需另写一张方子交上去。”五月微怔之后答应了。太后这是要压着陈贵妃中了寒毒之事。五月入宫去后,冉隽修便照例去书房作画,心绪烦乱之下,只觉笔下所绘都如垃圾一般无法入目,一气之下丢了笔在纸上,不去管在宣纸上晕开的墨汁,返身离开书房。他出了书房却又觉得无处想去,不由抬头仰望,冬日青空广袤淡远,然而心结难解,他胸中郁闷未减分毫。正在这时,赵翰池来访。冉隽修长长出了一口气,到前厅去迎他。赵翰池一见冉隽修,觉得他的神情与刚来安京时完全不同,不由得诧异道:“隽修,你有什么事吗?”冉隽修反问道:“我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吗?”赵翰池重重点头:“像!”冉隽修不愿与他多说自己的事,便问他:“你今日来是为何事?”“五月在教习厅的同学你还记得吧?上次旬假日来尚书府吃饭的。”“姑娘?”赵翰池讪讪道:“正是。其实……我想让我爹去向她家提亲的,可是我爹不同意。”冉隽修淡淡道:“那你该去找你爹,找我干嘛?”“你那时候和五月的事情,不是家里也不同意?我这不是来向你讨教怎么才能让家里同意吗。”冉隽修冷笑一声:“你别冲动,要死要活娶回来的未必就不会后悔了。”赵翰池讶然道:“你和五月怎么了?吵架啦?我说怎么一进门就觉得你这样子不对,和你以前心疾没好之前差不多,不对,还要差。到底是为何事?”冉隽修默然不言,隔了一会儿后问道:“如果姑娘有一件很大的事情一直瞒着你,你会怎么办?”“那我就直接问她呗。”“如果是不能问的事情呢?”赵翰池笑道:“夫妻间能有什么不能问的。”他见冉隽修盯着他瞧,便收敛了笑容,正经想了想后又道:“如果不能问就不问了,她自有她自己的苦衷,如果这件事是可以告诉你的,她早就告诉你了。”赵翰池走了之后,冉隽修于花园中找了个地方坐着,遣开了竹笔石砚,独自一人静思许久。这一夜的后半夜,宫中无甚事情,陈贵妃情况渐好,五月总算得了半宿安眠。第二日五月本想直接去陶壶街,出了宫门才想起今日是肖恩的休诊日,他前几日就对她说过今天他要出门去办事。五月实在不想这么早回家,便去找菲奥娜,谁知菲奥娜亦不在。她向她姑母问及菲奥娜去了哪里,是否会很快归家。她姑母却道菲奥娜是出去游玩了,不会很快归家。五月不得不回了自己家。她先去议事厅,找来管家将接下来一段时日府中事务做了安排,年关将近,事情也多了起来,各种过年所需物事,人情的来往,都需提前做好准备。安排完诸事,将近午饭时间。五月顺口问了管家,得知隽修亦在府中。她命人去书房问他是否要用饭,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便命人传饭至小厅。她自己则回了卧室,唤丫鬟进来,在浴桶里放热水。坐在镜前,她瞧着镜中的自己,这段时间她并未好好照过镜子,每日早晨反正有丫鬟替她梳头妆扮,每次香菱问她要梳什么头,她只道随便。她瞧着镜中那个疲惫的作妇人打扮的女子。这就是她么?她抬手拆散了发髻,长发如青黑色瀑布般从头顶倾泻而下,顺着两颊、肩头滑落。就在这时,冉隽修刚好从门外进来。五月心中诧异,这些天他总是避着她,现在明知她躲着他,他还找过来做什么?她垂眸不去看他,长发从肩头滑落部分,挡住了她的侧脸。“五月……”她不言。他的手指撩开她脸侧垂发,指尖划过右颊肌肤,带来一丝暖意。虽然房里烧着暖炉,冬日的脸颊总是有些凉的。他念了她一声名字之后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将滑落的鬓发夹在她耳后,他的指节沿着她耳后直至下颌的那条轻柔弧线划了下去,他的拇指落在她的一片唇瓣上。五月知道他想做什么。然而就在他冷淡了她这么久之后,就在前夜他那样拒绝她之后,他为何又突然变得这样?她想起前天夜里的事,心中顿生不知是怨愤还是羞耻的难言滋味。她都那样做了,她几乎是在乞求他的垂怜,他却冷冷地拒绝她……而现在,只要他想要就可以予取予求吗?她轻轻转开头,让开他的手之后起身,轻声道:“昨夜做了个手术,我很累。”坐入浴桶里的时候,热水温柔地包围着五月,浸润了她因冬日而变得干燥的肌肤,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桶里的热水几乎浸过她的双肩,她无法抱膝,只能扶着浴桶边,将头靠在手上,小声地抽泣着。她知道刚才自己应该怎样做。她应该当作过去半个月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顺从他,满足他,这样他们之间就能变得与以前一样了,至少表面如此。可是她心里会不一样了。即使如此,她还是知道自己刚才是做错了。她也许错过了唯一能与他和解的机会。五月将自己蜷缩起来,把头全都埋入温水中,让泪水混入水中,她的头发在水中漂浮,温柔地轻挠她的肌肤。她其实想念玉佩洞天里的湖泊,她几乎就要动念进入玉佩洞天了。浴室的门被打开,五月吃惊地从水里抬起头来,水珠从她眼睫上滑落,让她视线不清,但从门口站着的熟悉身形便能知道是冉隽修。冉隽修看着浴桶里的五月。她湿漉的黑发闪闪发亮,贴沿着她的额头与脸颊,勾勒出双肩的圆弧后落入水中,如暗色水草漂浮,随粼粼水波荡漾。无数晶莹水珠从她的双眉、眼睫、鼻梁、唇瓣滴落,让她湿润的墨染双眸水色湛湛,显得更为楚楚动人。冉隽修走近她。她脸上飞起红晕。水很清澈,她胸前的浅白色月牙印记,一半在水面上,一半在水面下,随着微微起伏的水波而变幻着形状。他本来没有其他想法,听见她在浴室里低声哭泣,忍不住推门进来,却见到她好像水妖一般地惑人姿态。妖女便妖女吧,她就是他的妖女。他勾着她的下颌,俯身轻吻有着淡淡咸味的粉润唇瓣。五月泪珠滚滚而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想念他的轻吻。她渴望他的温软唇舌,她渴望他的爱抚,就如现在这样。他拉着她站起来,微凉的手掌抚过她被水泡热的肌肤,让她起了轻微的颤栗。她不再去分辨,不再去思考,只让自己放纵在本能欲念中。在他一次次猛烈的冲击中,她闭着眼,好像要飞起来一般。此生,他是唯一能让她飞起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