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孽不可活么?”贾充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如今这般局面确实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可是活不活,可再不能由得别人了。如今唯有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妻儿方可平安无事,这个道理贾充自是知道的。既然今天话已经说到了这步田地,不如彻底说敞亮些好。也好解了心中的疑惑。贾充斟酌了一番,开口道:“我是否是自作孽,也由不得你来说,说罢,你故意亮明了身份究竟是意欲何为?”翠娘敛下眼睑,难得放轻了语气道:“以七哥的聪明才智,早已猜到了我是谁?只是不点破罢了,你到底是个沉得住气的。”“还是莫要说这些客套话的好!你故意引我来寻你,怕是并非来叙旧的吧?”贾充直了直腰板,心中已经有了主意,行为自然不再犹犹豫豫。“主上既然暗自把我指派到了贾府,其中的意思,想必七哥也是明白的,这里头的话便不需我再明说了。如今七哥身陷囹圄……”翠娘的话很有技巧的停了下来,斜着眼睛去看贾充。“忠于主上是影的本分,你跑来与我说这番话……”贾充的表情丝毫没有泄露自己的心思,话也在此处很有技巧的停了下来。“七哥,你我二人不仅有从小长到大的情分,更有着一层亲近的关系,说来,我当该称呼你一声……”翠娘显然先失了耐心,说话有些急促起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贾充显然不想要翠娘继续说下去,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想……”翠娘的声音压得极低。蹲在窗外偷听的贾南风几不可闻,饶是最后这句话没有听清,可是前面的话也足够贾南风消化一段时间了,也不知是冬日里冷的缘故,还是心里头受了过大冲击的缘故,贾南风此时只觉得如坠入的冰窖里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热乎气儿!贾南风并非真是一个不因世事的七八岁的小姑娘,好歹上一世也活了快三十年了,人心险恶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每年暑期档的大大小小的宫斗电视剧也没少给她做科普,只是,看别人斗来斗去那是红火热闹的,等这事落到了自己头上,便是另一番光景了。五年前初次遇刺是翠娘放出去的消息,那么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对贾充生了疑心的司马炎?深藏不露的司马攸?还是另有其人?那日里分明是两拨人?看来欲取自己项上人头的不止一个人。贾南风的心越沉越深。“七哥,你还是好好思量一番再说罢,眼下里这般轻率的做了决定,难保日后不会后悔。”翠娘柔柔媚媚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显然贾充说了什么话,惹得她情绪失控了。贾南风敛了敛自己的心思,注意力重新转移回了屋内。“这件事无需在考虑了!”贾充的语气很是强硬。“七哥是个固执的,就连一个小小的奶娘也是个倔脾气!不曾想贵府从上到下都是这般的不通人情事理之人!”翠娘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气急了的!“你将翠娘怎得了?”贾充皱着眉头问了一句。“呵呵呵!”先是一阵悦耳的娇笑,接着翠娘才缓缓的说道:“七哥最是了解我不过了。我素日里便是个爱美的人,极是珍惜自己这张颜面,这成日里要挂在脸上的东西,我当然要用最好的,既是人皮面具,当属用活人皮做的才好!”翠娘的话再次恰到好处的停了下来,话虽只说了一半,可是不难想象那个名为翠娘的可怜女人的下场。贾南风听到此处,再也受不住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翠娘那张被剥了面皮的血肉模糊的脸,心中只觉得惊恐万分,张开嘴便想要惊呼出声。突然,她的身后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及时制止了她刚要发出的声音。这一突发的情况让贾南风彻底凝结了,从头冰凉到脚底,就连心脏也放佛冻结了一般。“你说出这般话来,是要威胁我么?”贾充气急反笑起来。“我自是不会难为七哥的,可是贵府的其他人可就难说了!”翠娘故意将“其他人” 三个字咬得极重。……屋里的人再说了什么,贾南风便再也没有听到了,她浑身僵硬的像一根冰棍,任由那双冰凉的手抱着她离开了窗下,走出了偏院。直至到了院外的槐树下,那双冰凉的手才将她放下,在这短短的时光里,贾南风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的走向死亡。纵使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此时也是没由来的心慌,浑身的血液放佛也停止了流动。待那双冰凉的手将她放在槐树下,贾南风鼓起了平生全部的勇气,艰难的转过身,然后便看到了--郭氏。贾南风这一小截子路曾做过无数个假设,这双冰凉的手究竟来自谁?可她千想万想,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郭氏。贾南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郭氏,生怕她也是被人剥了面皮仿冒的。郭氏一言未发,只是艰难的扶着已经颇大的肚子跪了下来,捡起贾南风许久之前脱在地上的鞋子,用手捂了捂,然后缓缓地给她穿了上去。郭氏的手一片冰凉,她用手捂过的鞋子依旧一片冰凉。这股子凉气顺着贾南风的脚心一直冲上了贾南风的四肢百骸,奇怪的是,同样是冰冰凉凉的,先前只觉得刺骨的寒冷,如今却是浑身舒畅起来。贾南风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嘴,只道出一声:“娘亲……”便泣不成声,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里有惊有惧,有伤心,更多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时至今日,她方知何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是身边有这许多人护着她,她怕是早就不得善终了!在这个时代里,在如今这般处境中,她的那套“知道的太多了”便是死罪的理论是真真的站不住脚了,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险些,险些自己就稀里糊涂的去了。”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可以当一只把头深深埋在沙坑里鸵鸟!“吾儿莫哭!莫哭!娘亲在这里,莫要怕!”郭氏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贾南风,心中心疼不已。孩子尚且年幼,无端的却要面对着些不堪的事,郭氏心中充满了心疼。她吃力地挺直了上身,将贾南风拉至了怀里,手轻轻地一拍一拍抚着她的后背。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安慰。贾南风趴在郭氏的怀里,才发觉郭氏不仅手是凉的,就连衣服也是沁着寒意的,不难揣测,郭氏站在院子里的时间并不比她短,想必贾充与翠娘的对话也是听了个七七八八的,也许还要更多一些。郭氏见贾南风不言语,只当是孩子被吓坏了,温声出言安慰道:“一会儿子回屋好好睡一觉!莫要胡思乱想了去!万事还有娘在前头!你将那糟心的事忘了去便好!只有娘在一天,这贾府的内宅,便休想有人来兴风作浪!这胡言乱语的贱蹄子,娘自会收拾了她去!她的话是做不得数的,你莫要往心里头去!”郭氏向来是个直言快语的人,自是不懂何为温言软语,更是不晓得该怎样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只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盼着孩子能宽心些。若真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未必能听得懂郭氏这一番话,可贾南风前后两世加起来已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听了郭氏这番说辞,看着她的便便大腹,心中直是觉得酸楚不已,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知不觉间,哭声竟然更大了,这一回,却是为了郭氏真情而感。贾南风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母女二人沉浸在淡淡的忧伤里,丝毫没有发现,这过大的哭声已经引来了他人的注意。这处偏院,本就是下人房,因了主子不知何时会传唤,所以下人房里的人睡觉都是极轻的。先前贾南风的小声抽噎还好,这后来的放声大哭,便真的惊动起了众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郭氏方才反应过来,此时带着贾南风离去已是不大可能了,郭氏瞥了一眼四周,索性半坐半爬在了地上,拉着贾南风伏在自己身子上哭。刚刚摆好姿势,便有人跑了出来,却是王嬷嬷。“哎呦呦!我的夫人呐!这是出了什么事啊!”王嬷嬷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后面跟着的是祈福,她看了一眼二人,也跑了起来,边跑边唤道:“夫人!大小姐!”二人的声音颇大,陆陆续续的有下人向这边走了过来。走在王嬷嬷和祈福后边的正是翠娘和贾充。贾南风偷偷地瞧了一眼翠娘,和往日一般无二,若不是发生了昨夜之事,根本看不出这个翠娘早已不是翠娘了!王嬷嬷和祈福匆匆地将郭氏和贾南风扶了起来,郭氏身子沉些,王嬷嬷不敢松手,郭氏却挣扎着摆脱了王嬷嬷的搀扶,急趋的走向翠娘和贾充的方向,二话没说,举起手来,一个耳括子扇在了翠娘的脸上,指着翠娘的鼻子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破落户!我郭氏的男人也是你这贱蹄子能肖想的!”远远望去,挺着大肚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鼻子骂人的郭氏像极了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