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回城的马车中,褚明锦瘫软着一动不能动,脑袋陷入半晕迷半昏睡的状态,身体还沉浮在幻境般猛烈而冗长的快-感中。恩爱了漫长的两个时辰,冯丞斐也累得筋疲力尽,搂着褚明锦,嘴巴含着她的耳垂,沉沉睡了过去。晚霞映亮了整个天空,微风吹拂着撒花车厢帘幔,不时掀起放下,车幔摆坠着的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跳跃欢快一如车厢里相依相偎的两人。嘶嘶马吼声响起,马车跟着急速地偏向一边,冯丞斐一下子醒了过来。褚明锦还在沉睡,冯丞斐揭起车幔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老爷,有一个汉子突然从路边窜了出来,奴才急忙勒马了,奴才看着没撞上,不过那汉子倒在地上没起来。”突然跑了出来,还是汉子,难道是讹银子的?“哎呀,撞死人了。”“瞧这马车,上好的榆木做的车轴,这是哪个当官家的马车吧?”“当官的了不起啊,不怪得刚才马车走得那么快。……有人在嚷嚷,有人在小声嘀咕,有人不平地大喊……马车夫拉了缰绳要下去察看,冯丞斐微微皱眉,开口道:“别下去,准备好从空隙中冲过去,先把夫人送回府,再回来察看。”马车角落柜子里常备的有一包散碎银子,冯丞斐拿出来,朝街道一侧撒去。银子落地的清脆响声引起围观的人群的注意,那些人扭头看去,有过路的行人蹲下去捡银子了,这边的围拢的十来个人却没有一人过去捡。冯丞斐暗叫了一声不好,马车夫也觉察到不对劲了,拉起缰绳做好了随时打马催赶的姿势。难道是皇帝得知自己与褚明锦和好了,使人来下绊,要对褚明锦不利?冯丞斐思索着,随后又摇头,自己今早才去找褚明锦的,出府后没有回过,李怀瑾嘱咐过了,也不会跟皇帝说什么的。难道是郑家,如果是郑家,要对付的就是自己了。冯丞斐从车窗往四周察看,人群堵住前进的路,背后的来路却没有人。心下微有迟疑,怕褚明锦跟着出事的念头终是占了上方。冯丞斐快速地吩咐车夫:“我下去绊住这些人,你打马回头,绕路宁平街,半路上不要停,马上把夫人平安送回府,然后让冯翌带着人过来。”拖着伤腿跳下马车,冯丞斐瞬间被人群围住。“这撞死人总得赔偿吧?给个说法。”“哟,看这衣料,真是个当官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七嘴八舌,预料中的突变没有到来,冯丞斐润如珠玉的脸庞在晚霞里渐渐变了色,恐惧在这瞬间遮天蔽日席卷而来。马车调头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敌手的目标不是他,是褚明锦。冯丞斐推开人群,朝马车消失的方向狂奔。“宝宝,你不能有事……”路人惊讶地看着一个瘸子像怀有绝世武功的人那样从身边冲过,冯丞斐跑得很快了,可是,还是迟了。宽阔的青石板路向天际无限延伸,马车像枯萎的风景中的一点浓墨,静悄悄地停在街边,冯丞斐带着侥幸的奢望冲了过去。车厢里空无一人,车窗帘子没有了,晚风吹进车厢里,带起苦寂飘荡起来。冯丞斐怔呆呆站着,眉目是无神的空泛,毫无生气,冷寂而苍凉.晚霞的光晕罩在他的脸上,映照着他弧线优美的脸庞那一层未及擦去的汗水,泛出死亡一般的光泽。冯丞斐缓缓地,极慢地倒了下去。“我不能倒下,我还得救回宝宝。”冯丞斐在幽渺的黑暗中挣扎,心跳是那样微弱,无形利刃带着千钧之力由浅至深从他的伤腿扎下去,仿佛要将他一腿生生剐掉,冯丞斐身体微颤,颤得越来越厉害,眼皮却成功地阻住了下闭。马车夫倒在一边地上,冯丞斐挣扎着过去察看。车夫头部一个血窟窿,人已经死了。强撑着把尸体拖上马车,伤腿的骨头像被敲碎了般,很疼很难受,可胸臆间焚心的滋味比这更难受百倍。凤双溪在南苑等候着冯丞斐褚明锦,俊脸阴沉沉的似是一块黑炭。灭门惨案已经水落石出,陷害凤家的是那娶了他妹妹为妾的富商,那富商窥觑他妹妹美色,然凤家巨富,女儿不可能给人作妾,为得到他妹妹,制造了凤家的惨祸。褚记商号是后来从那富商手里接手凤家的商号的,凤家商号倒闭前,褚玮伦没有沾染过凤家的生意。这些都是凤书宁查出来的,凤双溪听凤书宁详叙潜伏在那富商家中查案的过程后,丝毫没有家门惨祸洗刷兄妹团聚的喜气。他爹与他娘感情甚好,没有妾室,兄妹两人自小亲密,凤书宁甫一开口,凤双溪就感到不对了。有了褚明锦是异界灵魂附身的先例,凤双溪略一思索便知道,眼前只是妹妹的身体,灵魂不是他妹妹,他妹妹从本质上讲,已经死了。从凤书宁的叙述中他推断出,他妹妹是在他上次回乡进茶叶后才死去的。看似兄妹团聚,实则是永难再见,凤双溪心头愧疚悲痛难以言表,没有找个旮旯地儿痛哭,只因为想见褚明锦一面,亲口跟她澄清自己的冤屈。凤书宁对凤双溪的冷脸不以为意,在一边与翠竹翠屏两个谈得很投机。听得外面有马嘶声,凤双溪急忙冲了出去,看到拉着缰绳驾马车,脸色比早上离开还灰败的冯丞斐时,凤双溪脚步一滞,又迅捷地冲过去掀起车帘。“褚明锦呢?她没在张若雨家,怎么也没跟你在一起吗?”他在冯丞斐走后去过张若雨家,那时褚明锦不在张家了。“宝宝出事了。”冯丞斐扔了缰绳给迎上来的下人,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转头吩咐那下人:“让冯翌派人去信王府请小王爷和太医马上过来一趟,他自己过来见我。”“出事了?是出什么事?大宝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你怎么没保护好她?”凤双溪本来就心中悲愤,见冯丞斐如此平静,心头火起,抓住冯丞斐胸襟,握起拳头就想朝他挥去。“住手。”背后凤书宁大喝,凤双溪略一愣,凤书宁已走了过来。“哥,他心里已经很难受了。”凤书宁拍掉凤双溪攥成拳头的手,又把他拽着冯丞斐衣领的手拔开,皱眉道:“哥,你没见这一位已经是半个死人了吗?”“你让他打。”冯丞斐利落的道,沉静片刻,忽地悲啸,道:“我真的该挨打的,凤双溪,来吧,狠狠地揍。”凤双溪怔住不语,凤书宁挑了挑眉,接了这话,爽郎地笑了笑,道:“你强撑着,不就是怕自己倒下,没人救你夫人了吗?怎么?救回夫人比使自己心安重要?”“当然是救回夫人重要。”冯丞斐住了声,凄凉地捂住脸,清泪从指缝中无声地滑落。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霞光已经从天边消失,庭院里的草木阴影重重,晚风从翘檐深廊穿过,带来风声鹤唳。凤双溪看着面前绝色无双的人悲伤失措,忽然就明白了,褚明锦为何会喜欢他。“英雄救美,在你的夫人面前表现你的大丈夫气概的时候来了。”凤书宁眨眨眼,“机会难得,要懂得把握哦。”冯丞斐胸腔里悲忧略为消退,斗志充沛,心中感激凤书宁好意,轻点了一下头,脑子里同时闪过疑惑,这人说话方式,倒与宝宝差不多,怎么看都不像是娇滴滴的深闺弱女子。“老爷。”冯翌急匆匆赶了过来,朝冯丞斐行了一礼,视线从凤家兄妹身上扫过,没有再言语。这是要让凤双溪兄妹回避之意,凤双溪想着是有关褚明锦的消息,明知人家要他回避,却杵着不动,凤书宁倒是往外移脚步了,冯丞斐微一沉吟道:“凤姑娘留步。”又看向冯翌,道:“有什么事,说吧。”凤书宁虽是初见,然光明垒落,言谈极有见识,故冯丞斐不避讳,将她留了下来。“老爷,宫里出事了,你回来之前,王爷就差人来请你过去商谈。”冯翌看了看四周,小声道:“瑶妃娘娘触怒龙颜了,听说皇上大发雷霆,午膳也没用,好像说出要把整个瑶华宫的人都处死的话。”自己回来前?午膳还没用,冯丞斐黑眸闪过尖锐之色,问道:“因为什么事?”“王爷派来的人没说,奴手又命咱们在宫里的人打探了一下,没打听到什么。”他的人虽不是贴身服侍圣驾的,可也离不远,并且各妃嫔宫中也有他的人,竟没打听到什么?这么说,皇帝虽然暴怒,却仍掩下此事,并没有声张出去。冯丞斐默思着,然后,忽然间就从纷乱的思绪里抓住了那一根源头之绳——皇帝最爱的人,是瑶妃。皇帝施计要让他与褚明锦夫妻离散,自不会是要他休了褚明锦娶方彤君,然后得到方廷宣的支持。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纠结成一团没有头绪间,李怀瑾去铜陵前及从铜陵回来后焦灼的话语突然在冯丞斐耳边响起。“我赶紧走,今日便出发。”“这么急?”“能不急吗?你夫人三天两头跟凤双溪接触,这事不早些解决,怎么让人安心?”“那你还不把褚明锦接回来?”仿佛晴空突地发生裂变,漫天乌云暗卷涌动,大地上狂风大作,尘埃与沙土飞舞弥漫,遮天蔽日过后,雷雨劈头盖脸淋下,冯丞斐的身体因不敢相信的猜测微微颤抖。疑惑得到解开了,答案像激流破土而出,皇帝设局离间要他夫妻离散,这么做的原因是——李怀瑾喜欢褚明锦,他要促成李怀瑾的心愿。因为要遂李怀瑾的心愿,所以褚明锦只是身体有异状,其实没有**,凤双溪所说的那个过路妇人,也是皇帝暗中安排的,大约是怕凤双溪是小人,乘机辱了褚明锦,故安排一个人及时出现跟着,后来见凤双溪至诚至性不会胡为方离开的。怎么会是这样?冯丞斐有些站立不住,他想坐把椅子坐下,或是走到树下扶着树干暂作依靠,一双脚却像带着千钧之力,怎么也抬不起步来。无情的发现挟着摧枯拉朽之势将冯丞斐现有的世界碾碎,褚明锦是他最重要的人,排在第二位的,毫无疑问是李怀瑾。李怀瑾知不知道皇帝的害人之局?冯丞斐在心中默默摇头,李怀瑾不是那样的人,这应该是皇帝一厢情愿之为。虽然相信李怀瑾没有参与设局,想到他喜欢自己的夫人,冯丞斐还是一阵愤懑和不自在。“老爷。”冯翌不安地叫道。冯丞斐嗯了一声,在片刻间安静下来,收起脸上的一切凌厉情绪,低声吩咐道:“夫人在回府路上不知被何人绑走,你马上安排人盯住郑府的一举一动。”“夫人不见了?”冯翌大惊失色,深知褚明锦是冯丞斐的眼珠子,晚寻到一时都是失职,匆忙告退,奔出去安排人去行事。“郑家?太尉府吗?”凤双溪虽不在朝堂,然在酒楼听到不少小道消息,闻言急得眉头拧成了结,又气又恨责问道:“你怎么那么不小心,郑太尉那个儿子,听说太尉府里略略头周正些的丫鬟都被他辱了,外面是见一个奸一个,褚明锦若是落在他手里……”人在局中多迷糊,冯丞斐让冯翌盯住太尉府,只是防患于未然,心中以为褚明锦是给皇帝的人劫走的,若是皇帝的人劫走,为的是达成李怀瑾的心愿,褚明锦不会有危险的。凤双溪一语提醒了冯丞斐,自己上午去找褚明锦的,李怀瑾应该是信得过的,那么皇帝还不知他夫妻和好。且宫中出事,皇帝气得连午膳都没用,哪来心情安排人劫褚明锦?彻骨寒意将冯丞斐冻住,褚明锦落在郑易理手里,可不只是受辱那么简单。郑家肯定防备森严,褚明锦自己想办法脱身不易。没有证据只是猜测,连郑家把人藏在哪里都不知道,去怎么把人救出来,迟得一分救出来,褚明锦就多遭一分罪。凤书宁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绯色的深衣,外罩月白色绕襟长袍,袍裾与袖口绣着精致的银色云纹。一个绝色无双无比骄傲的男人,这样的人本该是风流倜傥潇洒花丛的,偏偏却是如此痴情。他的双手攥成拳头,手肘半弯,一动也不动,就那样维持着一个绝望又悲痛的姿势。凤书宁心口有些疼,记忆深处两世难忘的那个人,在她离开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站在悬空山里的木屋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上午,她藏在草丛后面看着他,那个时候,她的下面还疼痛得移不动步。那时,想到前一晚才与他唇舌辗转,呼吸交错纠緾,万般缱绻,怜爱甜腻,今后却只能相忘于江湖了,她的心也很疼。她不想离开他的,可是思及另一个深闺苦等的女子,她便无法将应属于另一个人的幸福夺走。又一次穿越回来,经过多方打听,她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曾为了与她在一起付出了那么多。她与她的小酒窝情深缘浅,眼前这男人与他的夫人不应该像他们那样悲剧收场,他们是夫妻,能有许多美好的日子相伴的。“告诉我,你们说的这个郑易理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凤书宁沉静地开口了。“你要做什么?”冯丞斐与凤双溪同时问道。“接近这个人,伺机救人。”冯丞斐和凤双溪同时沉默。郑易理爱美人,由一个女人接近他,的确比从外面慢慢想办法来得快,只是,凤书宁容颜极美,接近郑易理后,要逃出他的魔爪不易。救出一个褚明锦,再送了一个进火坑,冯丞斐纵是心焦如焚,也无法答应。“我现在接近郑易理,跟你夫人被他突然绑了不一样,我可以做很多准备,不会有事的。”凤书宁闲闲道,又补了一句,“不想你夫人被人沾污了,就赶紧告诉我,我还得准备一些物事。”冯丞斐看向凤双溪,凤双溪面无表情地盯着凤书宁,凤书宁俏皮地一笑,道:“放心吧,我在咱家的灭门仇人那里呆了那么久,那人都占不了我便宜,这个只是去他身边一时半会,保证出不了事。”“让她去吧,把郑易理和大宝画出来给她看看。”凤双溪对冯丞斐说得这一句,问凤书宁,“要准备什么物事?告诉我,我去准备,要行动就快些。”“到药铺买二两巴豆。”凤书宁摘下手腕上一串檀木珠串,纤长的手指捏住其中一颗珠子拧旋,珠子变成两片,里面竟是空心的。“巴豆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要正好装进这珠子里的。另外,再要几片新鲜的蜇人草茎叶。”凤双溪接过珠串奔了出去,凤书宁对冯丞斐道:“你先让人去打听一下郑易理的下落,若是打听不到,就查探他的贴身小厮在何处。这些落实了再来画像,画像过程中,再详细告诉我郑易理与郑家诸人的情况,还有,告诉我你夫人的应变能力。”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