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孟心竹坐在平台上,她开始为龙湫做第九件长衫。龙湫已经离开一个月了,她很听话,很小心地没有弄伤手,也不在夜晚做针线去伤害眼睛,爱着墨镯时都会念着他……她正专注于针线的缝制,却突然感屋顶传来异响,接着一股有力的掌风直奔她后脑而来。她随手取了三根锈花针,便朝身后一甩。那股力量突然改变了方向,而孟心竹仍然坐在平台上,继续缝着衣袖,只是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她这里没了动静,她身后那股力量也安静了。双方僵持了一会,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声,孟心竹不由笑得更深了。“这么快就放弃了,还真不符合干爹的脾气呢。”九皇叔一脸严肃的依着围栏,他这种表情,估计也没几人见到过。他看着孟心竹脸上的笑意,突然走上前,对着她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训。“你这死丫头,居然还笑呢,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干爹我过得有多无聊,啊?要玩没得玩,要人没人陪的。你这丫头,居然联合皇……龙湫侄儿,跟干爹玩起了诈死,你……”“干爹,对不起。”九皇叔下半段话,已经被孟心竹的一句道歉给堵在喉管里了,他这人就是服软不服硬,你硬气他比你更硬气,可是你软了,他倒怕了。看着孟心竹微垂双眼,规规矩矩地立于桌边,他倒气不起来了。其实他也不是真生这干女儿的气,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离宫了,虽然只是干亲的女儿,但对于她的脾气,他还是知道一点的。而且在他看来,皇宫里的日子哪里能跟江湖上的日子比呢,那份逍遥和自在是皇宫绝对给不了的。墨镯刚刚回家,就看到一个老头子凶神恶煞地在教训母亲,她愣住了,长这么大,几时见过母亲这般模样地听着别人训诫过?这老头子是谁呀?墨镯突然眼前一亮,不由地笑起来,这老头子像极了娘经常讲到一个人。她直接跑上平台,大声叫道:“外公!!”九皇叔一怔,刚转身,便迎上一双与干女儿一模一样的明眸,他忙伸手稳稳地接着这小丫头,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了,这不是他皇帝侄儿的宝贵丫头,还会是谁呢?墨镯笑盈盈地抱着外公,左亲一下,右亲一下,“您一定就是我的老顽童外公!常听娘提到外公,今天终于见到外公了,镯儿很想您!您都不来看镯儿,是不是觉得镯儿不乖?”“哎哟!哎哟!”九皇叔已经乐得合不上嘴了,他仔细看着墨镯,这丫头继承了爹娘的优点,还真是美人胚子,“哪有不乖呀,镯儿乖得很呢,外公想你呢,想死你了!”墨镯伸手摸着外公的秃顶,“外公想镯儿,想到头发都掉了吗?”孟心竹想起干爹对他那个秃顶的忌讳,不由地说:“镯儿,不可以没规矩!”“谁许你吼她!不你凶她!”九皇叔一点也不在意那只小手摸着自己的秃顶,他瞪了孟心竹一眼,转而又笑咪咪地看着墨镯,“外公这头呀,就只许镯儿摸了,哈哈哈!”“干爹,你要宠坏她了。”“她有你坏?你呀,最坏的就是你了,还敢说她?你的账我等会再跟你算,好好在这里反省着。”九皇叔抱着墨镯离开平台,“外公要好好和咱们的镯儿说说话,镯儿,想外公不?”墨镯点点头,又抱着外公的脖子,却突然朝母亲做了鬼脸了,笑了起来。“这丫头你是没白疼,贴心呀,这么小就知道帮她娘亲解围了。”孟心竹看看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干娘,不由地眼睛湿润,“干娘,女儿又让您操心了。”九王妃已经伸手揽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背,“不是操心,是心疼呀。想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怎么过得?带着镯儿,又当爹又当娘,干娘心疼你呀!”孟心竹紧紧抱着干娘,这是母亲的怀抱,是温暖的怀抱。虽然已经为人母,但她仍然如同女儿一般,渴望着母亲的关怀。“心竹女儿呀,你受苦了。”以前呀,都是别人让着九皇叔,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现在倒好,他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耐心,陪着墨镯玩,让着她,宠着她,感觉怎么娇惯都不够似的。他还一个劲地说,墨镯比皇宫里的小字辈有趣,墨镯和皇宫里的孩子当然是一不样了,没那些小家伙那般娇气和精贵。九皇叔还说墨镯也比她娘有趣,那也当然,墨镯这几年可是受到她娘的言传身教了,她的脾气正合九皇叔的口味,这一老一小玩得不亦乐乎。夜晚,将玩累的墨镯哄睡着后,孟心竹回到堂屋里,九皇叔老两口正喝着茶。“丫头,来跟干爹说说话,太久没听到你的声音,还真想好好听听。”“怕被干爹训呢。”九皇叔不由地笑了笑,“知道怕就好了,看你以后还玩失踪不?”九王妃笑着将孟心竹拉到身边,九皇叔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很郑重地交到孟心竹手上,她狐疑地看着手中那把造型奇怪的钥匙。“心竹丫头,这是‘竹公子’的钥匙。”孟心竹不由地抬头看着干爹,“干爹?”“心竹丫头,你知道这‘竹公子’是皇帝侄儿为了你才让建的,如今交还给你,也是理所当然。”九皇叔端起茶杯,“你也知道‘竹公子’存在的意义,本来在月一统天下后,干爹就准备把‘竹公子’交给你了,谁知你这丫头居然玩起了失踪!唉,这些年看着龙浩忙于救助金的事情,也不好再把‘竹公子’丢给他了,干爹我只好忍下所有的玩心,好好去营销它。现在找到你了,干爹当然要把它给你了,干爹一把老骨头,也可以轻松一下了。”“干爹!”“这件事情,皇帝侄儿不知道,是龙浩和我的主意。其实我们也有私心,就是希望能经常听到你们一家的消息。皇帝侄儿是个厉害的人物,你也是个狠角色,只怕在一起后,就算是倾月国之全力,上天入地,我们也再难寻了。干爹我呀,舍不得你们没有踪影,再加墨镯这丫头讨人喜欢的很。干爹也就希望,有这把钥匙在身边,可以提醒你们还能念着‘竹公子’,回来看看我这老人家,看看想着你们的人。”“干爹!”“丫头,这不光是送给你的,也是送给墨镯的,你可不能不收哦!”月都,皇宫。腾鸣站在太庙门口,他的父皇自回宫后,就一直待在太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看着紧闭的大门,太医院已经秘密回报他了,他的父皇近来身体一直欠佳,他知道父皇是太思念竹皇后母后。腾鸣轻轻推开太庙大门,轻轻走进大殿,他静静看着面对竹皇后画像的父皇,看着父皇的背影,腾鸣不由地悲从心生。龙湫并没有看着画像,画像里的人也不是他的心竹,因为没有那双眼睛,他闭着眼睛,回味着在竹屋中与他的心竹渡过的每一天,他好想立刻回到她身边,回到墨镯身边。这个时候,九皇叔夫妻应该已经到达竹屋了吧。虽然知道他的心竹不喜欢过着被人保护的日子,但既然已经出现了有人打她主意的事情,他就绝对不能让任何不利因素存在于她身边,存在于他们的女儿身边。九皇叔虽然玩世不恭,但对他的干女儿却绝对上心,让他们和他的心竹住在一起,很安全。这样,他才能放心来处理月都的事情。他已经服下林可风从医谷取回的玉玑所配制的药丸,他已经开始了他的计划。他站在画像旁,他感觉到腾鸣正站在自己的身后。“腾鸣,你过来吧。”腾鸣站在画像旁,看着那图中的人物,这是十年前竹皇后薨逝后,十皇叔亲手所绘制的画像,虽然不能将竹皇后母后的眼睛准确表现出来,但至少已经有四分像了。可他从父皇的神情中能看出来,父皇并不满意。是呀,一幅画像又怎么能代表真实的人呢?“腾鸣,你准备好了吗?”“父皇!”腾鸣直接叫起来,他明白父皇的意思,他不是没有能力去迎接父皇即将给予的重任,而是他看到这些年父皇的生活,他在担心一旦将国家的重担卸下后,一旦不再有责任,父皇的身体会失去支撑,父皇会垮倒,他已经失去竹皇后母后了,他不想再失去父皇。“腾鸣,你想心竹母后吗?”“回父皇,儿臣每日都想,儿臣一直都记得母后对儿臣说的话。”“朕也想,每日想,每时想,每刻想。腾鸣,父皇累了。”“父皇!”“你心竹母后曾经说过,想当一个成功的帝王,那就不仅仅是个人的成功,也要为月培养一个未来的成功帝王,这样才算圆满的成功。”龙湫背着手,看着灵台上的众多牌位,“腾鸣,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心竹母后会很开心,父皇也算功德圆满了。”“父皇!儿臣年龄尚轻,月国需要父皇!请父皇三思呀!”“腾鸣,朕相信你,你的心竹母后和红妃母妃相信你,天下的百姓也会相信你。”龙湫转过身看着儿子,手搭他肩上,“无论是之前随朕临朝,还是朕离宫这段时间的监国,所有的政务你都处理的很好,你用自己的能力向朕,向天下证明,你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而且因为你,父皇的成功才更圆满。”腾鸣看着自己的父皇,看到他眼中的坚决,看到他对自己的期望和信任。腾鸣转头看向那幅画像,看着他的第二个母亲,想着她曾经说过的话,“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努力,你的身边有你母妃的爱,有你兄弟的支持,也有你父皇的期盼。”是的,他不是一个人,他的父皇、母后、兄长都会在他身边,他的大臣会在他身边,他的子民也会在他身边,他不能辜负这些人对他的信任和支持。在太庙里待了两个月,龙湫终于出来了,但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弄得太医院个个太医如热锅上的蚂蚁。林妃等人都在太后殿里抹眼泪,而太后则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想当初得知竹妃喝下毒酒之时,这个皇帝儿子的神情还历历在目,那嘴角的血迹看得让人心疼不已。而在得知竹妃病逝之后,这个皇帝儿子却出奇的冷静,他平静的处理了竹妃的丧事,又一如既往的处理朝政,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受到影响。作为龙湫的母亲,太后知道他心里会有多苦。可他是一个令人骄傲的儿子,令人骄傲的皇帝,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苦,而去苦天下人。所以对于皇帝儿子不再去宠幸任何嫔妃一事,太后根本没有插手干涉,她知道那是只属于竹妃的天地,那是她的皇帝儿子想为竹妃保有的。尽管每天都会有嫔妃到太后殿里跟她吹耳边风,她都只是听听而已,并不理会。而今龙湫的健康的确令她很担心,太后转身看看林妃,这个一直都很想当皇后的妃子,这个曾经被自己当成皇后不二人选的妃子,这个在月妃、竹妃前后离开皇帝身边后,成为皇宫中唯一一个一等皇妃的妃子。太后摇摇头,林妃已经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了,皇帝现在的状况,令林妃很不安,她和林氏家族都感觉到危机了。太后知道,龙湫立腾鸣为太子后,已经开始教导腾鸣如何去利用和限制林氏家族的势力,林氏家族在月国的优势,也将随着新皇的继位而终结。月一统天下了,月朝的权力一直稳稳地控制在皇帝手中,腾鸣也是一个不亚于他父皇的强势帝王,这些有利因素都可以令龙湫放心了。十年了,皇帝儿子撑了十年,他是真的累了。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看看在太后殿里哭泣的嫔妃们,遂尔转身,闭上眼睛。三个月后,月皇宏德龙湫宣布退位,传皇位于四子宏德腾鸣。龙湫站在月康山上,望着星空,虽然现在他称病退位了,但他不能马上离开,他还需要为腾鸣做后盾,帮着儿子平稳过渡皇权的交替。他轻轻抚摸着手腕的镯子,心绪早已经飞到默镇,飞到那个湖边,飞到他的心竹和墨镯身边去了。龙湫俯看着山下的皇宫,他已经命腾鸣将他那些没有子嗣的后妃都慢慢移到东都皇宫去了,这是他作为皇帝最后的责任和义务了。这些女人不是他的爱,但却都是他的女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要和他的心竹在一起,这些人也许可以在皇宫里继续生活无忧。而今他若是“病逝”了,这些人当中没有子嗣的就会有一个很凄惨的结局,他的心竹不会想看到这样的情况。东都皇宫除了祭祀之外长年空置,将后妃移到那里,她们还是过着皇宫般的生活,不必为下半辈子而操心,腾鸣也会善待她们,直至她们老死,这算是他为自己离开而给她们的补偿吧。虽然林妃因为自己成为太上皇,而成为了太妃,但龙湫相信腾鸣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处理林氏家族的事情,而龙润和龙湫也会尽力帮腾鸣。现在龙湫最愧疚的就是对他的母亲,他现在每天都会陪着母亲在佛堂里参禅,每日都会陪着母亲用膳,每日都会陪着母亲在御花园里散步。夜晚,在太后殿佛堂内,龙湫为太后披上外袍,“母后,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太后握着龙湫的手,轻轻拍拍着,“湫儿,别这么说。母后知道,为了月国,你已经太辛苦了。母后也知道,你心上的伤,除了她,没有人可以帮你治愈。”“母后!”“湫儿,母后知道心竹在你心中的地位,你这身病,也是为她愁出来的。可是你知道吗,她在天上也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太后不由地垂泪,“湫儿,你要打起精神,把病养好,这样才对得起心竹呀。腾鸣还年轻,他还需要你的辅助。”“母后,孩儿知道了,孩儿会养好身体的。”龙湫回到竹苑,他退位后就一直住在竹苑里,他刚刚走进房间,便看见林可风和一个带着半截面具的男人正在房中等他。龙湫笑了笑,反手关好门。“你还是来了。”玉玑取下脸上的面具,笑着坐在龙湫身边,伸手为他诊上脉。这段时间都是林可风用针炙之术,让龙湫的脉项起了奇异,让太医们甚为紧张。而玉玑为龙湫配的药,则是保证他的身体不会因为针炙之术而受到影响。“嗯,不错,你很健康,若你有半点差池,恐怕心竹要把我大卸八块了。”“她有这么凶吗?”玉玑挑挑眉,“为了你,我想她会凶的。龙湫,你见过心竹发脾气吗?”“见过,不过,她发脾气的时候不凶,只是让人觉得冷,冷到不安。”“哈哈哈!”玉玑摇摇头。龙湫端起茶杯,“玉玑,你会去吗?”“当然!这是心竹的大事,我一定会去。”龙湫点点头,“好,我们等你。”“龙湫,你要对心竹好,若是让我知道她受了委曲,”玉玑笑着凑近龙湫,“我可是一定会把她抢走,让你永远也找不到。”“哈哈哈,这个机会你是等不到了,因为我会一辈子宠着她,护着她,不会让她再有机会从我身边离开,她是我的心竹,永远都是,没人能抢走。”一个月后,月太上皇驾崩。月太上皇驾崩了,他和他的竹皇后葬在一起,月国皇宫中已经没有竹苑了,因为它已经被放入了他们的合葬墓中。那是属于他们的,那是她的家,那里有只属于他们的记忆,他不会让别人再去染指。湖边,竹屋,平台。孟心竹站在湖边,虽然现在是冬季,但这里仍然阳光明媚,温暖如常,但她却觉得很冷,她不禁抱紧双臂。刚才从干爹那里得到月太上皇驾崩的消息,虽然知道那是一个假消息,虽然知道那是他演的一出戏,就好像十年前他宣布竹妃死亡一样,但她还是感到害怕,她还是四肢冰凉,她还是发抖。她终于明白当初,他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之下去宣布她的死亡。她叹了口气,望向湖面,月都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他快回来了。经历了十年的思念,经历了两场“死亡”的离别,她不要再和他分开了,永远也不要分开。所有的痛,所有的悲,所有的泪,所有的伤,都已经成为过去式。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会相依相守,彼此温暖,是彼此的天,是彼此的地,是彼此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