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对岸虽是金人属地,然江岸线长,四五月正是雨季,水面笼薄雾,看不清远处,那老船夫凭着常年在江上行走经验,把她送到一个无人处,秋筠悄悄登岸。岸边是个村子,几十户人家,都是汉人,秋筠找了个放羊的少年,问了情况。知道金大军早过去多时,带着抢来的东西、俘虏回上京去了。秋筠又打听村子里可有拉脚的马车,少年一指村东头,道:“邹大家有马车,你去问问”。秋筠谢了他,就照着他指的方向寻去。走到紧东头,一看,这家不大像过日子人家,三间茅草屋,东倒西歪,板杖子残缺不全,快到晌午了,也没见烟火,满是破烂的院子里倒是拴着辆马车。秋筠调换了下用略粗的嗓音高声道:“有人吗?”“谁呀?”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汉子趿拉着鞋从屋里走出来,像是正午睡被吵醒,揉揉眼睛,一脸的不耐烦,一看是个陌生的书生模样的人。那汉子上上下下打量她,狐疑道:“你找谁?”秋筠见这人一脸凶相,短暂踌躇,一想这村子也没别家有马车的,只得抱拳道:“这位大哥,我要去京东定陶县,可否拉我一乘,我出车钱”。秋筠只想搭一程,出了这沿江地界,在另行顾车子,对这人凭直觉她不大放心。那人脸上肉横着,三角眼盯着秋筠道:“要五两银子”。秋筠看他有意抬价,假意犹豫下,说:“好吧,但要马上就走”。那人一听秋筠答应他出的价钱,一呲牙,咧咧嘴,笑比哭还难看,道:“你在这等我一会,我踹点干粮,就套车上路”。待那人出来,秋筠递上二两定钱,那人接银子时,眼睛却贼亮盯着秋筠伸出的手,又朝她面上仔细看了看,心下狐疑,看这手白净细皮嫩肉,像是一只女人的手。秋筠上车功夫,那汉子借着拉车门之机,凑近秋筠耳边看看,秋筠察觉,忙忙一抬腿,上了车。车子出来村子,向北行驶。秋筠坐在车里,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就着水,填饱肚子。由于晨起早,马车一晃悠,困倦难耐,上下眼皮直打架,心思有点恍惚。不知过了多久,秋筠睁开眼,无意中顺着车窗帘子缝隙向外看去,本能直觉车行方向不对,忙把头伸向车窗外,举头望下日头,此刻,该是下晌。悚然一惊,不对,这车子不是向东北,而是向正北偏西方向,好像越往前走越荒凉,道两旁杂草丛生,前面皆是低矮的山峦,茂密的深林,道上没几个行人,只遥遥有辆马车在前面行驶。看来这赶车的汉子不怀好意。秋筠正要发问,这时,就听几声炮响,秋筠惊觉,这是山贼的信号,平地冲出一哨人马,拦着前车去路,隐约哇哇惨叫声传来。这几声炮响却惊了马,秋筠只见马的前蹄腾空,心说不好,来不及细想,撞开车门,顺势跳下去,一骨碌,就滚到旁边的荒草丛中。秋筠从高处急速落下,身上摔得生疼,毕竟女子身单,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而那马车受惊,狂奔着向前冲去,车老板挥鞭无济于事。就听正前方,大声呼喝,听不清喊的什么。声儿离秋筠渐远。秋筠足等了有一个时辰,不敢上大道,低身沿着荒草丛边缘一点点摸索着前行。走出百米远,脚下差点被一个圆鼓鼓的东西绊倒,秋筠低头一看,惊跳一旁,吓出一身冷汗,却原来是那车老板的头颅,生生被流寇砍了下来,想是顺着道边滚下来的,面目表情真切,像活着一般,只更加狰狞,秋筠心噗通乱跳,不去看他,闭眼绕过去。向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发现一个岔道往东北方向,也不管通不通,就沿着那条路走。这路面很宽,似是个主道。直走到太阳偏西,也没看见个村庄。秋筠心急,这里到了晚上靠着山,不定有野狼出现。正这时,身后有纷乱杂沓脚步声,似还有人声,秋筠回头,喜见身后不远几乘小轿行来,只听打头轿子里一翠生生稚嫩的声音道:“姑娘,你看前面有人,好像还是个书生”。秋筠顺声见一个十一二岁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趴着轿窗往这厢看。这机会秋筠岂能放过,忙站在道中央,意在拦住轿子,那打头的轿子被迫停下,就听方才那丫头朝轿子里道:“姑娘,那书生拦住了轿子”。轿子里一个娇柔的声儿道:“你问问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何拦住我去路?”那小丫头探出头,高声喝问:“喂,书生,我家姑娘说了,大路朝天不走,为何拦住去路”。秋筠此刻抱定这一线希望,高声道:“姑娘,我乃是一女流,所乘的车子被流寇劫了,此刻天快黑了,求姑娘行个方便载我一程”。那轿子里娇声道:“让她过来,我看看?”秋筠快步上前,一手散了发,乌发流泻长及腰际,那姑娘里面看见,轻声说:“倒真是位姑娘,你意欲何往?”秋筠实话无法说出,乃道:“我去老家东平县”。那丫鬟嘴快,接口道:“我们正要去东平府平阴县”却原来这姑娘正是东平府平阴县县令之女,去外婆家回来。轿子里的声儿娇滴滴地道:“她一个姑娘家,天黑路上不便,就载她一程,正好同路”。说罢,让秋筠坐了后面下人轿子,秋筠上了小轿,这乘小轿子只一个奶妈和一个丫鬟。那奶妈慈眉善目,问秋筠去哪里,秋筠说了方才现编的一套说辞。天黑即到一个镇子,找了地方歇宿,秋筠与下人同吃住。那姑娘路上未及细看,待掌灯时,叫过秋筠近处看,不禁赞道:“姑娘长得很美,言行举止不似普通人家出身,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不妨如实说来”。秋筠路上与那两个下人攀谈,得知她乃是县令之女,那山东东平已被伪齐接管,伪齐归了金人,她不能说真实身份,恐惹麻烦,就道:“外祖染病,民女代母亲前去看望,民女家住东平县谢家村,父亲是教书先生”。那姑娘道:“我说吗,你不似一般粗人”。遂让下人好好照顾秋筠,秋筠看这姑娘容貌俊俏,教养很好,对她颇有好感,不敢深谈,怕露出破绽。沿途走徐州,奔东平府。到了东平府,此已是六月,路上足走半月,山东六月正是花开之际,绿树如荫,满山翠色,花香怡人,与那姑娘别过,路上时日久了,自有番不舍,那姑娘命人馈赠她银两,秋筠不受,那姑娘执意要丫鬟给,秋筠只好接了,再三拜谢。秋筠盘横两日,略做歇息,走河间府,去金人中都。沿途长途跋涉,历尽艰辛,好在她装成一男子,路上省了许多麻烦。就不复啰嗦了。等到了上京,已立秋过后,毕竟是金人都市,相对繁华,各族混居。秋筠找了个汉人开的小客栈,店家夫妻看似忠厚,秋筠打听出南下的金军带着辎重俘虏五六日前赶奔上京。秋筠一听,心中燃起希望,如果自己快些,或许就能赶上。见街上大多着金人服饰,也在一家铺子里买了两套金人衣裳,汉金混杂,不少金人也袭了汉化,学会简单的汉语,而汉人也会说些金人语言。秋筠沿路走来,细心学着金人的语言,简单的话能听懂,留心他们举止,刻意模仿。北去,天道快冷了,秋筠又准备了冬衣,一切备齐,秋筠立刻上路。出关,炎热变得有一丝清凉,往北走,人流稀了,徒然觉得空旷,有时车子走上一两个时辰才遇见个人,到天黑才能寻到个小村子,也没几户人家,清清冷冷。深秋,草木已黄,寒风瑟瑟,越往北越觉得冰寒,冷风直往衣服领子里钻。秋筠走一站,会雇马车,可过了中都,有时几十里没有人烟,北地苦寒,马车不愿去北面,秋筠只好步行。天色暗沉,天边挂着大片黑云,秋筠望望天,加快了步子,‘轰隆’电闪雷鸣,天上下起瓢泼大雨,雨借着风势愈加迅猛,秋筠打得油伞被风吹散,整个人孤零零在旷野中成一个小黑点,无处可避。浑身湿透,冻得冰冷,打着颤,步子越来越沉,双腿似灌了铅一样,举一步都难,快到天黑,好容易看到前方雨中好像有一缕炊烟。秋筠艰难挪动步子。看着就在眼前,可走起来,好像远不到头,等秋筠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一户人家门前,在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秋筠醒了,惊跳,一摸身上干爽,揉眼一看,不是自己湿透的衣衫,身上穿着肥大的男人衣裳,这时一个五十来岁老妇人端了碗热汤进来,道:“姑娘别怕,家里就我婆媳俩,男人都被抓了丁”。秋筠看老婆婆面目慈善,才松口气。这时一个年轻的妇女拿着烘烤干的衣裳平整地放在热炕头上,看着她醒了,笑笑,似不大爱说话,秋筠感到这婆媳很善良,有着乡下人的淳朴。却原来,这家媳妇出门取房檐下东西,怕雨水淋湿,惊见门前躺着个年轻后生,唬了一跳,仔细一看,湿衣包裹身子,凹凸有玲珑曲线,细看耳朵,有针眼,却是个姑娘。老婆婆道:“姑娘,你都昏睡两天了,烧得火炭似的,嘴里还唤着爹娘”。老婆婆叹口气又道:“你姑娘家的出门怪可怜的”。秋筠就要下地拜谢老婆婆,脚才着地,头一晕,晃了晃,忙扶着炕沿,那年轻媳妇过来扶她上炕去,轻声说:“躺两天在走吧,病在道上更麻烦”。秋筠又躺了两天,着急要走,老婆婆让她媳妇送秋筠一程。那媳妇直送了二里多地,路上遇到个牛车,秋筠搭了便车,那媳妇才回去了,秋筠走时在炕下的褥子里塞上了几锭银子。就这样走一程,歇一程。初冬,下起了雪,茫茫大地,一片荒凉,雪下得很大,秋筠坐在马拉的爬犁上,身边坐着个汉人妇女和一个几岁的男孩。那妇人留心看她,倏忽问:“你是女人?”秋筠笑笑,既然被她看出,料也瞒不住,道:“是,为了行走方便”。妇人问:“你去那里?”“上京”秋筠和气地朝她笑笑。那妇人道:“上京如今来了不少汉人”。秋筠问:“你们是去……?”那妇人道:“走亲戚,孩子他爹在那边做生意”。秋筠正想着,人生地不熟,可巧碰上个在那边的人,就同她闲聊,拉近乎,又塞了那孩子个银镯子,那妇人很高兴。上京,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