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城。明明才是初冬,今年这一场雪,叫人叫苦不迭,陆陆续续下了五天了。一座偏远的院子前,孤孤单单立在漫天的白雪之中,半天没有半个人影走动,木门紧紧闭着,两侧雕花木窗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走廊处仿佛不过是一个废弃的杂院。因为这一场浩大的雪,连日气温骤低,屋檐下挂着十来个尖锐的冰棱,泛着晶莹的冷光。咔嚓。一个冰棱裂开一道缝隙,从屋檐坠下,摔成一地碎冰。**的人,仿佛听到了这么细微的动静,缓缓睁开眼来。清冷长睫如轻盈蝴蝶般轻轻颤动了一下,那双眼,只剩下一片幽深墨色,宛若无底黑洞,没有半分神采光华。“依我看是醒不来了,继续灌参汤也无用,不过是浪费银两,今天准备准备,让人给她做身新衣裳吧。”耳畔隐约还有人隔了道门,这么说。面无表情的人儿,又是缓慢至极地扎了眨眼,目光依旧空洞,盯着那屋梁一动不动。两个男人身着藏青厚实棉袄,戴着黑色毡帽,肩膀挂着方正药箱,冒雪而来,止步于走廊口,两人鼻头冻得发红,狠狠搓着手,用力跺着脚,连连呵出几口暖气。他们正是被请来看诊的郎中师徒,此地偏远不说,又是这等不便出行的鬼天气,要不是对方给了一笔丰厚银两,用轿子抬他们也不来。“可她还有气——”叹气的这一个年轻男人,眉目端正,不过二十出头,言语之间,隐约还有悲悯之心。中年郎中听着,更觉弟子幼稚愚笨,冷冷笑了一声,望向那禁闭的双门,并不忌惮。“寒冬腊月,纵是个身子强壮之人,落入冰湖也是个死,更别提那剑是刺去心门,摆明了是不留活口,如此狠绝手段,这人还能活么?”年轻郎中沉默不语,心口一震,想起那一夜看到她胸口的伤处,就连身为医者的他,也是倒抽一口冷气。“现在是吊着口气,估计也熬不过今夜了。”年长郎中见惯了生死病患,神色淡淡,唯独心中有些个好奇。既然愿意花重金给她治病救命,给一个活死人以人参续命,不正是在意她的死活么?但直至第五日,这里的主子依旧不曾露面,屋里也没半个婢女伺候,一副放任自流的态度。他摸了摸鼻子,推门而入,边说边走。“我们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可惜这女娃年纪还小……”年轻郎中将这一日当成是病患的弥留之日,格外用心,这女孩看来才**岁,在冰水中浸泡了两个时辰之多,全身上下的冻伤,几乎没一块好皮肤,惨不忍睹。光光是治愈她全身上下的冻伤,就要动不少心思,他将冬青连叶带枝地煮水,每日为女孩反复清洗冻伤处。为了便于诊治,她全身**,盖着一条大红色的花团锦被,给她揉搓冻伤处的时候,年轻郎中只能给她掀开被子。那一具孩子的单薄身躯,肌肤生的很白,白的像是不染尘埃的冰雪,脑后墨黑青丝留的很长,到了腰际,只可惜她全身受伤,长发不便打理,在那一夜就被师父擅自做主拿剪刀绞了头发,如今只到脖颈,发梢微微卷翘。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满身血污,披头散发,一股子血腥的恶臭,像极了从乱葬岗尸体堆里拽出来的死尸。当他为她擦拭干净的那一瞬,他却当真傻了眼……她五官精致,俏眉长睫,粉雕玉琢,只可惜她始终闭着眼,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玉雕。第一回看诊,居然就要面对死亡。年轻郎中想到此处,又是重重叹了口气。将手中沾有冬青汁水的白布凑到她的脸上,轻柔擦拭她的额头,被师父这么一说,他当真觉得快要送她上路了。“哐当——”脚边的金盆被脚踢开,煮水打翻大半,这个动静落在过分安谧的屋内,更是振聋发聩。“怎么毛手毛脚的!”年长郎中不快抬头,低声训斥,顺着声响望过去,只见徒弟脚步虚浮,连连后退,右手指着**,抖得厉害,活见鬼一样。“她……她在看我!”年轻郎中瞪大了眼,面色死白,已经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了。那闭眼一躺就是五天四夜的女娃,果真睁着盈盈大眼,两眼发直,年长郎中疾步走去,望入那双眼去,只是眼底孩童的清澈全然不见,只剩下一片肃杀墨黑的颜色。看得久了,更觉内心发毛,心中不太舒服。“许是回光返照,不过既然她开了眼,我们就再等等。”郎中猝然移开了视线,背转过身去,讪讪说了句,心中却揣摩为何一个年幼的孩子居然有这般可怕的眼神?料想她虽然醒来,但心智不曾恢复,但为何她的眼里像是涌动着刻骨的凄冷,铭心的仇恨?郎中没料到,当日轻描淡写说的这一等,就是一年。他们师徒两个依旧拿着看诊银两,每日都到院子照料这个女娃,最初一个月最是艰难,天寒地冻的隆冬,她常常需要侧卧着,只因心口那道伤由背后贯穿前身,这样一躺就是一两个时辰,即便年轻郎中不定时给她翻动身子,按揉穴道,依旧惊觉她手脚肌理变得僵硬麻木了。当然,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但幼童的身体娇嫩而脆弱,胸前的伤好的极慢,一不小心就感染风寒咳嗽,她高温不退,烧得整日呢喃低语。“再这样下去,活下来也没意思,这儿怕是好不了了——”年长郎中指了指她的脑袋,摇了摇头,语气寥寥。无数个紧张的不眠夜晚熬过去之后,无数次以为要给她收尸她却还是能睁眼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性情,实在坚韧。但高烧不退对于孩童而言,比身上硬伤更致命,即便最终退了温度,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长得这么标致,性子这般坚强,但若成了傻女,岂不是比死更令人扼腕痛惜?年轻郎中仿佛没听到一般,依旧小心翼翼给她换了心口的药,伤疤被师父缝合了,虽然师父的手艺很精巧,但每次触碰到她的胸前,都还是会觉得那儿冷的惊人。就像是——有谁残忍地撕裂了她的身体,将体内的火热心脏挖了出来,以一团坚固的冰雪填补其中,丧失了人该有的温度。女童依旧怔怔睁着大眼,那双漆黑眸子里泛着幽幽辰光,身上脸上的冻伤有了好转的迹象,褪去一块块丑陋的红斑,终日不见阳光的她,在烛光下,更是白的近乎透明。他们终日谈论的主角是她,言辞之间总是消极无望,但她安静的仿佛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虚无。“师父,她要能熬过多少个日子才是真的好了?”年轻郎中为她盖上锦被,站在床边,突地问了一句。他突然染上一抹痛彻心扉的无力和悲凉。就连照顾她的旁人,都觉得度日如年,这个不会哭泣不会喊痛的孩子,跟活死人一样无异毫无生机。他们迟早会失去耐心,也会失去希冀。但他不跟师父一样想,哪怕变成傻女,也要活着。“若能熬到百日后的暖春,说不定真能转好。”郎中面色漠然,意兴阑珊,别说熬过一百天,他看多活一日都难。年轻的男子满目哀悯,久久凝望着那宛若泥塑的女童,突地见到她眼中一抹莫名的流离婉转,让那死水般的大大眼睛,生出些许涟漪波澜,仿佛像是一把星光深埋水底。只是等他再细看,她的双目又归于往日木讷平静。她气若游丝,总是令人担心,何时一不留神,就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儿。三月清晨,天气转暖,冬日的萧索冷寂早已不复存在,一股清风从打开的木窗中吹来,吹动了她额头的碎发,拂动了那眼底的死寂。一片泛白的桃花,被春风捎来,在屋内半空舞动许久,最终摇摇欲坠。那一抹光彩,晃晃悠悠地靠近了她,明明桃花没有任何香气,她却微微皱了皱鼻,像是在嗅闻花瓣芬芳。原来是春天来了呵……一只纤细手臂缓慢至极地从朱红色锦被下探了出来,就在那片桃花要贴上床沿的瞬间,她接住了它。柔嫩的花儿,躺在她纤柔的手心,她的尾指轻轻一颤,干涩的眼底突地泛出潋滟水光,灵动风华汹涌而来。她终于熬出头了。轻轻侧过苍白小脸,她对着床沿内侧的灰白墙壁,干涩的唇暗暗上扬,轻抬右臂,支起疲软无力的手肘,用尽全力,拇指指甲在墙面上重重划了一道。横竖不一,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痕迹,皆是指甲刻下。每一道,都是她侥幸活着熬过的一天。每天清点一遍,居然成了她活着的乐趣之一。一,二,三,四……五十五,五十六……九十九,一百……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眸光煽动,唇畔的笑意愈发明显,到最后,宛若春花般明艳绚烂,仿佛如今才有了少女的天真无邪。她早已熬过一百天!最难的日子已然一去不返!她要在这面墙上刻下她活着的印记,一百日,一千日,一万日!她当然会活下去,比那些人活的更长久!三个多月不曾开口说话的唇边,却溢出一阵低不可闻的笑声。多少回她痛得全身**,多少回冻伤处奇痒难忍,多少回她像是被丢入火堆中炙烤高热不退,多少回她跌入醒不过来的噩梦以为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冤枉死去!“能活着就这么欢喜?”一道淡漠的调侃,从门口传来,有人倚在门边,看了半天好戏。暗自收紧手掌中的那片桃花,仿佛视若珍宝,转过清瘦的脸庞,她望向大门的方向,那一抹紫色,像是天际霞彩无声息映入她的眼底。少年似乎偏爱紫色,垂泄曳地的华服将他衬托的神秘而高贵,玉冠束发,面目深刻俊美,深沉的眸子里隐约闪过一道嘲讽,他明明还未弱冠,却早已生成一股沉敛的威慑气度。她在历山脚下捡回一条命,实则是煎熬痛苦的开始,几度高烧,九死一生,又从未开口说话,终日死寂消沉,活脱脱一个木头人,若换做一般人,看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自会认定她脑袋烧糊涂了——非疯即傻。而他,却看清她笑,是因为骄傲欢喜!她再多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无处可匿!少女脸上的笑容还不曾彻底消散殆尽,下一瞬彻底望入少年淡薄的眼底,突地想起自己的身体被一剑刺穿的那个瞬间,她呼吸一滞,几乎是被人勒住了脖子,竟有一种窒息之感。看着她面色骤变,少年幽深的眸子中浮上几丝玩味,他眉心倾动,薄唇藏笑,衣袂翻涌,一瞬风华绝世倾城。他见过太多年华正好纯真娇媚的女子,但她却还是吸引了他。哪怕她久病卧床,在生死之间徘徊夺取了她原本的生气,但那对眼睛却依旧亮的惊人,犹如风中刀剑,火中赤焰,不自觉就忽略了她的容貌。“十两二十钱,你的卖身价。”笑意泯灭在嘴角,他淡淡睇着她,嗓音透着暗暗的魅惑,却是掷地有声。少年身边的老仆人马伯曾经来看望过她一回,对着神志不清的自己提起过,七爷派人在第二日搜了整座历山,果真发现了另一具中年男人尸体,买了棺木寿衣,将他葬在历山脚下。她却是暗记于心。她亏欠这个七爷的,不只是十两二十钱,这些日子她这副病骨头吃的喝的看诊的银两,定是不可小觑。他的身世来历她浑然不知,只是……她已经来不及反悔。唯独希望……她好不容易从地狱爬了出来,不会再踏入另一个人间炼狱。这般想着,她缓慢至极地勾起毫无血色的唇,眼眸微弯,笑靥明朗如万里无云的清空,一望到底的单纯无害。她才九岁。眼前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