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平的病好了坏,坏了好,反反复复的一直拖到了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吴怡看吴承平的脸色白中带着青,竟像是沉疴难愈的样子,吴宪也因为次子的病忧心忡忡,刘氏也是怏怏不乐的样子,吴家的这个年,过得沉重而忧郁。团圆饭吃了一半,吴承平就咳得不行,回了自己的院子,关氏也跟着回去了,吃过饭之后吴怡、吴佳、吴柔、吴馨、吴玫一起去看吴承平,关氏招待她们在外屋坐了,关氏现在更瘦了,整个人像是一阵风就能刮倒一样。“本来早晨起来的时候好好的,还说要在吃团圆饭的时候敬二老一杯酒,走前还喝了一整碗藕粉,谁知道吃饭的时候就……”这已经是吴怡第四次听见关氏说吃了一碗藕粉了……“二哥倒真的是爱喝藕粉。”“他久病不爱吃东西,倒是这藕粉还克化得动。”“二哥和我从小就最爱吃藕粉。”吴柔说道,脸上有着淡淡的忧色,“他还吃就从外面多买些,又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这藕粉是孙姨娘送来的,据说是相公从小到大最爱吃的何记的,回头再去买些就是了。”关氏说道。女孩们又各自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就都走了。吴怡到刘氏屋子的时候,刘氏在看书,在外人面前的忧色早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要她牵肠挂肚的事太多,吴承平只不过是个注脚般的小事罢了。“你去看过你二哥了?”“看过了。”“他怎么样了?”“大夫说新开的药若是再不见效,就……”“就需准备后事了?”“太太不必忧心,二哥定能闯过这一关。”吴怡说道。“他还在吃藕粉?”刘氏一抬眼,看着吴怡。“还在吃。”吴怡坐下了,她猜到了五分,刘氏却在暗示她猜的是真的。“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你看着傻,竟然是个精的。”刘氏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是应该让你知道知道了,那乔大夫是你外祖的好友。”刘氏等于是明示吴怡,吴承平病到现在的样子,跟她有关。“太太为二哥真的是费心了。”“这大夫啊,再好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刘氏合上了书,“你二哥前阵子太操心了,在士子中间交游,又是请客开诗会,又是资助寒门士子的,变了天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外感风寒才有内邪入侵。”“资助士子?”“是啊,你二哥有本事得很,竟然成了大财主,一出手就是五十两、一百两的。”别说是吴承平,就算是吴承宗、吴承业这样的嫡子,手里的银钱也不多,每月的月钱比吴怡这个女孩多五两,每月十五两,加上长辈给的红包,一个月的收入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十两,中了举之后多了笔交际费用,顶天了多十两,维持基本的排场是够了,需要买贵重的东西也要问过刘氏或者是吴宪,像是资助士子一出手就是五十、一百两,绝对超出他们的能力。()“他还是大皇子和四皇子府上的坐上宾。”刘氏继续说。吴承平竟然为大皇子和四皇子结交士子?吴怡简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他病的事我跟你父亲心里都有底了,只盼着他能熬过这个正月。”刘氏说道。“太太真的是太费心了。”“有的时候想想啊,小孩子还是不要长大的好,永远是小孩子该有多好。”刘氏说道。“是啊。”吴怡点头。“五丫头。”刘氏正色对吴怡说道,“不管过多少年,你都要小心老七。”“女儿知道了。”原来是吴柔下得手,吴承平只吃自己院子小厨房的东西的事吴怡这些日子去他院子里多了,也知道了,想必他对刘氏也是有所防范的,却没有想到刘氏会借吴柔的手下毒,更没想到吴柔竟借了孙姨娘的手,吴承平别人不信,生母却是信的,没想到就死在了这一点上。“让吴柔嫁曹淳,不知道是为宁姐姐好,还是害了宁姐姐。”“太太,你跟曹夫人是什么样的交情?”“我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淘气得很,连树都敢爬,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掉进湖里,宁姐姐不顾丫环的阻拦,亲自下水把我救上了岸。”“曹淳不傻,再说了,人若是装一时好人,就是一时的好人,若是装一世的好人,就是一世的好人。”吴怡说道,吴柔能放弃泼天富贵去选曹淳,她至少不会去害曹淳。“可惜便宜了她。”刘氏说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能如了一头的意,已经是不错的了。”刘氏已经如愿把曹淳纳入了吴家的保护范围,吴柔的事不是那么如愿也是可以忍的。“恪亲王最是量小,若没有吴家护着,曹淳怕是连考场都进不去。”刘氏说道,“待春闱之后,你六妹的亲事应该也定了,曹淳再到咱们家提亲,他是吴家的姑爷,就算是他日为官,恪亲王也不会对他怎么样。”恪亲王看在吴家的面子上暂时放过曹淳,曹淳会放过恪亲王吗?吴怡心里有了这样的疑问,然后她又笑了,曹淳再怎么样也是捧人家皇家的饭碗,恪亲王的地位超然,曹淳又能如何?吴承平没能熬过正月,正月二十的时候呕了一盆的血,去了,吴怡跟吴家的姑娘到了他住的院子时,他已经被人从**搬到了棺材里,因为长辈都在,他这个小辈的去逝并没有大操大办,整个府里也只不过是摘了过年的红灯笼,挂白灯笼的只有他的院子。吴怡坐在里间屋,莫名地想起第一次见到的吴承平干干净净的样子,吴怡十几岁的时候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穿越到古代却越来越觉得命运这个沉重的笳锁太难打破。她想着如果她是吴承平她会怎么样,至少不会为了所谓在险中的富贵,去卷进夺嫡的战场吧,可惜的是她不是吴承平。她看了一眼亲手将自己的哥哥送进棺材的吴柔,吴柔面有哀色,口中默默的颂着经,拈着念珠的手一刻也未曾停过,就这样断送了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的性命,吴柔可曾有过愧疚?吴怡看着吴柔那不曾停下的手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有钱人家的贵妇人都喜欢拜佛,为的是自己心灵的平静吧,她在现代曾经听人说过,如果你亲手杀了一个人,你的灵魂就会破掉一个洞,这个洞永远也补不回来。可是如果是她呢?如果是她处在刘氏的位置上,稍不留神就是整个家庭的倾覆,她能不能痛下杀手呢?刘氏一直在教导她,对于自己的辣手从来没有隐瞒过她,是不是因为刘氏看出来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没有那个绝断力呢?就在她思绪万千之时,一声惨烈的哭声传来,孙姨娘来了,孙姨娘一生养育了三个儿女,寄予最大希望的就是吴承平,因为自己的身份所限,在吴承平生病的时候她甚至都不能自由的探望,孙姨娘哭声里的绝望,让吴怡身体一抖,但是抖得更厉害的是吴柔,吴柔手里的念珠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无论心里觉得自己有多么狠,觉得自己能做到如何如何,实情是吴柔从来没有真正在**意义上伤害过一个人,在现代时无论多惨烈的同事之间的争斗,斗输了的人顶多是换个跑道重新开始,多年以后相见甚至能相对一笑,可是在古代不是,斗输了意味着死。在吴承平死之前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等到真正面对吴承平的死时,她的手在抖,脚在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的觉得发冷,只有手里的念珠能让她平静,孙姨娘的哭声更是推倒了她最后的一丝防线,在她旁边的寿嬷嬷一把抱住了她,“姑娘,姑娘不必太伤心了。”感觉到抱住自己的温暖体温,吴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二哥……二哥……他……真的去了……”她这一哭,女孩子们也跟着哭了起来,只有吴玫愣眉愣眼地看着这些人,她对自己的所谓二哥没有什么印像,但是看见所有人都在哭,她知道她得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吴怡走到她跟前抱住她,轻轻在她耳边说:“想想太太把你最心爱的小狗狗送到内厨房熬汤喝。”“太太真的……”吴玫看着吴怡,觉得怪怪的。“不是,我让你想……”吴玫想像着那个情形,却差点笑出来。吴怡拿她没法子了,索性把她抱在怀里,藏起她那个要笑又不敢笑的表情,“九妹伤心的都不会哭了……”吴玫揪着吴怡的衣裳,闻着姐姐身上好闻的香味,平时对她只是亲切一些的五姐,在这个时候分外可爱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外间灵堂传来珍珠的声音,“孙姨娘请您节哀,不要在这里打扰了往生者的安宁。”只听见孙姨娘凄烈地喊着:“老爷呢?老爷怎么不来?二爷死了,老爷怎么不来?”“老爷伤心过度正在屋里歇着呢。”珍珠说道。“老爷啊!二爷有冤!二爷他死得冤啊!”孙姨娘喊道,“你快来啊!老爷!二爷是您的儿子啊!”“本来太太可怜你叫你来看一眼二爷,如今你倒是越说越不像话了,来人,堵了她的嘴,把她带走!”珍珠一个婢女,命令着婆子们带走姨娘,却没有一个人迟疑的,里屋的女孩子们很快就听不到孙姨娘的声音了。就在这个时候珍珠进来了,“太太说了,请姑娘们节哀,没事的话就都散了吧。”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们收起了眼泪,在丫环婆子的簇拥下陆续的离开了,只有吴柔半躺在寿嬷嬷怀里发愣。待所有人走了之后,吴怡走到吴柔跟前,将嘴凑到了吴柔耳边“做了就不要后悔,当心前功尽弃。”看着吴柔惊疑不定的眼神,吴怡觉得在这一天里,第一次觉得心里痛快。吴承平只停灵了三天就由管事扶灵送回松江府下葬了,孙姨娘求了吴宪和刘氏,坐着一辆青油小车跟着去了,据说要在老宅守着吴承平,所有人都知道孙姨娘也不会回来了。关氏直到吴承平的灵车走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寡妇,新婚时的鸳鸯被还有九成新,却要永远被收起来了。过来陪她的欧阳氏握了她的手,“弟妹,人死如灯灭,是二弟没福气。”关氏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伤心欲绝才对,可是她却觉得一阵的轻松,再没有人需要她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说错了话惹他生气,再没有人故意在她面前宠爱丫环,惹她伤心了。“太太说了,你还年轻,又没有儿女不能强求你空守着,等过了一年的孝期,跟亲家老爷太太商量商量,让你再走一步。”“我爹他……”关氏摇了摇头,“他不会让我再嫁的。”“傻妹妹,再嫁由己,你还不到十九岁,难道要守五十年?守五十年也守不来一个贞洁牌坊,毁的却是自己。”“大嫂,你跟太太都是好人,容我再想想吧。”“没人逼你改嫁,吴家不会少了你的饭食,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一样,下人若有敢怠慢的,你直接来找我。”欧阳氏说道。关氏勉强笑了笑,她是庶子媳妇,庶子在时尚且尴尬,庶子死了……守寡的庶子媳妇,简直是尴尬人中的尴尬人。她们正在说着时,只听见窗外有人求救,“二奶奶,二奶奶救救我,奴婢愿意作牛作马伺候二奶奶……”“是佳期。”关氏看了一眼欧阳氏,“这个时候倒想着求我了……”关氏理了理衣服站了起来,来到门外,佳期鬓散发乱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看见了关氏不住地磕头,“二奶奶……”“你的身契已然发还,你屋里的细软我吩咐了她们通通让你带走,又给了你二十两银子,你还想怎么样?”“二奶奶……”“回去吧。”关氏一挥手,转身关上了门。吴承平的痕迹消失的很快,除了那个关在院子里的未亡人,整个吴家像是忘记了他的存在一样,只有他在外面的友人写诗集悼念着这位曾经的才子。二月二十九,所有的举子都下了场,迎接他们命运中最重要的大考——春闱。刘氏又进了她的小佛堂,整个吴家又开始空前的平静起来,吴怡的未婚夫沈思齐也下了场,吴怡却觉得十分的淡定。她在自己的屋子里按部就班地绣着自己的嫁妆,将自己对于婚姻的向往、渴望一点一点的绣进去,绣进去了再针对不同的情形一点一点的拿出来,总比一开始就对一个陌生人期望过高,让自己失望的好。先婚后恋,甚至没有离婚的可能,想要平静的生活下去,最好还是把起点放低一点的好,这样才能在以后的生活中有惊喜。六妹吴佳一大早就来了,寒暄过后,她也拿了自己正在绣的荷包绣了起来,吴佳在嫡女吴怡跟庶女吴柔中间活着,一直是不甚起眼的存在,可是若是仔细看她,那份灵巧的漂亮却是一直存在的,她有着外露却不讨人厌的精明,带着点市侩的开朗。“太太正在给我说亲事。”吴佳放下手中的绣活说道,“是两榜进士出身,如今是六品的县令,江宁卢家的嫡次子,现年二十四岁,前头有一个元配,留下了一个女儿,据说是生儿子的时候血崩死的,一尸两命,后来又订了一次亲,那人得了时疫死了,有人说他命硬我却不信,姨娘说了,她合过八字,卢县令的命再硬也硬不过我,他克不动我。”江宁卢宁,贩粮、贩木粮、贩药材出身,又开了票号,家资何止百万,到了这一辈才开始督促儿子读书,有出息的却只有卢县令一个人,吴佳虽然是做填房,得的却是大实惠。吴怡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嫁到胡家的二姐和王姨娘从中牵线,刘氏不过是顺水推舟,剩下的就看吴佳命硬不硬了,后来吴怡才知道,吴佳的命确实挺硬的,她活到了八十岁。如果有人写一篇姨娘生存教科书的话,正面的典型一定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王姨娘,负面的一定是孙姨娘。做姨娘的可以市侩,可以略显粗俗目光短浅,教导出的儿女更可以普通不出众,可以市侩,对一针一线计较得清清楚楚,旁人略有侵犯利益就叫嚷起来。但不可以目光远大,教养出的子女出众程度甚至超过嫡支,本身大度聪慧,拿腔作势,孙姨娘在绝大部分后宅里,都是必败。庶子庶女对于古代家庭来讲,是补充,是永远的替补,却轻易做不成主力。搞不清楚自己位置,在宅斗里,是自杀。在老一辈姨娘里,王姨娘成了笑到最后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