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侧暖阁。玄烨见了来陛辞的广州总督。嘱咐了两句务必及时关注西洋消息。低头接着批折子。拿过最上面的一本翻开,满纸秀丽妩媚的董体小楷:河道总督靳辅奏请增加民工钱粮增固堤坝……玄烨粗粗从上到下览了一遍。只见大段大段的土方量,通篇一半以上都是数字。看得人头晕眼花。他伸手狠狠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想起来从前看过的前朝某本治河专著,某页似乎记了个什么良策,玄烨坐在位子上,抓过一叠最近拿出来用来消遣的书,翻了起来。抬手翻出了前朝某名臣的河道建议条呈:“所以天下治理河道,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把人民迁移到不闹水患的地方去……中策,在旁边开凿运河……下策,不断地修补堤坝……”玄烨轻声骂了句“胡扯”。把那书推到一边去。又翻了一气,却找不到印象里那本了。正想起身,到书房去找。就有小太监凑近了,轻声提醒道:“万岁爷,那几个太医在外面候着了。”玄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说的昨日开方的几个太医。道了声“宣”。就坐在位置上,端起了茶杯,准备休息一下。三个太医鱼贯而入。这几人,都穿的是石青色八品官服。头上顶着阴刻花纹的金珠,脑袋后面缀着蓝幽幽的孔雀翎。而衣裳上面的补子,按照“文禽武兽”的原则,绣着……鹌鹑。小太监们悄无声儿的退了大半。玄烨低头啜了口茶。品一品,咽下。漫不经心的叫了声“平身”。沈如是只怕被他认出来。蹲在地上用那烧过了的烟叶子描眉。擦擦,擦擦擦。看见旁边两个同僚都起身了,连忙也跟着爬起来。躲到队伍最后去。藏了半个身子,继续擦擦,擦擦擦。玄烨垂着目光,用茶杯盖随意拨了拨正在杯子里伸展卷舒透着沁香的两片绿叶子。开口道:“朕看了众位前日所拟的医方。好像一开始分歧不少啊!哪位给朕解释一下?”沈如是挑了挑眉。这声音一听就知道,发“焦”,这老纨绔——这皇帝,多半这一天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耗心神太过。啧啧。这样想着,她低眉顺眼,袖子里掏呀掏,找小镜子。这个是火镰,这个是小手巾,这个是放了铜钱串儿的荷包,这个是包好的点心——我还带着点心呢?小镜子放在哪儿了!两个袖子那个抖啊,低右肩,低左肩,摸完左边摸右边。找到了,嘿。有个太医就越众而出了。这三人里面数他的资历最早。几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让这最有权威的人说话,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了。这一位也没看剩下的两人,一口南方官话,一脸苦大仇深,就说道:“臣太医院杨晖启禀我皇。所谓‘天地俱生,万物以荣……”沈如是在后面照镜子。哇噻,下手真狠,倒八字眉!这也忒难看了。不过手上只有能涂黑的,没有粉盒。一咬牙,干脆再画两撇胡子。这不就看着顺眼了么?继续擦擦,擦擦擦。前面那位仁兄声音朗朗:“……水冰地坼,无扰乎阳。去寒就温,养藏之道也。天气,清净光明者也,藏德不止,故不下也……贼风数至,暴雨数起……”玄烨眯着眼睛看茶杯,状甚痛苦。这说的是什么东西啊,听不懂!更痛苦的是,全天下的太医,都是这个德行的。说的还是自己的身体,硬着头皮继续听。说不定有一句能听懂呢?沈如是百忙之中给前面点了个赞:《四气调神大论》啊?您强!那杨晖,心里面挤眼偷笑呢。听不懂?这就对了!咱追求的就是这效果。让人都听懂了我们干什么!余光一见沈如是正忙乎着的新造型,眼睛睁大又闪烁,几乎顿时抽了筋。嘴里也嗑巴一句。沈如是冲着他纯洁一笑。玄烨“啪”的一下把杯盖扣上去了。决定不再虐待自己。管他什么缘由呢,老子活着就成——听这东西,还不如看靳辅算的土方量去……正准备挥手让这几个太医出去。随意向下面看了一眼,突然愣住,那个后面的,在干什么玩意儿呢?…………这里郑重介绍一下暖阁里面的布局。头顶自然是画栋,这个没什么好说的。下面铺着火龙地砖,这个也不值得多提。正北向南的位置上,是皇帝的御座,大约三个人并肩坐着不嫌挤的一个大座位,铺着黄色的绫缎。旁边还并排摆着两个小点的座位。再加上前面的一张大桌子。这就是玄烨活动的地盘了。这桌子前面两侧设座,不过一般都是摆设。正前方,铺这一块漂亮的地毯。玄烨的手下一般就在这个地方回事儿。很好,现在重点来了,那御座的位置,是比地毯的位置略高的。换句话说:沈如是在下面倒腾什么,人家都能看见。…………玄烨一向自认仁君的。哪个地方遭灾,必然会免了第二年的赋税,甚至还有一免三年的前例。而朝臣们如果给他好生做活,大家家庭困难,他就让国库借钱给大家。这样的大事情都忍了,那么小事情,作为一个皇帝,一般也不是那么计较。就好像上朝的时候,玄烨虽然坐得很高,一眼能看见某些人,在角落里啃烧饼,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就是听说这帮人在吃祭肉的时候还带了调料,也就假装不知道了。大节不亏就可以么!对于臣下,能有什么要求呢!可是他就是当了二十几年皇帝,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在上面坐着的时候,在下面搞小动作搞个没完的:喂喂,说的就是你,乾清宫是你化妆的地方么?你是不是以为我看不见呢!玄烨张嘴就问了:“后面的那个,你折腾什么呢?!”浓眉大眼的沈如是,一脸茫然好奇的抬起头来。玄烨眼睛眯了一下:“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你叫什么名字!”“扑通”一声响,沈如是旁边那哥们儿就跪下了:“万岁爷明鉴!奴才是科尔沁选派过来学习汉医的,奴才不是故意打呼的,奴才,实在听不懂杨大人说话呀……”玄烨和沈如是都让吓了一跳。玄烨心想:还有个睡觉的!我靠!沈如是心想:原来说的不是我呀。果然这么一化妆,就认不出来了,哈!再看一眼小镜子。左面再描两条!…………做皇帝的么,面不改色那是基本素质了。玄烨决定先拿这个跳出来的冤大头开刀,发泄一下怒气。把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放,然后抬手一拍桌子:“你什么都听不懂,还居然被派成了当值太医!”那跪在地上的哥们儿十分委屈:“万岁爷,奴才只是听不懂杨大人背书,奴才会开‘四君子汤’,还会开‘小柴胡汤’呢!”玄烨这会儿想起来了,科尔沁的……这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亲侄孙!据说是从小爱好学医的。我靠,蒙古大夫!太医院就把这么一位给我派过来了!还急救!玄烨深深觉得,自己从昨天活到今天,真是十分之命大。自家亲戚,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待想苦口婆心劝说几句……一看那位一脸“邀功”的表情。顿时全噎了回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挥手,都下去,都下去。三个太医就被赶出来了。玄烨后脚就叫小太监了:去去去,把那个太医院的掌院给我提溜过来。哎呀,真是气的心肝疼。…………三个太医走到宫门口,大家互相看看。那科尔沁哥们儿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今天面圣顺利,我们得庆祝一下呀!”沈如是和杨晖面面相觑,今天这叫“顺利”么?那科尔沁哥们十分豪爽:“我请客,大家一起去石头胡同耍耍!”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玄烨根本就没发现他。如果不是沈如是今天瞎折腾,其实玄烨也没认出她来……这科尔沁哥们儿纯属被沈如是坑下水了,这不仅不知道,还在道不是呢:“沈兄弟别害怕,今天哥哥睡着了,让圣上多问了两句。真是对不住让兄弟也受惊了!”沈如是也不知道,正在得了便宜卖乖:“可不是呀!今天吓坏我了!”那科尔沁哥们儿,伸手就搭了个肩膀在沈如是身上:“哥哥都陪不是了,沈兄弟也不能小气呀。走走走,咱们一起去就好!”看见杨晖有点犹豫,用另一只手硬拉着就走了。声音,渐行渐远:“杨兄弟别怕,我怎么会让兄弟们犯错误呢,那石头胡同是个相公堂子,头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