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是胡乱撞了若干日子。只知道了巡抚名姓。更多的还是在抓瞎儿。结果某日在太医院参加聚餐活动时,陡然听说了,天下还有“邸报”这种东西!“所有官员的升迁,在上面都能查到?!”沈如是十分惊讶。屋子里大半的人都笑了。有个坐在她邻座的年轻太医蓝洋笑着回答道:“不然呢?我朝疆域广大,若没有邸报,住在那靠近北夷南蛮的居民,如何感受朝廷教化?”其实南蛮北夷们能不能被教化大家并不如何关心。可是官场上的人——哪怕是“官医”呢,不关心朝政动态,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平日的来往,什么地位有什么样的圈子。只有在邸报这样的东西上,是高下一体谁能见到的。如果足够心细,更可以窥测出最高层的意向计划来。沈如是听说太医院就存着历年邸报。大喜之下茶馆酒楼南堂都不去了。什么时候都窝在太医院里,弄了个小本记人名。最开始,沈如是只是在单纯记录江南的人名地名官名。后来稍一仔细的看下去,竟然觉得薄薄的一张纸,白字黑字,血淋淋的。譬如摘抄出近年有关江南的一段:“十五年郭洪稔任浙江总督……十九年焕闻调任浙江巡抚……二十一年冬郭洪稔弹劾焕闻低价向民间购买金器是贪污大案……朝廷派钦差前来调查。焕闻辩解是郭洪稔最初提议造金饰物给朝廷,祝贺平定三藩。二人分头收购金器。江南市场有人强迫以低价收买金器。郭洪稔复弹劾焕闻门人赵二勒索江南大小官吏……二十二年春,贪污案确认属实。赐焕闻自尽。赵二绞刑。郭洪稔免职发配东北效力。查明被赵二勒索的十五官员免职。盖其未能早揭发此事……布政使张汧升任巡抚。”…………表面上,两个大员一起做坏事。然后其中一个反悔了,把另一位给告了。可是在这背后呢?总督巡抚落马,又有多少人牵涉其中!至少因为没有揭发勒索他们的巡抚大人门房赵二,这一件事,就有十五官员就地免职!沈如是对此甚至稍有印象。似乎儿时某日听母亲说某大户嫁娶,居然没有陪送金首饰之类。现在想来……难道水灾是在二十三年。当时的巡抚,就是这位张汧了。那么,水灾后面,究竟,有没有人为?又向下看,突然一惊。御史弹劾张汧贪污,这居然是个最近的案子!…………杨晖这日看见了沈如是的纪录小条。笑着说:“你也听到啦?御史弹劾巡抚的事情!”沈如是点头。好奇问:“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杨晖嗤笑:“还能怎么样!肯定是不了了之了。沈如是请教:“怎么讲?”杨晖挺喜欢这个被人提问的态度的。就坐下来指点道:“我看你最近在看邸报,张汧的履历你看到了?”沈如是点头:“好像是顺治八年的进士,然后……”杨晖摇头笑:“那没用!我是说……据说当年张汧做江南布政使的时候,是大学士梁清标和尚书熊一潇保举的。后来这一位升巡抚,保举的人是户部侍郎王遵训,内阁学士卢琦以及大理寺丞任承担。你可注意过了?”沈如是还有些懵懂。杨晖心说这位真是一点常识都没有呀。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就又补充道:“像这样的保举,如果被举荐的出了事情,那么保举人是会一起被牵连的……”沈如是终于听懂了。立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从来听说“官官相护”。不走进这里,哪里知道什么叫“官官相护”!这是说如果谁想打倒张汧,同时还得打倒五个尚书学士。如果再算上这些人家的姻亲……谁如果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是不想在京城混了么?…………不想混的真有。好像还不止一人。乾清宫。左都御史开音布跪在地上。陈词动作十分激烈:“……那张汧,公然向属下索贿,数额十分巨大。性质十分恶劣。”玄烨面无表情。陈紫芝弹劾过一遍了,朕已经派人去查了。你们不依不饶的。这是想做什么?开音布陈词继续:“……那张汧,数年前在焕闻案中,见上司不义而不提醒。私心重,公心少,这人是个小人啊!”玄烨有些不耐。当时很多人帮着保举张汧。朕记得你当时什么也没说啊。现在翻旧账倒得意了。究竟这是满人里比较出色的官员了。耐着性子继续听。开音布声音拔高:“……那张汧。他儿子在江南真是作威作福。收留了故友的一个新寡的女儿。对外说送到尼姑庵了,其实被他儿子收做小妾……”玄烨开始整理桌子上的奏折。纠缠这种小节来弹劾,开音布的胸怀很成问题啊。对了,听说他还大张旗鼓地领人去了一趟八大胡同,难道就是去调查这种**了?好笑!开音布言语凿凿:“……那张汧,网罗了江南大半作为党羽,状极嚣张。一手遮天……”玄烨立时翻了脸。心说江南官员都是我亲手选出来的。难道我用人,就个个不是党争,就是小人?就你开音布一人是个好的?做御史不阿附权贵是不错的。可是,这见了人到处网罗罪名,影响和谐呢!口中说:“行了!你跪安去!”语气里止不住地带了几分火气。开音布没敢争辩,退下。出门后,恰好遇到大阿哥与八阿哥结伴而来。这两位年纪相差虽然大,可是因为八阿哥养母是大阿哥亲母的关系,大阿哥胤褆,也乐于提拔一下这个小兄弟。开音布侧身行礼。大阿哥昂首不理。八阿哥胤祀倒是笑着点头回应。开音布心中想:“这位八阿哥,真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只是,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他和大阿哥,轻轻交换了一个眼色。…………索额图府上。索额图看着比几个月前更操劳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不少,眯着眼睛笑时,给人一种分外老奸巨猾的感觉。索额图这会儿可笑不出来。坐在他对面的幕僚,正在凭着记忆画官场图谱。某人某人是与太子亲近一些的。某人某人是在大阿哥门下冲锋陷阵的。某人某人原先态度暧昧时常示个好,这几个月突然不苟言笑做事公允了的……情况大不妙啊!其实这些东西,就是不画出来,索额图心中也是有些衡量的。只不过远没有这样直观,这样……触目惊心呐!原因也不难猜。太子,储君,被丢到蛮夷之地学蛮夷去了。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两说。就是能回来,身上也脱不了蛮夷痕迹了。自古以来,“天子坐明堂,诸侯守四方”。堂堂太子,让打发到几个月也到不了的黄毛国度里去了。多少人心中猜想:难道是今上改了想法,这是对嫡子不满,变相的流放?就是能回来,就是继续还是太子——那这父子分别几年总是不错的?情分,只怕就比不得那等守在跟前的喽!多少人在心中把什么刘邦爱幼子,刘彻改名“尧母门”之类的事情翻来覆去的想了几遍。其实人们心中而且还有一条,心照不宣。前些日子听说宫中皇上身体微恙?如果皇上不当心给……太子却不能及时赶不回来,哎呀,也不知道这祭了天的太子,会不会有上天来帮忙呢!种种想法,大家都会思量。眼见得,大阿哥门下人才丰饶了不少。就连三阿哥,四阿哥,也有了人奉承。官场不就是“人走茶凉”么。就是只会吃睡的十五阿哥,看着都比那太子有帝王像啊!索额图如果不姓赫舍里,没准儿也这么想了。可是他是太子母家。就是想另投门楣。也没人敢用他。太子什么的,正统什么的……也有人在暗地里纳闷,皇上难道老糊涂了?怎么突然这样**我们?从龙之功这个鱼饵好香呢。不吃?舍不得呀!…………“东翁!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索额图对面的幕僚情深意切。唤醒了沉思的索额图。“再这样下去,就是太子爷回来,朝中也没有我们立足的地方了。他们既然敢对张汧大人下手——这还是封疆大吏呢。焉知有一日,会不会盯上了公相大人您啊!如果这样,那,那,那只怕就是皇上,也不得不换太子了。”索额图一叹:“我何尝不知。老夫残躯无所谓。可是太子仁义没有过错,岂能凭空就被小人离间!那日我送行太子到大沽港,太子也……”他发觉这似乎有怨怼之意,猛然住了声。半晌,又续道:“只是当日万岁既然问了太子,那就是希望太子应承下来。太子岂能推给其他兄弟。两难啊!”幕僚不答。两眼一闪一闪亮晶晶。索额图苦思一会。没有好办法。突然问道:“以你之见,当如何?”那幕僚等的就是这一句。顿时,精神抖擞了:“以卑职愚见。首先自然是张汧大人的案子。断然不能让心怀叵测的小人得逞。”这小人是哪位,二人都没细说。不过能威胁到太子地位的……心照不宣,也只有大阿哥这个长子了。太子身后有索额图。大阿哥身后也有朝廷重臣。是一家姓纳兰的。大学士明珠。那幕僚指点江山:“接下来,自然是犀利反击。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卑职所知,广东那位……也不甚清廉呀!”他目光炯炯的盯着索额图:“公相啊!太子不在,我方本应该蛰伏为上。然而像这样被人欺到头上的事情,如果不反击,只怕天下都看轻了大人您啊。所以,应反击,且一击而中之后立刻远退。向皇上示意我们没有别的想法……”索额图打断他的话:“江南之事,皇上已经派色楞额去了。以你之见,如何挽回?”那幕僚胸有成竹:“色楞额大人听说是出自安亲王门下,或者公相可以拜访……”索额图有点焦躁。摇头反对道:“不妥。”那幕僚一想,就知道自己这主意有点蠢。因为当年顺治爷的一句话,当今皇上对安亲王一直十分提防。索额图除了是太子母家,还是大臣呢。主动向安亲王靠拢,这是个什么意思?他眼神一转,就有了替代的法子:“这样的话,卑职以为,可以找一个职位不高的中间人来传话。能办成事情最好,就算办不成……除掉也就是了!”索额图点头:“先生的计策十分稳妥。就这么办。只是,这中间人……”那幕僚笑了:“上天送了个最合适的人给大人!那寄住在大人家里数月的沈如是沈太医,您还记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