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小哥儿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地。可是话都说出了口,反而轻松了几分。他也知道这请求有点为难了——人生在天地间,有手有脚挣衣食,不论穷通,这都是值得尊敬的。可是用一张利口花言巧语或拐或骗那不懂事儿的小儿,让人家入了火坑,坏了一辈子。这简直是黑透了心肠,再可恶不过的事儿了。孔先生怎么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做这样的坏事儿,难道不怕自家后代也遭遇恶人?人无恻隐之心,这算什么人呢!就算在大部分人都不怎么识字儿的乡间,拐卖人口这样勾当,也是遭到大家唾弃的。不识字,不是不识礼!李家小哥更不知道,眼前的沈如是,曾经也被拐卖过。还是个看起来仿佛的熟人儿!他看见沈如是脸色一变怒气沉沉,就急了,摆手跺脚:“哎,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沈贤弟听我从头来说。”…………沈如是看在李家小哥儿的份儿上,勉强按了按性子。就听见对方道:“愚兄说的这人,也是咱们太仓府的……“他原先是个正经绸缎商人。大约七八年前,因事与本地一青楼起了龌龊。似乎是弄丢了对方的雏妓……”“……这人也是个急脾气,两家不知怎么就吵到县太爷那里去了。后来还在全城贴那走失的孩子的画像,最后也没找到人……”沈如是眉头微动。只听到李家小哥懊恼的跺了跺脚,声音中有几分惋惜道:“也不知道是招惹上了那路煞神……这人就突然听谁说,这么一个搜捕法,断没有找不到一个小女孩儿的。只怕是看见他和艳花楼都这么搜找,于是干脆有人自己藏了卖到北方。这人在太仓已经坏了声名儿,人人都知道他玩雏妓……于是干脆就收拾了家当向北走。”沈如是点头继续听。没料到李家小哥儿在这儿突然停了一下,声音也尴尬起来:“这人上了京城,原先那找人的念头居然还没熄。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一个小孩儿,远近身影都特别像他找着的那个。也不知道是不是油糊了心,居然就把人掳了回来……”沈如是心下一阵难过,闭了闭眼睛。李家小哥且叹且叙:“那小孩儿,仔细一盘问,才知道根本不是他想找的。而且虽然作女孩子打扮,脱了衣服才知道,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娃。那孩子相貌俊俏不说,相当机智灵巧。”沈如是不料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心中正有点奇怪。却听到李家小哥儿冷笑道:“……当时他才进京,什么都不懂。他住在地安门方砖胡同……”沈如是猛然手一抖,端着的茶泼了一半。李家小哥声音里能听出咬牙切齿的味道来:“不错,沈大夫看来听说过这个……大名鼎鼎的‘小刀’就住在哪儿啊。他家看上这孩子了。”沈如是心中有一种浓重的悲哀之感。耳边听见李家小哥儿道:“这营生全京城只有两处。‘小刀’家生意好着呢。想送孩子过去还得挑剔,诸多条件。结果那日真是冤孽。宫里急着等人用。‘小刀’家一时间手上没人,不知道怎么就看见那孩子了。再一问,来处还说得不清不楚。于是就用这个威胁……我说的那人拗不过他,居然就答应了。”沈如是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冷笑。拗不过?还是因为不是他家孩子!李家小哥儿说过了这一段,声音也已经平稳。他声音平平的叙述了后面的事情:“那人送了这孩子,后来干脆就入了这行当,帮着‘小刀’家挑外面的孩子。那些孩子也有来路清楚地,也有不清楚的。干了这五六年,宫里的一位刘太监嫌他知道的太多,想做了他。他连夜跑回太仓了。回来才知道,这里已经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人口贩子了。那边虽然没有追杀他,可看起来也没打算放过他……”李家小哥儿叙事完了,苦笑着看着沈如是:“我也不瞒贤弟,那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只怕下几层地狱都是尽够的。可是他对我有恩,我不能不……”沈如是缓缓站起身来。不料,却先问了个让对方十分意外的问题。沈如是问:“那人姓什么?”李家小哥儿虽愣了一下,可也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就道:“姓贾,大号贾来发……”沈如是猛地跌坐在位子上。…………李家小哥儿惊了一下,一个机灵:“沈大夫竟认识他?”沈如是恍若未闻。独自坐了良久,才慢慢抬头,追问了一句:“李大哥帮他是因为……”李家小哥儿摇头一叹:“他就是我说的那个助我的东翁。”两人四目相对,李家小哥看见沈如是眼中的不可置信之意。苦笑的点了点头:“善恶都是一心啊……谁能想到呢。他助我良多。当日也是看在同乡份儿上。我考中后辞别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些呢。结果就是那几日他也出事儿了,竟然在途中遇到。这才知道这些过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又问:“沈贤弟和他有旧?”这一句问出口,心中就觉得古怪。那人七八年前就离开太仓了,按照沈如是的岁数,当时应该只是个小孩儿才对……却不料沈如是竟然点头。声音有几分咬牙切齿,又有几分怅然若失:“确实有旧……我就是他四处捉的那个小女孩。”…………屋子里只听见“砰”的一声响。李家小哥儿手里摔了茶杯。他面上大是惊诧:“这……怎么可能?”沈如是苦笑:“看不出来?可不,世人看了这半光头就先入为主的有了印象。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子。”李家小哥儿仔细看了她几眼:“这么说来,贤弟……呃贤妹看着确实有几分妩媚的感觉,愚兄还以为自己眼花呢。沈……贤妹女扮男装,可是有什么苦衷。或者可以说出来,或者愚兄能略尽绵薄之力?”沈如是心里一叹。为何女扮男装?时至今日,倒真是一句话说不清了。听见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又是心中暗叹。李家人的性子啊……这么多年竟是未变。当年太仓就有人说他们家烂好人。他自己还有事儿愁,听见沈大夫或者有不如意的地方,第一反应就是问自己能不能帮上忙……这简直令人不忍回绝。沈如是摇头未答。却正色道:“那位贾先生……我实在不愿救。不说他当日捉我没安什么好心。就是没有这番缘故,按照兄长所说,他这些年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这样的人,实在令人羞于他为伍。李大哥若是过意不去,或者可以想办法安排好他家人……”李家小哥儿苦笑:“我如何不知他不是什么好人!只是他对我有恩无怨,袖手旁观我,我实在做不到。”他有些苦涩的冲沈如是笑了笑:“竟不知道还有这番缘故,是愚兄勉强了……贤弟且先安住几日,等我安顿了……再来叙谈。”沈如是看他脚步有些沉重。再听他口风,分明是还想去求别的大夫。心中一时也矛盾起来。听了那贾某人事迹,她简直恨不得那人立刻就消失在这世上。可是恍惚又想起幼年时听泽泻说过的话:“医者不是审判者,专业的事情有有司。一己好恶……不如对天下众生之慈心。”再恍惚,想起泽泻已不在身旁,所有决定……只有自己了。沈如是眼看着李家哥儿就快出门,忍不住喊了他一声:“罢!那人若愿意先去自首。到公门按律去赎他的罪,我……救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