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依然是那样无辜而又美好的声音,带着拿捏得恰倒好处的惊讶和同情,以不高不低的音调,将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过来。——哎呀,易遥,你怎么弄成这样一副样子啊?前面的齐铭和他身边的女生跟着转过身来。在齐铭露出诧异表情的那一刻,天狠狠地黑了下去。易遥抬起手擦掉额头上沿着刘海淌下来的水,顺手拉下了一缕发臭的墨绿色水草来。周围的人流和光线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像是谁在易遥眼里装了台被遥控着的摄象机,镜头自动朝着齐铭和他身边的女生对焦。清晰地锁定住,然后无限地放大,放大,放大。他和她站在一起的场景,在易遥眼里显得安静而美好。就像是曾经有一次在郊游的路上,易遥一个人停下来,看见路边高大的树木在风里安静地摇晃时,那种无声无息的美好。干净漂亮的男生。和干净漂亮的女生。如果现在站在齐铭旁边的是头发上还有水草浑身发臭的自己,那多像是一个闹剧啊。易遥更加用力地搂紧了怀里的书,它们在被水泡过之后,一直往下沉。易遥盯着那个女生的脸,觉得一定在哪儿见过。可是却总是想不起来。记忆像是被磁铁靠近的收音机一样,发出混乱的波段。直到听到身边顾森西的一声“咦——”后,易遥回过头去,才恍然大悟。顾森西走到女生面前,说,“姐,你也还没回家啊。”他们回过头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7如果很多年后再回过头来看那一天的场景。一定会觉得悲伤。在冬天夕阳剩下最后光芒的傍晚,四周被灰蒙蒙的尘埃聚拢来。少年和少女,站在暮色的灰色校门口,他们四个人,彼此交错着各种各样的目光。悲伤的。心疼的。怜悯的。同情的。爱慕的。像是各种颜色的染料被倒进空气里,搅拌着,最终变成了漆黑混沌的一片。在叫不出名字的空间里,煎滚翻煮,蒸腾出强烈的水汽,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蒙上磨沙般的朦胧感。却被沉重的冬天,或者冬天里的某种情绪吞噬了色彩。只剩下黑,或者白,或者黑白叠加后的各种灰色,被拓印在纸面上。就像是被放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无论照片里的人笑得多么灿烂,也一定会看出悲伤的感觉来。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按动下了快门,卡嚓一声。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沉甸甸地浮动在眼眶里的,是回忆里如同雷禁般再也不敢触动的区域。8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地面上。安静地躺在满地闪闪发光的玻璃残渣上。我并没有感觉到痛。也没有感觉到失望。只是身体里开始生长出了一个漩涡。一天一天地发育滋生起来。人的身体感觉总是在精神感觉到来很久之后,才会姗姗来迟。就像是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是早早地看见了天边突然而来的闪光,然后连接了几秒的寂静后,才有轰然巨响的雷声突然在耳孔里爆炸开来。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的感觉来得迅速。而且剧烈。一定是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心,然后才会有泪水涌出来哽咽了口。天边拥挤滚动着黑里透红的乌云。落日的光渐渐地消失了。十分钟之前,各种情绪在身体里游走冲撞,像是找不到出口而焦躁的怪物,每一个毛孔都被透明胶带封得死死的,整个身体被无限地充胀着,几乎要爆炸开来。而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干净,连一点残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而在下一个刻汹涌而来的,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寒冷。湿淋淋的衣服像一层冰一样,紧紧裹在身上。乌云翻滚着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易遥呼了口气,像要呵出一口冰渣来。9靠近弄堂的时候就闻到了从里面飘出来的饭菜香。街道边的灯光陆续亮起来。暮色像窗帘般被拉扯过来,呼啦一声就几乎伸手不见无指。易遥弯下身子锁车,目光扫过放在齐铭车子后座上的那个精致的盒子。“送人的?还是别人送你的啊?”易遥指了指齐铭的后座,问道。“这个?哦,顾森湘给我的,上次我们一起数学竞赛得奖,领奖的时候我没去,她就帮我一起拿了,今天在办公室遇见她,她给我的”,齐铭拿着盒子晃了晃,里面发出些声响来,“听说还是一个小水晶杯,嘿嘿。”齐铭把车靠在易遥的车旁边,弯下腰去锁车。“上次我没去领奖,因为少年宫太远,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不过顾森湘也不知道,她也是搞了半天才到那里,结果颁奖礼都已经开始了。呵呵。”齐铭直起身子,拿着盒子翻转着看了一圈,摇摇头,“包这么复杂干嘛啊,你们女孩子都爱这样,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易遥心里某一个暗处微微地凹陷下去,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脚,缓慢地踩在柔软的表面上。“女孩子的心一点都不复杂”,易遥抬起头来,半张脸被弄堂口的灯光照得发亮,“只是你们有时候想得太复杂了,有时候又想得太简单了。”齐铭露出牙齿笑起来,指指手上那个东西,“那这个是简单还是复杂啊?”易遥微笑着歪过脑袋,“她既然包得这么复杂,我看你就不要想得太简单了吧。”齐铭摊了摊手,脸上是“搞不懂”的表情。末了,又回过头来面向易遥,“今天还没问你呢,怎么搞成这样一副样子?”说完抬起手,摘掉易遥头发里的东西。易遥扯过车框的书包,说,“我书包掉池子里去了,我下去拣,结果滑倒了。”“哦,这样。”齐铭点点头,朝弄堂里走去。易遥在他背后停下脚步。脸上还是微笑的表情,但是眼眶依然不争气地慢慢红起来。那种说不上是生气还是被触动的情绪,从脚底迅速地爬上来,融化了每一个关节。让易遥全身消失了力气。只剩下眼眶变得越来越红。——为什么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点点头就相信呢。易遥揉揉眼,跟上去。老远就看到李宛心站在门口等齐铭回家,还没等齐铭走到门口,她就迎了出来,接过齐铭的书包,拉着他进门,嘴里叨念着“哎哟祖宗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饿不饿啊”之类的话。易遥动了动嘴角,脸上挂出薄薄的一层笑容来。齐铭回过头,脸上是无奈的表情,他冲她点点头,意思是“呐,我回家了。”易遥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家的门。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才发现拧不动。易遥又用力地一拧。门还是关得很紧。屋子里并不是没有人。易遥听见了被刻意压低的声响。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从全身集中冲向头顶。易遥把书包丢在门口,靠着门边坐了下来。悲伤逆流成河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