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啼破晓,渐入冬日,天色难免亮的晚。将近卯时初刻,帝都万家却还是压在重重黑幕之下。唯独天际漏出的几抹白光,为墨空染上一层银灰。几位守夜官兵打着哈欠,搓揉眼睛往城门走去。伴随“吱呀”轴柱挪动的声音,两扇庞大木门缓缓被铁链拖拉打开。还没等二虎睡意朦胧地把城门固定,身旁呼地刮起一阵大风,扬起满面尘土。“滴哒滴哒”的马蹄踏地频频,轱辘磨着青石路面嘎吱作响。眯眼细瞧,一辆蓝篷厢车被四匹白马拽着直往城里奔去。经过这么一下,就是瞌睡虫没跑得精光,好歹也能辨得了东西南北。“妈的,哪家狗娘养的大清早来爷面前撒泼呢,有种就停下,看爷怎么收拾你!”单手抹就脸上沙土,二虎边吐唾沫边装狠发着牢骚。“哎,你小声点,还要不要脑袋了的。”袖管被同为守门官兵的刘叔猛力拉扯,一个踉跄差点往前跌去。“刘叔你干啥呢!那车破旧得很,估计也就是些个小商小户的,赶着早市呢,还能有什么…”“说你就不懂了吧。”凑近身旁,故作神秘小声说道:“你就老土,光瞧那四轮有个屁用!瞅瞅刚才拉车的马匹,小子,知道那是啥不?”“啥啊?马呗,还能是啥,神经兮兮的…”“马你个头!”狠狠一个巴掌贴到二虎脑后,刘叔气都不打一处来:“是人都能看得出那个马,问题是那可是赭白,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啊!这一下让你瞧到四匹,真是赚到了。”二虎苦着一张圆脸,小声嘟囔:“管他什么猪白狗白,不就两耳朵四蹄髈,咱两腿的还强比不过它四腿的么…”没好气的瞥了不受教的二虎,刘叔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皱巴着的脸上满是深思,嘴里喃喃自语:“这都快二十几年没见过赭白进城了,哎,千万别又起什么事才好罗…”紫宸宫芙蓉殿费力地把一盆美人蕉从院角给移到侧殿门前,陈菀重喘了口气,额上早已沁出薄汗,沿着泛红脸颊径直滑下,没入褶领。随手往脸上一抹,感到指尖传来涩意,猛地一看,手上早已沾了几块污泥。皱眉微叹,看来是免不了顶着一张花猫脸蛋了。眯眼瞅了瞅相伴着薄云的凉日,拍了拍手掌,打去手心碎土,就着石阶席地而坐,顺便揉捏着酸麻到不行的腿脚。不经意看到罗袍腰间被盆边蹭上的几道泥纹,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从卯时算起,自己在这后院和侧殿里来来回回该有数十趟了,盆景也摆了个大概,接下来…正在锁眉思考,蓦地一道暗影打头上遮盖而下,直觉仰颈看去,就见碧儿一脸不屑的站在面前。“怎么,菀菀姑姑,这下等奴役做的活计,您还享受吧。”碧儿倒是幸灾乐祸,红唇不住吐出讽辣之语:“看来菀姑姑当真是无所不能呢,连搬花移木的粗活儿都能做得这般上手,碧儿实在是自愧不如哟。”撑着膝盖慢慢站起,陈菀又拍了拍裙上污泥,两丸乌瞳波澜不起,只是淡淡回了句:“碧儿姐姐如此得空,看来别的工夫不说也罢,享乐偷福的手段菀菀确实当真是不敢相较。”“你!陈菀,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好得意的。”碧儿脸上一派青红交加,还真是色彩斑斓,纤指直指陈菀鼻端:“闹出这么大个漏子,居然把三位上殿都给惊动了,还真是好本事。要不是玉妃娘娘宅心仁厚,你那条贱命还能留到现在?”不理会碧儿半酸半妒的讽刺冷语,陈菀拿起花铲蹲到美人蕉前,小心扒松湿土,全神贯注的模样旁若无人,把碧儿整个儿直接晾在一旁。碧儿咬唇气极,杏眸都快要喷出火来。忽然眼珠一转,脸上登时晴空一片,凑到陈菀身旁娇声细语:“下九等杂役的滋味还好受么?呵,待会碧姑姑我就要服侍玉妃娘娘到緈安殿进行礼祭,就是晚上的冬元节宴,你陈菀,也一样没份!芙蓉殿的大丫鬟,只会是我碧儿。你呀,啊!”陈菀猛地把铁铲cha进土里,几滴泥水飞溅出来直往碧儿身上招呼,崭新的云纹绉袍登时爬上数点褐斑,不免减了三分颜色。不想理会身旁叫嚣得起劲的女人,觉得心里真是生闷得慌。拍平裙上折痕,转头想往门外走去,不料回眸之时却呆呆愣在原地。“娘娘吉祥。”赫然看清后院入口立着的人,微愕过后才想起未曾行礼。深深看了陈菀一眼,玉妃却不发一语,直接望向另一端,温雅嗓音里压着不悦:“碧儿,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原来本宫的话是可以当成耳边风的。”方才还盛气凌人,此刻马上变成见了猫的耗子。碧儿小跑到玉妃跟前,却得意地瞪向陈菀,嘴里不忘告状:“娘娘,奴婢是来看看有没有人背着您偷懒,果然…”“行了,自个都管不好,净找些七七八八的借口。”玉妃不耐打断,随即转身向主殿走去,鬓上珠钗回旋,相互敲击泛出悦耳脆响。“娘娘,娘娘..”碧儿看着主子冷然背影,脸上有些慌乱,忙跟上前去。走时不忘狠狠甩下一句:“陈菀,你就认命做着下等丫鬟吧。你也就配得上这偏院僻地!”直至娇红背影消失在拐角,陈菀才抬手将不小心跑出发带的青丝别至耳后,按捏了下酸涩腰心,眼底躺着无奈。玉妃这个人情,终究是欠下了。简宁皇太妃那晚大失常态,错将她看成故人,虽是险险救了自个一命,却也招来更大祸端,单单皇后那关就不好了结。若说自己以往只够得上当一个诱敌的棋子儿,现在却生生成了皇后心里的眼中钉。锋头太利,冷却数日未尝不是好事。玉妃把她丢到这后花园里,看似不闻不问,可也是保全了自己。被仇人所助,个中滋味真真是五味具杂。西风撩过,美人蕉花艳如火左右摇摆,良辰美景却映得满院心酸。帝都西嵩里坊帝都里坊虽比不得街市闹腾,可西嵩这块好歹也是最繁华的一处民宿。又撞上冬元这么个大日子,道路上一样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满街的嬉笑吆喝叫声的热闹气氛,根本不会有人挂心一名青衣老妪背脊微佝,拄着木拐蹒跚拐进路旁胡同。老妪在暗道里头七拐八转,不知过了多久,最后才停在一个转角边上。鹤皮手掌略撑在是苔泥的青砖墙面。微喘着回头朝外小心张望,确定无人跟踪,方才快步走到一扇窄平木门前。掏出腰间串匙,稳稳打开锈迹斑斑的铁锁,闪身进到房内,动作轻快得根本不是一般六旬老妇所有。屋里只得几件残破家具,极是贫苦。蜷缩在这死胡同里,就连打扇天窗都是妄想。蓦地,方才还是弓着腰背的老妇奇迹般挺直了身形,一把使劲拉扯满头白发,及腰青丝登时披散而下。长指细细抚摸颈侧,伴随“刺啦”声响,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和才取下的头套一起躺进了木柜之中。四下黑幕沉沉,又没得油灯照明,这人却轻车熟路地走到东面石壁,对着某块方砖猛地往里一按,“卡塔”声起,壁面两边生生分开,lou出条窄道直通地底。匆匆走下阶梯,还不忘挥手合上机关。一切又归于平静,若不是墙角抖落的几许尘土,一切也就是恍如梦境而已。仅隔一堵墙面,却真真是天渊之别。谁能想到地底原来别有洞天,一座金碧辉煌的精巧厅房赫然现于眼前。玉壁上数颗拳头般大小的明珠连着水晶镂花罩,缓缓放出银白光晕,映得满室亮如白昼。辉华之下,方才还满脸菊纹的半衰老妪,此刻只换上一张香脂雪面:乌瞳如墨,挺鼻如荔,樱色粉唇紧绷成线,八分寒意却带二分不安。步履无声踏在石阶之上,穿过半掩竹门,青衣女子直往内堂赶去。听到人声由弱渐强,忙加快步子。随意挽开珠帘,习惯性把屋内众人看了个遍。七名男女皆是淡色衣着,面无表情地分坐各方,眉心微动,心知这次定是出了什么要事,居然能让影卫尽出。待视线扫到隐于东北角,瞧着一名老者端坐于藤椅上,眼里更是晃过几抹不解和慌乱,又立时回复沉静。单膝点地,面朝老者,青衣女子低头行礼:“属下青鸾恭迎主上。不知主上前来,误了时辰。”“罢了,我也是今日卯时才到的帝都,未曾知会任何人,怪不得尔等。”老人微摇了下头,脸上神色未动,眼底却似乎拼命压抑着什么。听这声音沉实浑厚,虽有些疲惫之意,却绝无半点虚软,可见绝非寻常人等。青鸾支腿站起,微垂头颅静待主子问话。“青鸾,我让你们去查的那件事,近来接获回报,说是已经确定了?”轻依在椅把上的手有些收紧,细看竟还带着颤意。“回主上,是。”青鸾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传遍地底,其余动也未动的影卫连带青鸾一起猛地跪在地上,垂首齐道:“主上息怒。”竟是那名老者徒手运气,生生把一旁八尺来高的杉木立柜给击了个粉碎,不禁让人骇其内力纯厚。再难强行压抑悲伤外泄,方才还精神矍烁的老人似乎一下少去十年阳寿,苍白着脸色,眼神木然地喃喃自语:“息怒?倒是让我如何息怒!再如何,我的如萌都回不来了…”狠狠闭了下眼,尽力收回心神,老人再度沉声问道:“紫宸宫里,邪煞月影可有消息传回?那人…究竟身份如何…”“前些日子月影传出消息,容貌像去九分,只是…”老者眼里放出希翼光彩,半身微往前倾,急急追问:“只是什么?”“只是最为重要的七梅印记,实在不好确认…”青鸾声音又弱了几分。“无妨,无妨。”不是自个担心的否定答案,暗自松了口气:“让邪煞月影小心保护,至于七梅印记,待再伺机而动罢。只是在她身份未定之前,我绝对不要听到任何万一!”顿了顿,再启口却冰寒彻骨:“除了青鸾负责与宫里接应,其余影卫全部前去探查独孤灭门的所有经过,谁主导的戏,谁嫁的祸,涓滴不剩都给我抖了出来。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本事,让我…!”圆木椅把应声消成粉尘,缓缓落在地上。“是,属下遵命!”紫宸宫日渐西移,蒙着暮色的紫宸宫却难得熙熙攘攘,热闹得紧。排排宫灯高挂点起,列列宫女太监在各处来回急走,忙着为今晚的冬元节宴会做最后布置,生恐漏了什么细枝末节会遭来杀身之祸。奴才们不得消停,主子们却也不见的安逸。凤翔殿“兰芷!你说是这朝月髻飘逸为佳,还是如意高髻更显贵气?”对着铜鉴,皇后娥眉微颦,却眼带喜色,不住问着身旁侍女。“娘娘,奴婢觉得不论什么样儿的髻子您用上了都定然艳冠后宫。““真的?这话本宫爱听。不过,还是梳个望仙髻更好,别给玉妃那贱人给比下去啰!“…芙蓉殿“碧儿,七彩鸾鸟暗锦袍呢?”“娘娘,小桂子已经取回放在纱橱里头了。”“嗯。那再帮本宫把那件西靖进献的流云暗金鸾雀罩衣给找出来,这色调配起来瞅着舒坦。”“是。”“还有,本宫想着那团花绣鞋是不是会太艳了,或许换成古烟薄履较好…”…昙阁“翠莺,你看看,脸上这胭脂会不会太淡了?”“主子,奴婢觉得刚好合适呢,这才显出主子细滑如脂的冰肌玉骨。”“是这样吗…我总觉得这柳梢眉调起来太过浮华,就怕皇后娘娘看了,心里头不高兴…”…撷芳斋“白月,我的翡翠蝶戏簪呢?还有上次皇上特地赐下的象牙福挽双月贴花又放哪儿了?十横吉祥钗也不见了…你们这些奴才到底怎么做事的,一伙儿全把你们送到惩事局算了!”“小主,宝林小主饶命,奴婢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动小主的东西啊,刚才明明还在那匣子里的…”“算了算了!看着你们这些晦气样子心里头就烦得慌,摊上你们算我倒霉!还不快过来帮我梳妆打扮,磨磨蹭蹭的像什么话。这次晚宴,皇上的眼里只能有我方菁菁!”芙蓉殿后院余晖西斜,薄暮轻盖庭院,墙里墙外两重天。紫宸宫里再如何闹腾,总有些地儿冷僻得无人探访。一名荷衣少女斜斜依kao在廊柱旁,长睫服帖合盖,居然已经梦约周公。几撮秀发半挂在粉颊之上,应是汗湿之后来不及撇开,也就任凭它们随意呆着了。平日里整齐厚重的刘海儿,现下被风刮得有些毛躁,却更显调皮,托着少女乏累面容,让人更是怜惜。不论喜怒哀乐,不分富贵功利,在这深深宫苑里寻得一处净土得以小憩,谁又能说不是幸福?日落沉沉,本该是佳节良辰,却又有谁料到风波才起呢?========================眼泪汪汪,大家记得投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