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看到到眼睛酸胀,渐渐视线模糊,我抬起头,发现灯中蜡烛都快燃尽了,赶紧续上蜡,然后伸伸懒腰,听见宅墙外隐约的敲梆声音。亥时,二更天了。我起身要插门睡觉,刚摸到门闩,门就忽地开了。我吓得后退一步。文禾走进来,看见我惊骇表情,不以为然地说:“这么早就睡?”我闻见他散发出的酒味,皱眉说:“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说。”他勾起嘴角,双手向后把门合上。我“哼”了一声,说:“你倒是知道我冷,可是你该出去再关门吧。或者,文大公子想换房旅游?”“明天天不亮我就要进宫,被任翰林院编修,即擢兵部员外郎从五品职方清吏司,然后立刻领旨谢恩,赶赴湖广,到郧阳与卢象升会合了。明天?明天还有什么可说?”他低头看着我,眼光黯淡,身子一点点摇晃。“那就等你回来。你醉了,睡觉去吧。”我说。“你还可以问我三个问题。”他抬手捻起我肩上发梢,说。我又想起那日在清光院他抱着我时的感觉。那时他眼里流动的苦楚,身上怀旧的气味和清冽眉眼。在他从外面带入的寒气中,我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地说:“我今天不想问了。”“……为什么?”他倾下身来望着我的眼睛。我为他的眼神而心里一沉,想说“小心酒后乱性呀文大公子”。然我退后一步说:“因为你需要休息,因为太晚了,因为你说过,你不玩擒纵游戏。”他突然笑了,笑得我寒毛直竖。“是,我是说过,”他却追着我往前一步,“我还不累,也不觉得晚,这也不是游戏。”“那你想说什么赶紧说。”我后面是桌子,无处可退了。他沉吟一下,抬起下巴轻轻念道:等闲烟雨送黄昏,谁是飞红旧主人?也作悠扬陌上尘,那年春,我与春风错一门。我愕然地看着他。这是我下午写给胡黾勉的歌词,他怎么会知道?“那个胡黾勉,谱曲真是神速,本想晚上让清歌唱给你,可惜,”他继续玩弄我的发梢,“你没去。宁超让清歌唱给我们听了,好曲子调啊,好一首《忆王孙》啊。璎珞,你想不想听他谱的曲子?”“我以后有的是机会听。”我从他手里拽回头发。他的霸道总是不分时间人物,而且依然把我当小白鼠。今天居然还吃上了胡黾勉的味?他明知我是第一次见胡黾勉,当时身边还有兰绛清歌,我能怎么啊。“文夫人不好天天往市井酒肆里跑。”他语气冷峻了下来。“那文公子也要有时间精力管这事才行。”我把脸转一边。他眯起眼,凑近我说:“别以为我在外地就不能控制局势,我连你每日几时吃了什么都清楚得很。——等一下,”他暗哑地笑起来,酒气附到我耳畔,低低地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我走,对不对?”我从未刻意想过这件事。我想过他走以后,如果有不测,死在外面,我该怎么办?第一个念头不是“那我就回不去了”,而是“我如何接受这事实”。是的,这已经不是绑票和被绑票的关系,不是交易甲乙方的关系,我明白。我低着头想的当儿,他叹了一声,微微一晃,双手扶住我身后的桌沿,胸膛几乎贴上我,把下巴轻轻搁在我肩膀上,说:“你是不是怕我死了,你就回不去了?”我没有回答。他一只手掏出那透光魔镜,放在桌上:“我可以教你用它。然后将它放在某处,如果我死,会让人告诉你如何得到它。”“……我不要。你读过后来的史书,你知道这世界会如何,你不会死的。”我说。“那是些没有我的历史,这是有我的历史,这是不一样的。历史一改变,就会被覆盖而走上另外一条路,原来的历史就再也找不到了。有我的历史会如何,我也不知道。”他闭着眼睛,说。“除了你自己本身,其他事情也还都是一样的,所以你仍然知道该怎么做,你不会死。”我坚持说。“璎珞,你开始喜欢自己了吗?”他没理会我的执拗,转问。“我?我……”我看着他又把下巴放我肩头,“我没有。”“那你……有没有开喜欢我呢?”他轻轻问。我噎住了。我很清楚答案是肯定的,甚至心里因为中午他那不肯说出口的情意还怅惘着,现在他带着醉意的询问就在眼前,我却无法想象自己会同他在一起。这可能吗,跟一个三百多年前的人?跟一个身世离奇,不知道终结于哪里的人?我承认这有诱人的刺激,可是想想吧,我连对米夏都无信心,又如何面对这个压力深重的男人带来的惊涛骇浪呢?算了吧,男人们起初的情深款款,到最后的意兴阑珊,又哪个不是一样。我不想趟这危险而幽深的浑水,再添上无谓伤痕,所以……他突然把两手收拢,紧紧抱住我,说:“是的。我不会死,我保证。”“文禾……”我闻到他身上不算好闻的米酒混合身体味道,感觉自己全身僵硬,却心脏绵软。“我起初只是想要一个女子。不多事,好奇心少,热血少,只需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金银便可欢喜度日的女子,我愿意宠爱她,给她除了男女之情以外的一切,这对彼此而言都是幸福。或者她独立而不以男人为意,目的明确,冷血疏淡,一朝完事分道扬镳,这也是幸福。我就想找这样的女子,最后再将她安然送回,让她只当一次梦幻或一场买卖,继续和平生活,而我也了无牵挂。我相信这两样女子在彼时代都不难得,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沉闷地把脸埋进我颈窝,怏怏地说,“我说过我会让你喜欢自己,也许还会喜欢我。但是,这并不包括爱,尤其是,不包括我爱上你。”“可你的签,似乎比你自己更懂得你要什么。它为你选择,而不是为了你的顾虑选择。”我听到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眼眶突然就发热起来。他不作声。我犹豫再三,把手扶上他的腰:“文禾,你要好好的。”他的手收得更紧,抬起脸看着我的眼睛。“你也要好好的,记住,等我回来。”他摩挲我的背,“我的珞儿。今年春,我这门春风,你不要再错过了。”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注:本章词用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