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东昌府被扣船一次之后,彤戟他们便愈发小心晚上停船的地方。前后无着的码头不停,有可疑船只的码头不停,太过繁忙的码头不停。这一来停靠的时间就不那么固定,好在船工许老大是跑惯了京杭运河的,不但水路熟畅,转段、过闸分秒不差,且几乎大小码头了若指掌,每日总归能找到一个合适停靠点过夜。他的妻王氏三十开外,是船上的厨娘和杂役,热情有礼,但烧的菜实在不敢恭维。数日无事。我们逐渐从窗外流入的空气中感受到了属于近南方地区的湿润,连两岸建筑和树木也分外不同。我与红珊白天里在二层船楼练字读书,在王氏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去帮着制饭食,浆洗衣裳。红珊一开始极力阻止我去,我说这船上就我们三个女人,还非分个三六九等过这旅途,多么无趣。入文府之前,我不照样是自理而生的么?红珊见我执意,也不坚持了,尤其是后来发现我做饭明显比王氏能入口,更是无任何反对意见了。但彤戟仍然是寒着那脸,例行公事。只要我们白天不乱跑,晚间乖乖待在内舱,他便无话。不过自昨日起,我发现他的眉头开始拧起来了,看得人脑子也跟着纠结。我叫红珊去问问李韶和冷广知道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却也只是摇头。是夜,许老大准备在前面二里处码头停泊。我与红珊入了内舱收拾床铺准备休息,忽然听见敲门声。红珊走过去问何人,外面彤戟的声音:“打扰姑娘,有紧急。”红珊便打开门。彤戟进门揖手,对我说:“此船被流寇追踪了,今日他们怕是要拦截。”“你如何知道?”我问道。他脸垮着瞥了我一眼,似乎对我这一问所显示的不信任表示不满。其实我只是出于对事情真相的求知问他罢了,这人未必也太**了。他利索地说:“那日从东昌府启程,怕是已经被流寇的探子盯上了,我料他们只是不知我们到底是真的商船还是假。前日晚停泊时派一人去告郧阳抚治卢大人,他因不置可否,并未派兵。但就今日情形来看,那流寇果真认为此船上有重官或重要物件,已经在沿河布置船只,两艘漕船现就在我们之后半里。”“人数不少吧,那我们该如何?”我只想知道对策。“同上次一样,姑娘你二人同你家家丁在此,其他人随我在外应对。除非我叫门,否则不予开。”他直起身子,说。“好,我记住了。”这自信心爆棚的家伙,就没提万一他最后叫不了门了该怎么办。“请姑娘安心等待。”他又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出门去,叫了李韶和冷广二人入我们内舱,最后将双层舱门牢牢关上。我们四人在内舱静静等着,不久,听到了拨浪水声从船两侧传来。这是船桨行进的声音,不同于水流之声。李韶和冷广的表情严肃起来,互相望望,同时去把左右侧窗拉开一条小缝。我和红珊各自凑上去看。“落锚停船!”侧后方一个男人在一艘漕船船头喊道。那船上火把通明,映得河水也像着了火。“足下何人?”彤戟站在船尾甲板上喊回去。“我等八大王黄虎麾下,你们且停船让我等查验,若是平常商船,自会放行!”那人回道。八大王?也就是说,他们是张献忠的人。可是张献忠李自成目前不都在陕西么?我疑惑地看着李韶,他示意继续听。“张献忠如今在陕西为战,足下各位何以在此?我等如何能信?”彤戟喊。“八大王名讳也是你等可以直呼的?看你商人打扮却一身官气,莫非是不敢让我等登船么?那便不要怪我们冒犯了!”那人回身叫道,“弟兄们!把我们的船靠上去!”“且慢!我说过了,你没有证据,我无法相信你是张献忠手下兵士,且这船是我家老爷私家船舶,任人登查恐怕不妥吧?”彤戟喊完这句话,却立刻对旁边手下说,“准备多管铳!”那人回道:“我等又不是大明走狗,没有官府文印,站在这里便是证明!休得废话,快让开!”这时那四名御林军士端了火铳站在船尾,枪口直对那两艘漕船。那船上人一愣,继而喊道:“果然是官府人!”“休得废话!”彤戟把那人的话又扔回去,“闪开!不然你这两船人顷刻片甲无存!”那人“哈哈”仰天一笑,叫道:“弓弩手!”冷兵器跟火铳对战是鸡蛋碰石头。可是如果一车鸡蛋碰一粒石头,那石头也不是很好过的。只见那两船船舷两侧突然出现了数十人,手里都是强弩平举,对准了彤戟五人。那船头男子自身后抽出一把大刀来,喊道:“看看到底是谁片甲无存!”彤戟也拿出一管三眼火铳来,冷冷道:“那便看看吧!”船头男子刀往下一挥:“放箭!”“不好!”冷广和李韶同时惊呼一声,又同时把侧窗关上了,“乱箭齐发,可不能大意。”当此时,外面连着四声震耳爆音响起,引来两侧船只上人一片惊呼,落水噼啪哗啦之音不绝,紧接着又是一阵乱箭射船的疾响。多管铳是可以连发几弹的火铳,威力不可小觑,但那弓弩手如此之多,箭如飞雨,令船体都不停摇晃起来,真让人心悬于喉。“报!——有官兵!”一个惊恐的声音喊道。“在哪儿?”“岸边,百人之众,看那火光!”这下那些箭突然变稀落了,船头男子道:“转舵,离开东岸射程,撤!”那急水桨音远去的同时,我们听见甲板上有重物跌倒的声音。“靠岸!许老大!快靠岸!”一个御林军士对船头喊道。船转舵了。李韶打开侧窗,看到东岸一片火光摇曳,夜色中在水畔肃然站成一排的,正是大明骑兵阵列。舱门外一阵骚乱,然后我们听得三下没有节奏轻重不一的叩们声。“开门!”我急急地说。冷广已经把内门拉开,又打开外门门闩。甲板上躺着胸口衣衫尽染血色的彤戟,他的头正对着内舱门口,右胸下方中了一箭,手里还死死握着一只三眼铳。我爬上甲板,俯身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半垂,俊秀脸上挂着灰痕与血迹。我扶着他的头:“彤戟!彤戟!”他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我望向河水东岸,马匹的响鼻此起彼伏,而那些默然不语的骑兵就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