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飞出怀抱荆齿城的海湾,就是贫瘠之地广袤的荒野。雨云压低,天地间的一切都没入了漆黑夜色。而就是在这样的夜色里,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短促地照出大地上诸物的轮廓。令人可以看到近处、远处的砂地与草野上,一棵、两棵的大树,这儿、那儿,孑然而立;更有极目之远的地平线处,一座小山缓缓隆起——山势低矮和缓,几乎就像个大土堆。查理环顾四周。不知为何,他心下十分不安。所以他操纵飞毯前行的同时,犹自警惕地张望戒备。现在他的视力,已经与以前大不一样了。星月被乌云遮蔽的晚上,草丛、灌木,竟然也能看个七八分清楚。查理抿抿唇,刚要叹气,忽然“啪”地一下,头顶上被一滴东西打到。查理吓了一跳,随即松了口气——只是水而已。虽然隔着斗篷,但依然可以感觉到那抹凉意……不管如何,他太过草木皆兵了。就在查理松口气的功夫里,.豆大的雨点约好了似的,噼里啪啦落了下来。霎时间,便串起了无边无际的透明珠帘,从低低的乌云直垂落到大地上,压得长草都弯下了腰去。查理斗篷是当初在法师区买的.上好货色,旅行者专用,自然防水。但里面的外套,却太热了。雨一下来,风顿时变凉。之前闷出来的汗湿津津地沾在鬓角,被风一吹,冷飕飕的。查理捏了捏衣包,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换行头。他回头望了望几百米外的荆.齿城,放弃了重新进城找旅馆的打算;瞧瞧时不时擦出闪电的雨云离得挺远,几乎在西南边的地平线上,于是就近找了一棵大树,在树杈凹里停下飞毯。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其实又是夜里,又是荒野上,查理随便在哪儿换衣.服,其实都没问题。只是他如今对自己的皮肤极度排斥,每天洗脸后都不照镜子,所以才一定要找个隐蔽的地方。衣服换到一半,查理突然一顿。“笃笃笃!”查理慢吞吞转过头,冷冷睨了一眼来者。是一条黑鳞片红斑纹的蛇。说实话,以查理可怜的被保护得好好的野外经验,.还真辨别不出来这条蛇有毒没毒。不管如何,就算有的话,倒霉的蛇也已经用不上它的毒了——三枚钉子大小的幽蓝冰箭,已经将它的七寸、三角形的头,还有尾巴,牢牢钉在了树上。“叫你偷看!”查理唾了一句,狠狠一瞪新鲜死透的蛇。下一瞬间,金红的光亮一闪而过,那条蛇倏然消.失,只逸出一股蛋白质被烧的特有臭味、在树皮上留下一道弯曲的焦痕。查理这才算满.意。三下五除二把换下来的衣物折好打包,一按飞毯,倏然掠走。大树的枝叶被他撞开,“哗啦啦”一动,又重新阖上了。随即就只剩风吹雨打,落在树叶上的“啪啪”乱响。--瓢泼似的大雨,伴随着远方的闪电与雷霆。营地里的旅客与营地外的强盗,都淋着雨。半人马足有百来个。除了开头那个自以为呆在射程外的蠢货点着火把没熄、被尤里一箭射中喉咙,后面的都是打家劫舍的老手。老手们藏身在黑暗中,驱动着鬣狗,兴奋地怪叫着,跑来兜去,并不急着发动攻击,而是先混淆恐吓。一旦营地里有谁不耐烦、抬头多lou出了半个脑袋,立刻就是数支冷箭遽然射来。货包毕竟不是拒马栅栏,效果堪忧;要是出去追击,更是会被射成刺猬。营地里的旅客们束手无策。而尤里那一箭,虽然命中目标,也拉坏了猎弓的弓弦。弯角牛头人挠挠角,又给尤里找了一把。却是一把精良的复合长弓,弓身锃锃发亮,材质摸起来既像骨质角质,又像是木质,甚至也有些像金属。尤里放弃琢磨,接过来试了试,发觉它比之间那把要硬上许多——半开弓所需的力气,是之前那一把的两倍左右。弯角牛头人解释道:“这把是哈亚买了送他哥哥的。阿赫亚是我们部里的大力士。”尤里点头:“我会小心着用。”“哎呀,不是不是。”弯角牛头人晃晃脑袋,从自己的箭壶里一支一支挑好的箭取出来,理顺箭尾翎羽,放到尤里手边,“我是说,没料到你力气这么大。干掉他们!”风大倒也罢了,这么大的雨,抛射就行不通了。所以营地里的猎手们都在等待,等待半人马进入自己的射程内。半人马也在等待,等待赶路赶了一个白天的旅客们疲惫、泄气,或许还在等待他们的支援。尤里又是一箭放出。箭矢如流星般,带出了尖利的破空声。却是从半人马头上擦过、射了一个空!弯角牛头人刚要准备欢呼,见状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尤里不好意思道:“我很多年没摸这个了……还有,我的箭术很一般。”他背井离乡那一年,才十三岁出头。力气是和部族里的大人差不多了,但经验毕竟还欠缺。弓箭是需要日积月累的,所以尤里的准头,与部族猎队里的成员相比,也就是一个中流偏下的水准。弯角牛头人拍拍尤里的肩,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取出箭来,理顺箭尾的翎羽,整整齐齐摆好。……尤里的箭术虽然蹩脚了些,但抵不住活靶子一圈围在外面,白白让他慢慢地瞄准、放箭。在一个倒霉蛋擦破了肩、又个倒霉蛋送了命之后,半人马不得不把包围圈撤后了几十米。弯角牛头人看看尤里,继续准备箭矢。尤里深吸一口气,头一次开满了弓——与半开不同,这要花去之前那张猎弓四五倍左右的力气。不管怎么样,这对一头“幼年末期”的红龙来说,完全还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所以又一个半人马倒了霉。当胸一箭,哀叫着倒下了,四肢不停抽搐,过了数秒才咽气。他的惨状令其余的半人马气势一窒,怪叫声呼喝声一时间低弱了下来。特别是倒霉蛋旁边的几个,情不自禁退开了去。弯角牛头人幸灾乐祸:“啊哈,他们吓坏了!”尤里耸耸肩,摸过一支箭上弦:“我说过了,我的准头也就这个样子。他们没听到么?”弯角牛头人闷笑了两声:“这可不能怪你。”为首的半人马一看情形不对,高声呼喊鼓动。风雨声里,隐约可以听到他喊了几句什么,然后半人马迅速组织起了冲锋,伴随着冲锋而来的,还有密集的箭雨。弯角牛头人低下身、抓起斧头:“他们来了!”尤里也不说话,但他搭弓射箭的频率忽然快了起来。半人马从一百三四十米外冲到近前,算上起跑阶段,也不过二十几秒的事情。就在这二十几秒里,尤里送出了十一支箭,三支落空。虽然建功的八支大多也没命中要害,但对快速奔跑的敌人而言,重创一记就足够了——那会令他们狠狠栽倒,基本上也就失去了战斗力。猎人们也没闲着。他们虽然没尤里那么快,但这二十几秒,足以让他们射出二到五支箭。而且,二十四个牛头人既然出远门办事,自然个个都是部族猎队里的精英。他们的准头,的确比尤里要好上一截。嗖嗖的箭矢,伴随着痛呼和惨叫,双方终于短兵相接。半人马长矛凌厉,砍刀呼呼生风。牛头人则挥起了大锤与重斧。三个兽人都是双手执斧,左右生风。两个巨魔陷入了狂暴,另外两个的身形,却是游离在周围地带,时隐时现。尤里早扔下弓,拔剑跟着冲了上去。他是这场混战中体型最小的,但力气却不小。这令他大占便宜。……在对射时,因为营地里好歹有点屏障,加上尤里的关系,半人马吃了不小的亏。但他们人数在那儿摆着,所以营地里的旅客们很快陷入了苦战。半人马已经杀红了眼。他们这次损失不小,就算胜也是惨胜——但是败等于死!即使不死在这些旅客的反抗下,也会死在别的半人马部族下。很简单,也很残酷……——因为贫瘠之地的绿洲水草肥美,只有不败的威名,才能镇慑那些时刻觊觎的敌人!就在这时,一阵低沉的号角响起,伴随着咚咚的鼓点,大地隆隆作响。在贫瘠之地,只有科多兽群,行进间才会令大地颤动;而只有牛头人,才能大批驯养科多兽作为座骑;也只有牛头人,爱在科多兽背上拴两面鼓。那是战争之鼓。“是我们的人!”半人马终于撤退了。来的是一队三四十头科多兽。与白角牛头人他们不同,这些牛头人都是全副重甲,他们的科多兽在头、四肢膝关节等处,也上了装甲。那装甲甚至还带着尖刺。为首的白角牛头人气喘吁吁,全身多了数道口子,胳膊上的一道尤其严重。他见危机解除,精神一振,朗声道:“我们是黑鬃的猎手,正回血蹄村去!”“莫高雷的血蹄村?”来者奔到了近前,是个生了一对深褐色大弯角的牛头人。他驾驭着一头成年雄性灰色科多兽,踏得地面振动。“我们是陶拉祖营地的卫兵,看到有商队求救的焰火,寻出来的。”“我们没有焰火。”白角牛头人道。随即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浑厚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干涩了:“求救者……找到了吗?”来者沉沉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兜转了座骑,自己跳了下来:“走吧,收拾收拾。今晚在这儿是歇不成了。到了陶拉祖,好好休息一下。”他这个样子,大家都猜到了可怜的求救者身上发生了什么。没人说话,连意外得到支援的兴奋与喜悦也被冲淡了。当下,收敛牺牲者,先把重伤的安顿好,轻伤的自己草草包扎一下伤口,陶拉祖的卫兵们帮忙,弄醒了醉倒的科多兽,收拾起了货物……然后冒雨赶路。尤里找到了自己的行囊。因为在篝火旁边,离厮杀的地方远,倒没坏,只是在忙乱下,被踩了几脚,上头多了好几种脚印。至于毛毯,不知去哪里了。他捡起行囊,找了把草擦掉泥水,甩上肩。“嘿,上来吧,小子!我说——人类!”尤里回头看去,正看到弯角牛头人勒住缰绳。尤里有点儿意外,抬头看向对方——褐色科多兽那足有两个牛头人高的脊背顶上,肌肉虬结的牛头人朝他伸出手,这一幕真是……太熟悉了!弯角牛头人可不知道尤里想起了什么,他看看已经开拨的队伍前端,瓮声瓮气地催促道:“放心吧,奥来亚力气大着那!你这样的个子,再来十个也没问题!”尤里豁然一笑,往前一冲,跳起来踩了科多兽的后腿膝盖一脚,借着弯角牛头人的一拉之力,蹿上了科多兽的背,坐到了弯角牛头人身后。弯角牛头人点点头,lou出了笑容,一拍科多兽:“走咯!”“我叫泰顿,你那?”“尤里。”南黄金之路上,队伍逶迤前行。而他们头顶的大雨,已经渐渐小了。……查理打了个哈欠,弄了一捧冰水搓脸,继续往前飞。不知什么时候,雷雨已经停了。星月的光辉重新撒下来,夜空深邃如洗。查理飞过绿洲。因为身处三四百米的高空,居高临下,下面的湖泊,看上去就小了许多。“像个口袋……”查理咕哝了一声,“口袋湖?!”这三个字一出,查理心头一烫,困意忽然长了一对翅膀,哗啦啦飞走了。他念出咒语,然后追着银点,继续赶路。--陶拉祖。白角牛头人的帐篷里,受伤的猎人头领安顿好自己,已经准备休息了。就在这时,另一个牛头人拉着泰顿,xian开帐门钻了进去。“怎么了,纳古?”“哈亚,我想我该跟你谈谈那个人类的事——泰顿,他告诉你他叫什么?”“尤里。是个好名字,不是吗?”“他不叫尤里,他叫尤里西斯。我认识他。你们可能没听说过,他以前也是铁角部的。在我八岁的时候,他被抱回来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婴儿。”“嗳?差不多吧。我小时候也还不叫泰顿。”“但他明明懂得我们的话,却装着不懂。哈亚,你说,他回来到底想干什么?”“这个……不算吧。我买东西时也会这么干。那些地精太贪婪了,也只有人类,才能杀得了他们的价。嘿!然后我跟着买就好了,嘿嘿……”“好了,泰顿,听我说!当初他们那一支队伍,是被派去断后的……”“啊?”“他不知道。”……旅馆里,整个营地中唯一的“人类”,在睡梦中慢慢皱紧了眉。然后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小时候,大长老总是说:他还小,精力旺盛;另一方面,也就是太淘气——所以才会静不下心来与大地之母沟通。这是年龄的关系,不用着急,慢慢就好了。结果命运却不肯慢慢等。说这话的大长老,没有看到他“好了”的那一天。后来呢,占查理的便宜,忽然就领悟了。可是如今,他忽然宁愿没有“悟”…………尤里又躺了一会儿,却再也睡不着了。他悄悄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收拾行囊。正是凌晨。天还没亮,才泛起一抹鱼肚白。营地周围巡逻而过的卫兵见到尤里起身出来,并不在意,更没盘问。其中几个,甚至还抽空冲尤里点点头——这个人类杀了不少半人马的同时,没有伤害牛头人。那么,他就有资格得到牛头人的认可。尤里走向营地中央的大篝火那儿。厨子起得早,一锅热汤已经开始冒香气了。“这么早?”“赶路。”“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走吗?”“……不了。”厨子有些奇怪,但既然尤里是个干掉半人马的好客人,他就不多问了。于是盛了一碗汤、撒上一撮盐,递给尤里:“烙饼还没做。”尤里从行囊里找出剩下的硬面包。皮子做的袋子防水,他又把袋口扎得紧,面包只是被踩扁了,却没坏。“有这个。”“那我给你多摊几个,路上吃。”尤里抬头看看厨子,犹豫了一下,道:“不急,我还会在这儿呆几天。”厨子不解,但对这个结果他是挺乐意的——营地里多个厉害的战士,有什么不好?当即乐道:“啊,那我请你尝尝我拿手的好东西。”……营地背kao一座小山坡,小山坡坐落在山谷出口。上了坡、走过山谷,就渐渐进了莫高雷的地界。吃过早饭,尤里爬上小山坡,俯瞰营地、眺望莫高雷,四下环顾,一片茫然。他本来是打算去莫高雷的。但如今看来,这个目的地,并不合适……——那么他该去哪儿呢?然后他听到营地里卫兵们的响动。哨塔上的卫兵用力挥动三角旗帜打出信号,地上几个巡逻的跑向了双足飞龙的窝棚。尤里循着卫兵们注目的方向看去,发现一条上好的飞毯载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旅行者,像一个炮弹一样冲了过来。……唔……——好像直直朝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