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初亮,晨光微熹。蓝黑的夜幕退去了远山后,柔金色的光芒洒落大地,雨后的草野鲜翠欲滴。出于战士常年的本能,尤里摸向腰间剑柄。这个动作本该干脆迅速,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脉搏在变快,或许是因为那飞毯太眼熟,尤里的手破天荒地犹疑了,越来越慢、最终顿在了半途。飞毯在尤里面前两米开外,遽然刹住。查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抬手扣住了面具下沿,却没法把它从自己脸上取下来。尤里的目光随之落在了那翻毛的厚手套上;长袍却没那么厚,正是眼下的天气穿的。还有那青铜面具,简约朴素的优美,艾尔文的风格。最重要的是,面具没有遮住来者的眸子——它们是浅绿色的。这令他心跳得擂鼓一般,不敢置信:“……查查?”“是我。”查理收起飞毯,不知所措,“尤里,我……”当查理站落在地上时,尤里更确定了——因为身形。所以他试探着伸手够上查理的肩,然后一把抱住查理。于是查理的后文也就撞在了尤里胸膛上,一下子断了。营地里的卫兵本来已经要.升空御敌,见状垮垮肩膀,花了好一番功夫安抚了兴奋起来的双足飞龙,又把这些家伙栓了回去。厨子咧开嘴,朝尤里用力挥了挥长柄勺,送他一声唿哨。尤里小心紧了紧查理,打开斗篷.扣——这玩意又厚又重,最重要的是,它妨碍拥抱。“那么,你还活着?”啊,这实在是废话。但问的这一个不觉得,被问的那一个也不觉得。查理点点头,迅速按牢自己的.斗篷:“嗯。我没事,我很好……唔,还不错。”尤里不解,只得放弃帮查理拖掉斗篷的打算,隔着.兜帽亲了亲他:“查查?”查理半晌没吭声。然后他翻上一截袖子,让尤里看.他的手腕:“你说过我不会长这个的!”他把脸死死埋进了尤里肩窝里:“我全身都是这个……”尤里低头一瞧,曾经小麦色的肌肤,如今已经被.一层半透明的火红细鳞所替代。在早晨的阳光下,金红夺目,仿佛在燃烧!尤里眨巴了下眼。很漂亮。美丽极了!——如果不计查理对它们的态度的话。尤里扣住查理.的手腕,大拇指试着摩挲了一下那鳞片:“因为这个,所以你没事?”查理扭拖了,缩回手、重新把袖口翻下来、扣好袖扣:“我想是这样,契约的关系。”尤里搂住查理往上提拎了一把:“咳,那个,长了尾巴吗?咳咳……”查理气急败坏:“没有——这一点也不好笑!”他抓住尤里的肩使劲摇:“我现在就是一只两条腿没尾巴的蜥蜴!”“……我知道了。”尤里老老实实道,又紧了紧查理。“唔,我只是很高兴,很高兴你没事。”查理不吭声了——至少尤里没有因为鳞片冲他尖叫。这就很好了。尤里不知说什么好,他琢磨了一下,提议道:“要不要吃点热的?啊,先洗个澡?热水澡。”早晨的微风微凉,却也轻快柔和,带着雨水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小山坡上静了片刻,然后尤里听到查理轻轻应了一声。果然!尤里得意地眯起眼,一把拉起查理,奔向山下的营地:“走吧!跟我来。”--陶拉祖营地是南黄金之路上的中续站,莫高雷与贫瘠之地的中转站,也是牛头人在贫瘠之地的重要军事据点。所以陶拉祖这儿的店铺,不如十字路口多,更不能和荆齿城比。但裁缝店里,粗布衬衣之类,还是有的。尤里拉着查理,先去买衣服——好吧,查理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认了。但至少,应该穿得舒服点。那些水獭皮做的手套和靴子之类,可以晾一晾收起来了!这会儿是春天,不是冬季。裁缝的帐篷在营地西边,帐篷的门高高挑起,里面的火坑上,伙计正在做早饭。裁缝脖子上挂着一条卷尺,正展开一卷亚麻布。一排亚麻衬衣挂在帐篷的毡墙上。有白的,绿的,红的,蓝的。都是土方染的色,颜色浓丽,不像暴风城出产的那么雅致精巧,不过却自有一种粗犷热烈的乡土气息。“你要哪个?”尤里一指墙上的衬衣。这些东西令他想起小时候来部族里卖东西的商人,带来热闹的行脚商人。不过旋即,尤里意识到查理的偏好和牛头人不太一样。“唔,是不是太浓了?”“很漂亮。”查理赞叹道,“不过我要原色的。那个穿着舒服,不伤皮肤。”皮肤两个字出口,查理怔了怔。尤里连忙打岔:“啊,我们还要裤子、腰带和靴子!另外还有手套、帽子。面纱有吗?这几天风可真大。”裁缝推推眼镜,望了望帐篷外——春天的贫瘠之地,哪来的大风?而这边的伙计,已经把货品拿了出来,摆了一溜,很高兴地让两个年轻人挑选。开门头一注生意的客人要买这么多东西,这真是个好兆头,不是么?……亚麻衬衣才要四十五个铜币。外衣、裤子与靴子,都是一个银币左右。加上其它的,一共四个银币八十四个铜币。查理没还价,他没心思还;尤里也没还价,这个价格很实惠。伙计搓搓手,乐呵呵道:“四个银币八十个铜币就好啦。”两个年轻人付过钱,尤里领着查理回旅馆。旅馆的老板正在整理柜台,见尤里带着一个客人回到旅馆里,招呼了一声:“今天还住?”“是啊,加点押金。”尤里在柜台上扔下两个银币。老板收起了钱,用粗大的手指捏起一块炭条,在柜台后的大木板上记了账:“要再开个房间吗?”查理发现那木板上一排排全是图形符号与数字。每一行开头都是一个正方形,大约表示一个房间,银币用空心圆圈表示,老板正在添圆圈的那一行,前端已经涂掉了半个银币——好吧,很显然,这个牛头人老板不识他们自己的文字,但这并不妨碍他做生意。尤里见查理伸长了脖子,微微失笑:“不用了,添一幅褥子就好。还要些热水洗澡。”“好叻。”旅店老板指指旁边的绷皮箱子,“热水在后面,管够!褥子你们自己拿吧,前天刚晒完。”……贫瘠之地的旅馆,从屋顶到地板,都用原木搭成。每间客房里面不分客厅卧室,也不分盥洗室,统统就那么一间。褥子铺在地上,中间是个火坑。墙上有一排木钩子,又大又结实,可以挂东西。不过,大概由于牛头人身材的缘故——他们中的男性普遍高达二米四——旅馆的房间宽敞高大,比查理以前住过的都要大。出于同样的原因,旅馆里的澡盆,几乎可以让查理游泳。那澡盆几乎还是新的——陶拉祖营地这儿,有井也有池塘;而牛头人身体强壮,不管男女老幼,冬天洗个雪水澡是常事,只有生病的人才会需要澡盆。可生病的人,怎么会出来旅行?两个年轻人弄了一大桶水。查理还嫌窗户太大,拉起了一条绳子,把被褥挂上去当布帘子,隔出了一个临时的浴室。尤里凑到查理面前:“热水澡很舒服,我也想洗。”他昨晚趁着下雨洗干净了血与汗的味道。查理瞅了尤里半晌,捉着尤里的肩,把他推转了一百八十度:“那你先去外面等一会儿,呆会儿我帮你打水。”尤里早料到了,耸耸肩,走到窗前坐了下来。查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尤里,你……”他话没说完,尤里就蹿回到查理面前,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怎么了?要什么东西?”查理对着尤里湛蓝的眼睛,“你出去”这三个字,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摇摇头,推推尤里,把尤里押回到窗前,转身绕去了帘子后头。尤里眉眼一弯,往卷起来的褥子上一kao,两手往脑后一垫,在窗前晒起了太阳。帘子后面拖衣物的声响,听起来有些迟疑。尤里忽然唤道:“查查。”那声响一下子顿住了:“……怎么?”“我小时候的玩伴里,有一个叫霍隆斯的。”“牛头人?”“嗯。女的。春祭的时候,她送给我花环。那时候,我认真考虑过。然后我觉得,有她做老婆也挺不错。”“……”“你看,查查,她全身都有深褐色的毛。头上有两个角,后面还有一条尾巴。”“……”“当然了,那个不能算数,那会儿我们才七八岁。我们只是在学大人们的样子——而且那个花环被科埃萨讨走了!不过……我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嗯。”尤里一下子跳将起来,“嗤溜”一下钻到毛毡帘子后面。查理已经套上了衣裤,刚刚拿起面具,被他吓了一跳。尤里失望地垮了一下肩膀:“哦,你的动作变快了好多。”——以前查理洗个热水澡,至少要半小时!查理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我觉得,这一次的运气已经很好了。”尤里慢慢凑近前,一边轻声道,“你只是没了头发,多了点这个,又不难看。样子没变,味道也没变……”查理按上尤里的脸、制止了尤里继续往前。尤里无奈了:“查查……”他觉得自己像被一小块盐巴勾引走的科多兽。“我……”查理心一软,手上力道松了松。结果尤里一下子又凑近去一半距离,查理赶紧按住。“你看到了,你不觉得……很怪吗?”尤里一把扯下查理的手:“这真不算什么。”查理狐疑了一瞬,他觉得尤里的意思是“我见过更糟糕的”;但也只有一瞬而已,因为下一刻,他就没空想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