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叹口气,麒麟儿攥着她的手,始终不放。静漪想起陶夫人也病着,看看时间还不算晚,理应过去探望。好容易等着麒麟儿睡沉了,她才得便离开。秋薇陪着静漪去陶夫人那里。主仆二人只提了盏灯笼走在小巷里。秋薇恐怕静漪心神不宁失足跌了,每到一处关碍便提醒她留神脚下。静漪经过谭园门口时看了一眼——大门紧闭,门口悬挂的两串大灯笼照的门口亮堂堂的,内里境况却半点不透——她总觉得今晚宅子里仿佛格外的寂静。走在路上,只偶尔遇到巡夜的家丁或是当值的家仆,看到她们远远便避开了。静漪走着走着心思倒越发沉下来。陶夫人的院子里比平时也更安静些似的。静漪走到院中竟连一个人都没看到。她让秋薇等在门外,自己敲门进去。陶夫人的大丫头珂儿出来,轻声道:“七少奶奶,太太正在吃药。棼”静漪站下,见珂儿没有往里请她,点头问道:“太太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的?”“大夫说不妨事,吃过药好好休息就是了。”珂儿说。静漪当然明白陶夫人是气出来的毛病,于是又问:“已经歇下了?归”珂儿忙说:“并没有。太太想换换衣服再见少奶奶……大夫一走,太太换了衣服。本以为少奶奶和少爷不会过来了……”静漪怔了下,轻声道:“太太也太讲究了。”珂儿轻声道:“太太是这样的。”她们正说着,里面陶夫人让进去,静漪便叫了声母亲,推门进房。屋子里确有药气,淡淡的,被檀香压着,并不明显。静漪抬眼看时,陶夫人果然穿戴整齐地坐在罗汉**,看到她进来,一边让她坐了,一边让珂儿去给静漪盛碗燕窝,说:“你今日也辛苦了,过来坐坐一歇。”“母亲身体不适,怎么不上床去?养养精神也是好的。”静漪看陶夫人一身蟹壳青色的绸子裙褂,整齐的衣着,让她端直地坐在那里,与往日一般显得威严。从她的脸上,粗粗一看,根本看不出病容。只是仔细端详,会发现陶夫人眼窝深陷,眼睛也布了血丝……她这么想着,好像从她头一回见到陶夫人,她始终是整齐的,有时甚至生出硬刻板之感。她是儿媳妇,在内室见她,还要穿的如此正式。“没有妨碍。我还想去看看老太太和麟儿。”陶夫人发觉静漪在端详她,从容地说。静漪心知她大约是在撑着,声音还是听的出疲累沙哑,有心劝她不要出去了,但看她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听劝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珂儿将燕窝放在她手边,悄悄退下。“麟儿怎么样了?”陶夫人见静漪沉默,问道。静漪忙答道:“不太好。服过药,烧退了些……还是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说胡话?”陶夫人低头,整理着她的袖子。“找他母亲吗?”静漪望着她宽阔的袖子滚的二指宽的淡金卐字不到头的边,低声道:“是。一直在喊娘。母亲,麟儿在病中,是不是……”陶夫人说:“不行。”“只是见一见。他们总是母子。母子连心,母亲。”静漪说。“麟儿没有这样的母亲。”陶夫人声音里终于透出冷酷来。静漪握紧了手。“让你照顾麟儿,是老太太的意思。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往后要你照看他的时候多了,这会子你就这样起来,可怎么向老太太交待?”静漪坐直了,道:“母亲,我喜欢麟儿,愿意一直照顾他,可是我代替不了他的亲生母亲。”陶夫人站了起来,静漪也要跟着起身。陶夫人摆手让她就那么坐着。她看着陶夫人盯了自己,目光冷冽而犀利。过了好一会儿,陶夫人方转身,背对着她,抓起香炉罩子来,抓了一把檀香屑丢进去。“并不是让你代替。如果你不能当此重任,那只好由我亲自照料了。横竖,”陶夫人从胁下抽了手帕出来,擦着手,回头看着静漪,“虽隔了这么多年,我也并不是没有带过没了娘的孩子。我照样能把孩子养的好好的。”静漪心头一震。“太太,七少爷回来了。”珂儿在外面禀报。静漪从陶夫人面上立即看到一丝迅速闪过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她还是觉得心头的震颤又在加剧……“母亲。”陶骧进了门,见母亲和静漪都站着,便问:“母亲这是好些了么?”陶夫人见到他,似甚是欣慰,说:“吃过药好多了。你可是刚刚回来,怎么就知道了?”陶骧看了她,说:“有事情同父亲谈,听父亲说的。”他说着,让陶夫人坐了,自己却没坐,摘了军帽,接过静漪递上来的一碗冰镇酸梅汤。静漪在他身边站着,等他把酸梅汤喝了。陶夫人微微仰头,看着儿子和静漪。静漪不声不响地等着儿子,那目光真像是静水柔波……她轻轻一咳。静漪收了碗,退在一旁,听着陶骧坐下来,和陶夫人说着话。似乎是见了陶骧,陶夫人格外要硬朗一些,方才她还有些病容,此时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尽管如此,听说嫡母还要去萱瑞堂时,陶骧硬是不许。在他的坚持下,陶夫人终于同意今晚不再出去。陶骧看着时间,嘱咐珂儿和齐妈好好照顾陶夫人,带着静漪告辞出来。图虎翼和秋薇在廊下站着等他们,看他们出来,忙过来。图虎翼另取了一盏灯笼来,和秋薇先下了台阶。陶骧出来房门却不说话了,走在前头,距离静漪两三步远。静漪默默地走在他身后。陶骧转脸看她,朦胧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极是柔美……他似是觉察什么,踏出院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看,上房廊下,嫡母扶了丫头,正站在那里,眺望。他脚下一停,静漪也跟着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也不禁一愣。陶骧牵了静漪的手,回身对陶夫人微微鞠躬,看她对自己挥手,才带着静漪跨出院门。他的掌心灼热,静漪的手渐渐出汗。她偷眼瞧他,见他板着面孔,不知在想什么,她有点担心。不知为何,此时她看着他的样子,莫名就心疼起来……她牵了他的手,站下,轻声叫道:“牧之?”图虎翼和秋薇似没有察觉他们两人站下了,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灯笼一远,光就更弱了些。静漪靠近陶骧些,仰头望着他,听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他将她再揽近些,语气是散淡的,似乎还有些无奈。静漪鼻尖几乎蹭到他的胸口,高跟鞋踩在他脚上,她忙扶了他的手臂,想退开些,他却不在乎地依旧这样同她面对面站着。她怔了好一会儿似的,说:“任大夫今天来找我了,向我打听消息。”陶骧点头,等她说下去。静漪吸着气,说:“我回绝了她。”陶骧低声问道:“心里难过?”“嗯。”静漪承认。陶骧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我看着麟儿……”静漪吸着气,把陶骧身上的味道,吸进了鼻腔。虽是夜了,还是热,他身上也热烘烘的。“牧之,麟儿有一天会长大……”静漪哽住。她想想麒麟儿的那张小脸,口口声声地喊着娘……“我们谁也替代不了的。”她声音低低的,似是叹息。“静漪,大哥会处理的。”陶骧冷静地说,“人,已经在他手上,要怎么办,都随他。他只是身残,并非头脑不清醒。”静漪听着陶骧冷冰冰的声音,背上的起栗。她想从陶骧手中抽出手来,陶骧紧握着不放。“听明白了?”陶骧问。静漪的反应倒是在他意料之中。静漪使劲儿抽手,终于成功。静静地,两人在暗暗的夜色笼罩之下的巷子里对立着,空气里有股紧张。“你也是这么回复她的?”静漪喉咙发紧。陶骧下巴抽紧。静漪见他不响,转身就走。陶骧两步便追上她,静漪愤而拂开他的手,望了他说:“我说过的,你身上有别的女人味道的时候,别碰我。”静漪转身便走。陶骧站住了。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来,很远便有人叫他七少爷。他听出来是父亲身边的史全。“七少爷,老爷让七少爷回去书房,有事相商。”史全说。陶骧再回头,静漪已经走远了……她穿着白色的洋装,一步迈不了太大,可是步速极快,像是随时都能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