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根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还以为他出门了。8不想他竟仍然在,看他走过来,微微皱着眉,她便有点发怔。陶骧也不理她,径自过来坐在她身旁。“七爷早。”赵大夫笑眯眯的,略欠身,照旧号脉。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问:“少奶奶这两日可是受了点惊吓?”静漪轻声道:“倒也没什么。”“安神的汤药还要再服用两日。少奶奶思虑过甚,又受惊吓,脉象有些不平。所幸并无大碍。少奶奶不必担心。七爷也放心吧。”赵大夫收着东西,仍是笑眯眯地说榛。陶骧点头。静漪看他一眼,他却也不看她,问道:“静漪根本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看他走过来,还像刚刚那样,微微皱着眉,她便没出声。“七爷早。”赵大夫笑眯眯的,略欠身,照旧号脉。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问:“少奶奶这两日可是受了点惊吓?也”静漪轻声道:“倒也没什么。”陶骧径自过来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铮亮的靴尖明晃晃的,咄咄逼人的。她不去看他。赵大夫今日号脉用时颇久,她也有点担心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但看着赵大夫刚刚还笑眯眯的眼半合着,摇摇头,又问几个问题,也不过是这些日子睡的如何、吃的什么……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少奶奶脉象有些不平。想来是思虑过甚、昨日又受惊吓的缘故。依我看并无大碍。少奶奶近来身体强健,稍有些不妥,调养即可,不必担心。就是看这样子,安神的汤药还要再服用两日。七爷也放心吧。我们都留神着些罢。少奶奶别怪我啰嗦,少奶奶自个儿也多当心些身子,虽则如此,并不可大意。有些小毛病、或是意外,都从大意上来的。”赵大夫收着东西,仍是笑眯眯地说。陶骧点头,道:“您说的很是。要问她姑奶奶现吃什么药,有什么毛病,她准能说的头头是道。”赵大夫笑着点头。静漪看陶骧一眼。他看也不看她,问道:“大爷的伤势可好些了?”“回七爷话,好多了。只是完全恢复尚需时日。这阵子是不能看书的了。”赵大夫说。陶骧沉吟片刻,看到搂着白狮、愣愣地听他们说话的麒麟儿,招手让他过来,说:“赵大夫费心了。来给麟儿也看看,是不是完全好了?”赵大夫笑着,叫声孙少爷,给他也号过脉,看看他舌苔,道:“孙少爷这两日还是要用的清淡为宜。便不用吃药了。”他同陶骧说着话,微笑着。陶骧见他只管瞅了自己,晓得有话要说,便问:“怎么?”“我说七爷又要骂我的。我倒是瞅着七爷是肝火有些旺的样子。想来近日七爷事忙……”赵大夫说话不紧不慢的,眼见着便要从源头说起,给陶骧望闻问切了。陶骧见状,清了清喉咙,道:“赵大夫您这些年没少给我吃些药。这确实有一阵子没麻烦您老了。”“赵老先生,给牧之瞧瞧吧。我看他这两日不说旁的,烟抽的也凶,酒也过量,这样下去,身体如何受得了。”静漪敛了袖子,轻声道。陶骧瞪了她一眼。赵大夫捋着他的花白胡须,笑微微地看看他们两个,点点头。“我好的很。”陶骧摆手。通常他一摆手,事情就定了。可是今天对着这老大夫,还有看着他的静漪,他觉得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过去。“说的也是呢。不过七爷身子骨儿打熬的好,也有我和老吴的功劳吧?虽说没什么病征,防着些总不为过吧?不如我给七爷开个方子,有病治病、无病也可强身……”赵大夫笑眯眯地说着,刚刚收拾好的小药箱就在手边,也不着急离开。陶骧也笑了。这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大夫,偶尔还是要同他开开玩笑的。“说正经的,七爷。”赵大夫正色道,“老太太也嘱咐说给七少爷开两个进补的方子呢……”陶骧笑着说知道了,并不打算真的让老大夫给他瞧病。赵大夫无奈,只得叮嘱他几句注意身体、不可操劳太过,起身告辞而去。陶骧和静漪一道送他下去,看着他乘着府里一顶软轿在瓢泼大雨中离去。两人一转身,陶骧便拉了静漪的手,低声说了句“来”,牵着她的手进门,径自朝书房走去。下人和随扈纷纷避让开,转瞬便闪的没了影。书房门咔的一下被关牢,陶骧停了片刻,才转身看着静漪——她面颊绯红,让人生疑的苍白面孔上看起来颜色好了很多,不过她目光有点闪避……他转身坐下来,目光示意她过来坐在自己身旁。静漪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陶骧看她面上绯红渐渐褪去,呼吸也平静下来,脸色就又有些苍白了。他忍不住皱眉,伸手过来拉她,刚刚触到她右手,忽的意识到,干脆扯了她左手来。静漪仍没有动,轻声说:“我得上去换药。”“等会儿。”陶骧说着,手攥的更紧些。她手柔滑细腻,仿佛涂了层薄薄的黄油。他呼了口气,看她,“昨天到底受了什么惊吓?”静漪垂下头,目光定在两人紧握在一处的手上。他此时十足地倔强,必是要问个究竟的。她心里的不安晃悠悠地飘着、飘着,忽然间就被什么扯住,落在了平实的地上似的。“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陶骧问。静漪抬眼看他。“我昨天出门的时候,遇到符太太晕倒在大门口。她是来探望大嫂的……我怕她在陶家门口有什么不妥,究竟不合适,便送她回去了。我本来该送她到家,立即离开的。可是……”静漪和缓地说着,“我去探望了符二小姐。我看到了她的样子……所以大使夫人会问我香水的事。我其实已经忘了,那是我送给她的。你让人送进来给我的,那么多香水啊什么的,我单挑了几样给她。若不是这回,我都忘了这回事了。”她说完,沉默了。陶骧仍紧攥着她的手,丝毫不松。到这会儿一用力,把她拉过来,硬是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我不是成心的。”静漪转了脸,“我不是个爱瞎猜疑、没事找事的太太,你知道的。可是我昨天没能忍住……要是忍住就好了。”“所以昨儿你见了我是那样的?”陶骧低声问。静漪想一想,点头。“我去过。玉泉巷的宅子虽不在我名下,也是陶家的。大嫂用了就用了,我没过问过。冬哥儿来传的信儿。”陶骧说。静漪并不看他。陶骧抬手,让她转过脸来,看着自己,说:“我是去见她最后一面。”静漪点头,不着痕迹地躲过他的手掌,说:“我信你。到现在我已经没有怪你了。我看到了她的样子的……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看到她那个样子。”她想着符弥贞枯槁的模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如果可以的话,她是不想对陶骧提起符弥贞的。符弥贞的模样令她都难过不已,那么对陶骧来说,只有更难过吧……他少年时候倾心爱过的美好的女子啊。即便是她辜负过他,像他这样的人,总归也是想她好好儿的、总在心里保留着她少女时代的美貌青春时候的影子吧?当她形容枯槁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是怎么想的呢?“是她让你受惊了?”陶骧问。静漪摇头,说:“有一点,但不是。她……托我转交一封信给大嫂。我去见了大嫂。”陶骧听了,浓眉陡然蹙起。他细打量了她两眼,忽然抬手去解她颌下那颗钮子。静漪躲着,没能躲过。钮子被他挑开,露出雪白的颈子,和颈上两道红痕,赫然是人大力掐出来的……她肤白细腻,很容易就留下伤痕。静漪尴尬,推开他的手。“你差点儿死在影竹园是不是?”陶骧站起来,有些焦躁地走了两步,拔起烟筒来,抽了支香烟出来,“自己去的?”静漪看他是压制着火气暂不发出的,憋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陶骧点了烟,盯着她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影竹园是什么地方,你自己是断然进不去的。看我不……”“我既答应了人的,怎么也要做到的。”静漪抢先说。陶骧顿住,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那你自己呢?你的安全呢?”“在陶家门里,我哪里会有危险?”静漪轻声说。陶骧再次顿住。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说着自己不会有危险……他抬手按了按额头。指间的香烟烟气袅袅,在他眼周绕这圈子,让他眼眶发热。他突然间爆发,转身指着她喝道:“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这一身的伤!”静漪语塞。陶骧见她不语,喝问:“你若是不小心,哪里都有危险,你知不知道?”静漪觉得他几声喝问,简直脚下都在颤。陶骧见她不出声,却也不是被自己突然发火吓住了的样子,知道她一定是不服气自己这样的,便继续道:“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不准你自作主张、单独行动。我老早交待过,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掉以轻心。而且我也警告过你,那边的事,不准你插手。”“我明白,”静漪轻声说。比起他的声若洪钟,她的声音简直若随风轻舞的金铃那样细和弱。“我总是不太信危险处处都在,连家里都有……这是家里啊,牧之。再说我也没有插手他们的事。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事。虽然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出事,我也晓得这时候装聋作哑最好。我也不瞒着你,一点忙都帮不上,我难受的很。我想过偷偷地帮帮忙……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这家里,一条条森严的规矩,比国家的宪法都严格。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只是看着罢了……牧之,你难道能体会我那种无能为力?何况当我……”陶骧直直地瞅着她,半晌,他依旧坐下来,将烟抽完,狠狠地将烟蒂掐灭。“何况什么?”他问。“我以后会当心的。”静漪轻声说。她看着陶骧的侧脸,知道他是在克制着不继续发脾气的。她心里莫名地酸楚,伸手扶了他的肩膀。“我真的只是去送信的……送到就回来了。大嫂不怎么待见我的,你也知道。完全是意外。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她正说着,忽然间陶骧转身,面孔靠近了她,她心砰砰跳。“不……不会了。”陶骧伸手将她揽入怀里,狠狠的,她的肩膀撞在他坚实的胸怀里。心里的酸楚泛滥起来,她吸着鼻子,不让那酸楚钻到鼻尖。他揉着她的头发,转脸吻了下她。嘴唇贴上她馨香的发,柔软而温暖的小发卷儿搔着他的唇,酥酥麻麻的。静漪呆了下,仰脸看着他。刚刚他还气的不得了……“还疼?”陶骧轻轻抚着她的肩膀,问。喉咙有点干涩,发出来的声音都不是他的似的。“疼。”她点头。陶骧看着她,手指抚着她额前的刘海。“静漪。”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她再点头。“你要懂得保护自己。”陶骧说。静漪心悠悠一沉。她看着陶骧,说:“我当然懂得保护自己。只不过有时候,先保护自己,不是最要紧的。”陶骧抬手,停了片刻,还是落在她发顶,轻缓地揉了一下,又一下。“关于她,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他说。静漪拉下他的手,摇头,道:“不用了。我信你不会骗我。”陶骧听了这几句话,反而怔住了似的,看着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直直地瞅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宝石似的,闪出来的光彩,仿佛也能直直地照到他的眼中、心里……他忍不住低头,吻在她眼上。这样,他就不用看她的眼睛了。停了片刻,他吻上她的嘴唇。深深地、深深地、渴望了很久似的,他吻着她。静漪攀着他的肩,渐渐沉迷于他的亲吻中去、渐渐忘情……陶骧出门时,静漪牵了麒麟儿的小手,看着他穿上雨衣,走进雨瀑中去。急落的大雨在地面的积水中,激起寸许的水花,烟雾蒙蒙的。陶骧走出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眼前蒙了一层银色亮纱似的,她的身影模模糊糊的。雨伞遮在他头顶,他转眼看到图虎翼。“七少,上车吧。”图虎翼说。陶骧上了车,图虎翼收了伞,陶骧看了被他收在一旁的雨衣和雨伞。靴子上沾了水,浑身都有潮意,湿黏黏的令人不快……但也许并不全因为天气,还有些什么他说不出的原因,让他不舒服。图虎翼看看他。“说。”陶骧沉声道。图虎翼沉默片刻,说:“老帅请辞省政府主席获准。”陶骧点头。已经是第三次请辞,前两次都未获准,应该是做了很足的挽留姿态,也算是给他父亲很大的面子,作为这些年来他为此地政通人和做出的贡献的褒奖。这是意料当中的事。“老帅推荐的候选人未能获得索长官支持。索长官另有属意的人选。”图虎翼说。陶骧眉尖蹙起,问:“谁?”“据最新的情报,会在三个人当中产生。现在名单还没有确定。但其中一个是费玉明。”图虎翼说。陶骧点点头,未置一词。他这才觉得头有点沉。昨晚的酒喝的还是太凶了,他有点招架不住了……“七少,”马行健开口,“有件事,七少还不知道。”“什么事?”陶骧握拳,瞧着额头。“今早在司令部遇到马少校,她是去请假的。问了问,才知道她这两天要帮忙办丧事。”马行健说。陶骧拳敲在额头上,停了片刻。“还有什么消息,和我说说。”他示意图虎翼。仿佛一阵微风吹过水面,波澜只有微弱的一点。————..